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大学,得从我高中毕业没能直接进大学说起。在名校努力就读三年,一心一意要上大学的我,因体检不合格却没能如愿。

  很快接到通知:到某中学当团队干部。

  时值1965年初秋,以后的十年,高校没招生。

在北京师范大学住读半年,如饥似渴地吮吸着知识的雨露,那种愉悦毕生难忘。 

1973年6月,我带学生下乡支援“三夏”,正顶着大太阳割麦子,人事干部把我叫到地边上通知说:“师大办师资培训班,学校决定让你去。”这真是求之不得,麦收一结束,我打起背包就出发,迈进了北京师范大学的校门。

高校八年没招生,中学师资严重匮乏。师训班就是为解燃眉之急。校方派出了最强的教师阵容。看看中文系:聂石樵、张之强、叶苍参、童庆炳、杨敏如等著名教授讲课,系主任郭预衡先生也时来精彩讲座。我们也专心地听,穷追不舍地问,踏踏实实地当起了学生。

印象最深的是图书馆。图书馆当时是校园里最高的建筑。记得第一次进图书馆时,我们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却发不出声,原来天底下有这么多书,如山如海!继而一片欢呼。

光借书看还是觉得来不及,不知谁提了个建议:“咱们交流,每天熄灯前一人主讲一本书,岂不扩大了阅读量?”于是每天晚自习后宿舍里成了读书会:“我虽然不美丽,我虽然不富有,但我们的人格和灵魂是平等的……”简爱来了;“你喜欢‘桐城派’还是赞成‘性灵说’?”争论开始了;“心理学上的这个知识怎么用到课堂教学上?”那边几位研究上了。

打熄灯铃了,宿舍里静了下来,黑暗中却又出现一景;烛光闪动,手电光圈摇晃,阅读求知,如饥似渴,久旱逢甘霖啊。

半年的时间很快过去了,虽然仅仅是半年,但那大学校园生活真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那么单纯、专注,那么阳光灿烂,享受着知识雨露的滋润,那种愉悦至今难忘……

从师训班学习回来后,我自愿选择从“干部”转为当一名普通教员,且还干得挺高兴,能从事自己喜欢的事业,实乃人生一大乐事。

同时也认识到当一个好教师的不易,教学中深感再学习提高的必要。机会来了…… 

1976年,硬挤进了北师大函授班,难以坚持的坚持。

通过各门考试拿到毕业证的女生只有百分之一。

1976年6月初,我休完产假刚一上班,校长说:“北京师范大学办了函授……”没等校长细说完,我就连忙说:“我去,我去。我去!”

直奔海淀教师进修学校,找到有关负责老师,开门见山,软磨硬泡,就一个意思:我要上这个学!老师说:“我们是单科结业,现代汉语课已结束,下周日就结业考试,这样吧:你来参加考试,如果及格了,就让你进来。”过了些天,接到通知:“现代汉语74,你来上课吧。”虽然对74分我并不满足,但谁让咱知道信息晚,前边没听课呢,反正要我了,就乐得不得了,高高兴兴插进了师大函授班。

北京师范大学又派出了最强的师资阵容;教课的基本上是师训班那些老师。说是函授,其实每周都有一至两天面授。业余自己看书消化,复习应考都在周日,连乘车时都揣着卡片连记带背。原学校的工作量一点不减,这就苦了这些已有家室的人,谁能没点困难呢?难怪后来能坚持来听课的人越来越少。

这三年中,我的孩子恰值0至3岁,我上班上学都远,只好改喂牛奶。没想到孩子用小舌头把奶嘴顶出来,硬是不吃,而且时不时突然发出惊叫般的哭声,这才发现孩子起了一头湿疹,结了痂,像戴了一顶黄帽子,肯定是奇痒无比,到医院去看,说是牛奶过敏。三个月的孩子,没有母乳,如果牛奶不能吃,这不是没饭吃了?下班的路上,想方设法买“代乳粉”(一种类似黄豆粉的食物),糕干粉,桔子汁,那时除了这三大样,也再买不到别的婴儿食品了,三岁之内的孩子没有幼儿园收,孩子托在一个老太太家,一年多的时间,本来好好的孩子弄得细脖大脑袋,营养不良,严重缺钙。我这当妈的看着心里焦急得象猫抓。半途而废,放弃这唯一上大学的机会,不舍呀!咬牙坚持吧!孩子大一点能吃辅食了之后,每天晚上想方设法给孩子弄点鸡蛋羹,肉末菜粥,算是弥补。愁呀!偶然一照镜子,眉心已出现一道深深的竖纹,用手指抹都抹不开,这就是不到30岁的我!叹口气,哄孩子睡着了,自己用凉水冲冲头,继续挑灯夜战吧。虽然孩子上幼儿园后恢复了正常,但一想起当时的样儿,我至今心酸内疚。

