家里的那对米面盒,是父母结婚后跟爷爷分家时,母亲跟二叔换来的。分家那天,母亲对所分的家当都没什么异议,在签完“分书”后,却与二叔商量着用十斤麦子换已经分给了他的那对米面盒,在那个连温饱问题还没能解决掉的年月,十斤麦子远比两个木盒子重要得多,二叔当然很痛快地就答应了。于是,母亲就喜滋滋地把那对米面盒抱回了家,而父亲却为此挺不高兴,回家后一连埋怨了母亲好几天,母亲也不说什么。

       所谓米面盒,就是过去用以盛放食物的“食盒”。我们那有个习俗,结婚当天,男方上女方家迎娶新娘子时,必须要带上这样一对盒子,其中一个盒子里装上面粉,另一个盒子里装上大米,到了女方家后,新娘子要揭开盒子,象征性地用手抓一下里面的面和米,寓意婚后生活富足。老辈人也常说,如果新娘子第一个揭开的是面盒,那么婚后就能生男孩,反之则会生女孩。老家的人习惯上把食盒称为“米面盒”,也正是因为这个习俗而来。

       食盒过去主要用作酒肆饭店送外卖,以及富贵人家里出门访友时盛放肴食,普通的人家一般用不上,家里也就不会有这个器物。在乡间,一个村里的食盒也没几个。

       我们村里有食盒的有三家,胡同里的三爷家,村西的德贵叔家,还有就是我爷爷家。三爷家曾是我们村有名的财主,德贵叔家曾有在外做官的先人,而我们家曾是拥有上百亩地的地主,所以家里都才有这种物件。那时村里有娶媳妇的人家,都会朝着这三家去借。其实,在曾经那一段号召破除封建迷信的年代,也没有人敢依那些老习俗行事,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米面盒基本是退出了历史舞台的。以至于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一些传统风俗又逐渐兴起后,有要结婚的人家忽然想起要借一对米面盒用时,其他两户人家的都早已做烧柴了,只有我爷爷家的因放置了些杂物,才得以保留,却也是灰头垢面。
       母亲把那对米面盒抱回家后,也不顾父亲的埋怨,仔细地把它洗擦干净,又用两块她结婚时陪嫁的红包袱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在衣柜顶上。然后接下来的几天里,母亲像发布突发的重大消息似的,今天跟王婶说家里有米面盒,明天跟李婶讲家里有米面盒,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母亲都是兴致勃勃地一一向街坊众婶们通报着这个消息。惹得一回家父亲就朝她吼:“又不是得了什么宝贝,到处扇呼什么!”

       其实母亲也不必如此,王婶李婶们对村里所发生的大大小小事的敏感度和传播力不容低估,这类事其实只要让她们其中一人知道,不出三天,村里的所有人也就知道了,并都会很有兴趣地顺藤摸瓜着在东家长西家短中,打探到其中所有的细节。我家换得了一对米面盒很快全村的人都知道了。
       那对米面盒果然没辜负了母亲,没过几天便有人上门来借。再以后,几乎每隔些日子就会有人跑到家里借。就这样,米面盒从李家借到张家,又从村南借到村北。每次有人来借,母亲都会一边笑呵呵地回应着来人殷勤的笑脸,一边跟他们说着这对米面盒真是祖上传下来的那对,“你看看上面的雕花,你掂掂这分量……”言下之意,能用这样的物件操持喜事会很荣光。用过去富贵之家的老物件办喜事会吉祥顺利,乡间的人确实是有这样的讲究。

       母亲是个要面子的人,喜欢别人来家里借东西,听着那些让耳朵发软的恭维的话,看着别人有些讨好的脸色,对她来说也是一种乐趣。在来人要拿走米面盒时,母亲还会掏出几块钱放进去,一是向人家道喜,也是图个吉利。当然,办完喜事,在换回米面盒时,人家也会在里面放上一包糖、两盒烟,以表感谢。     

       父亲看不惯母亲这样,母亲说:“家里有了米面盒,就有人来借,就是借出个人情,借出个人气。农村居家过日子,过的不就是乡邻的相互交往,图的不就是家里人气旺吗?”听了母亲的话,父亲以后也就不言语了。因为父亲清楚,我们家族世代地主,以前祖上都是仰头走路,从不低头看别人,一直以来,与村里人的关系并不融洽,甚至与一些人家还有积年恶化的矛盾,特别到了我爷爷那一代家道中落后,在村里就更没有几个可以交往的人了。父亲不再言语是明白了母亲的用心。
       也确实,自从有了米面盒,慢慢地,村里人跟我们家的关系更融洽了,相互走动的也多了,人情面子也广了。这些年,无论是家里盖房上梁,还是操持红白喜事,都有许多村里人不请自到来帮忙。特别是后来父母做了生意,更是因为有人气,做得一帆风顺。
       去年夏天,有古董贩子听说了我家里的那对米面盒,上门来看,说是黄花梨的,出了不低的价格要收购,被我母亲拒绝了。后来又一次次地抬高价格,母亲也丝毫没有动心。有人劝母亲,现在结婚也没那么多讲究了,用米面盒的也少了,就卖了吧。母亲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又走过那么多人家,留着吧,权当是个念想吧。父亲也说,留着吧。母亲便又仔细地把它洗擦干净,依然用红色的包袱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在衣柜顶上。
       家里的那对米面盒,据称在我爷爷迎娶我奶奶时就用过,我父亲和二叔结婚时也用过,后来我结婚时也用过。从它被母亲用十斤麦子换回来后,这几十年来,它也见证了我们村几乎大部分的婚嫁喜事,我甚至有些替它自豪,还有谁比它更了解这个村的人情世故呢,还有谁比它更了解母亲对这个家庭的良苦用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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