函授三年,经历了父亲从病重到病故。父亲从消化道出血到蛛网膜下腔出血到脑部大量出血,一次比一次病重。1978年惊蛰,刚刚下第四节课,接到电话——父亲病危。立即赶到医院,父亲已深度昏迷。

守在父亲病床前,想起自己七岁丧母,中年丧妻的父亲在难以想象的困苦中将我扶养成人,而我尚无以报答,心痛至极。失去了至爱我的父亲后,很长一段时间,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就会突然一下涌出来,时常就在这样的心情下,擦擦脸,走进函授班的考场。

就在这忙碌、焦虑与悲痛中,学习,我坚持下来了。

1979年3月,在人民剧场举行了毕业典礼。在老辅仁大学门前照相,全市学员济济一堂,据说仅海淀区最初报名参加学习的在500人以上,但这其中坚持听课,并通过各门严格考试拿到毕业证书的却只有30来人。其中女生只有六七个,本人有幸成为那百分之一的一员。

参加高教自学考试,两年多时间,拿了八张单科结业证,但有时真的觉得这路太难走了…… 

正式复课以后,教学上要求越来越高,自己也总觉得这半桶水得再添点儿,提高点。学习的机会来了,1982年,一种新的取得大学学历的方式出现了: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据说通过这种考试取得的文凭是国际承认的。那时是由北京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出题,考生一见卷子,便感到了北大的难度和北师大的严谨。每个考场,前后两个老师紧盯着。这是大学的结业考试,有难度是应该的,但没有授课,甚至没有具体的教材,那就相当费劲了。看的就是自学能力,还说什么呢?于是上书店,进高校,东咨询、西请教,总要把考试范围弄清楚吧。后来,兴起了一些辅导讲座,于是夜晚周日便穿梭于各讲堂之间。讲堂有时设在千人大礼堂,台上台下挤满了听课的人,下课要到晚上近十点,第二天还要去上班工作,这种考试每年两次,四月和十月,多好的季节,我却似乎感受不到。每每从考场出来,便长出一口气。抬头看看,才发现桃李已是落英满地,或是深红的枫叶已飘飘落落,原来春秋已过……

下了功夫,开头考得还算顺利,两年多的时间,拿到了八门功课的结业证。中文系拿下本科文凭要通过十八门。虽说这考试不限时间,你愿意考个十年二十年的也行,但有时在一门上卡住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通过那十八门。真是“路漫漫其修远”。最苦的是无老师可求教,无同学可交流,完全是孤军奋战,一个人冥思苦想。恨不得拿脑袋撞墙。但在这一轮学习过程中,我的专业知识更加巩固充实,业务水平也得到了提高,这两三年付出没白浪费,值得! 

进北京教育学院完成了本科学业,大病一场,付出的代价和意义在于…… 

1985年春天,在报纸上看到豆腐干儿大的一则消息:北京教育学院办续本科班,招收大专毕业水平的教育系统员工,入学考试在即。老天又给了机会!这个学习是在原基础上拓宽加深达到本科水平,这适合我。

入学考试成绩挺靠前。我像小学生一样兴奋地进了教育学院的大门。

印象最深的是韩少华老师的写作课。老师知识面广,板书工整漂亮,朗诵够播音水平,人又颇有风度,一下就把大家都吸引过去了。韩老师很会鼓励同学,小测验我还得过“优+”,越鼓励越努力,所以我写作成绩一直没下过90分。韩老师虽是著名作家,人却很温和谦逊,给我们讲课从来不问“你们听懂了吗?”而是说:“我讲明白了吗?”后来我在教学中也是对学生说:“我讲明白了吗?”这一来,就拉近了师生的距离。

这个学习是半脱产。每星期二四六我在本校当老师,初三或高二文科班的课,应对中考和准备会考丝毫不能放松;一三五去听课当学生,教育学院的老师监考时一个比一个认真,来不得一点儿投机取巧。最紧张的是千万别忘了角色的转换:晚上甭管开夜车到几点,也要想清楚明天是星期几,自己是当老师还是当学生,把第二天用的书包收拾好。闹铃一响,起来一边给孩子准备早点,一边用凉水拍拍脑门,使劲再确定今天是星期几。从广安门外奔和平门送孩子上学之后奔天文馆后边听课,还是从和平门奔海淀翠微路讲课。幸而我家有自制的特殊挂历贴在门上:一张张十八开的纸用大字标明今天是星期几,每天出门前再看一眼,确定一下。不能弄错角色。晚上回来精神上不那么紧张了,只是心酸:全校学生只剩下我儿子一个人站在铁栏杆校门里向外张望,谢过传达室的师傅,搂过孩子赶紧夸夸:“儿子真乖,不跟别人走,就等妈妈!”然后许愿:以后妈妈一定尽量早来接你。虽然说出口自己都心虚,不知诺言能否兑现。拉着儿子回家的路上再往沉甸甸的书包里塞进一捆菜,别忘了自己家庭主妇的身份,每天跑大半个北京城,就算是做完了饭,也已累得早已不知饭滋味了!丈夫说:“我这衣服七个扣子就剩了三个了!”我说:“‘抓两头带中间’,您先凑合吧。”每天哪怕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也要安排做点什么。真是怎一个“忙”字了得!

韩少华老师说过:“一个人要是扮演多重角色,势必很累。”这样疲于奔命连续两年后,续本科班要进入最后一个学期时,我开始明显感到身体不适,盯着本校学生考完试,自己又坚持在教育学院考完了外国文学,住进了人民医院。这是一场不传染但危及生命的重病。

但上了手术台后,麻醉前我对大夫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要重上讲台!”

手术成功,坚持了后续治疗,我闯过了鬼门关。

话说回来,教育学院那儿我还没毕业哪,我不能功亏一篑。利用病休时间边进行康复治疗,边完成学业。同学们为我捐钱、补课,我完成了所有必要的作业,通过了毕业论文。教我们书法课的是欧阳中石老师。虽然我当时没能听他老人家的课,但他听说了我的情况,亲自写了“天行健”的横幅给我。那是《易经·乾卦》第一句,老师是在鼓励我:“君子以自强不息。”

八八年一月,我终于毕业了。在毕业仪式上,为了感谢老师和同学,我朗诵了一首自编的诗,题目叫“欣慰”:

我多么渺小,

我像大海里的一滴水。

然而我欣慰,

我被友情所包围。

患难中,看到那么多泪水,

感受到那么多关切和宽慰。

……

付出如此代价,我不后悔,

毕竟国家给了我们学习的机会。

为了今后的路,

为了和亲人、朋友、老师,同学相随,

只要,只要能摆脱死神的纠缠,

我就要,就要再一千次地奋飞!

朗诵完毕,掌声四起。班主任汪时进老师抱着我哭了。

回到家,我把那毕业证书放到了抽屉最里边,后来几乎没再拿出来过。有些事,当历尽艰难取得成果时,真正记住的不只是那一纸文凭,而是铭刻在心的那段经历,那经历尽管很沉重,但过后时间越长,越体会到那是人生一种难得的财富:求知欲,进取心、毅力……

我的大学,前后经历十几年,要了半条命。有人问我,值得不值得?答案是:我从不后悔。这十几年,社会在变革,教育在不断发展,我能符合越来越高的教学要求,正是得益于与时俱进,坚持学习。其实,那时还没有评职称一说,也没什么“末位淘汰”。我的不断学习完全是出于自觉自愿,纯粹出于求知欲,上进心。再说,对学生负责,做一个称职的老师,这是我们的天职。

我重新站到了讲台上,讲完课,全体学生自发起立时,我深深地鞠躬,以示还礼,也是为掩饰我眼中的泪水,因为学生的认可,是比什么奖状都令我内心感动的。

在后来十余年的时间里,我基本上是在带着高三毕业班摸爬滚打,向全国高等院校统一招生考试冲刺。还曾任教于高职考试和成人高考辅导班。我不但上了好几种大学,几乎和各种大学的入学考试频繁交锋,这方面经历也算颇丰富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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