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木心·《从前慢》


  一

  菁桐古道后面的那片坟场,对慕容晚晴来说,已是熟然于胸了。那一年,她刚满十七岁,被父亲慕容清川从台北送回菁桐。父亲变卖了位于台北南港的房子,同时辞去了大学讲师的工作,随后为晚晴办理好转学手续之后便离开了,将她一人留在了祖父身边。

  父亲要去哪里,去干什么,要去多久,晚晴一点都不知道。父亲离开菁桐的前一夜,将一本深蓝色封面的书放在她的手中说:晚晴,今后,你只需要去读这本书,就会让你心底敞亮通透。记得一定要深入到书中的文字中去,不仅仅是用眼睛去读,还要带上你的心以及思想。

  晚晴的母亲苏晓冉在她幼年时就因病离世。母亲去世后,她与父亲相依为命,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下,晚晴读了不少书。她当然知道,自己握在手中的这本书曾是父亲最为珍视的一本。晚晴记得父亲曾经说过,这本书在台湾,极有可能会是孤本。她抬起头,看到父亲眼睛里有一种看不懂的东西在闪动。很多年之后,当她走上父亲当年曾经走过的那片土地时,才知道,当年自己看不懂的东西叫做信仰。

  菁桐的慢时光,是从那一年的初夏开始的。

  菁桐小镇,有晚晴熟悉的铁轨与老街,熟悉的杂货店与小餐馆,那些在风中来回晃动的许愿筒,立在老旧的火车站旁,对于晚晴来说,也是极为熟悉的。那一日黄昏时分,晚晴和父亲从台北坐火车抵达菁桐,下车后穿过老街,十五分钟就走到了家门口。快到家时,她远远地看到祖父在家门口张望着。

  晚晴的祖父慕容奕恒八十岁了,在小城人的眼中,那是个古怪的老头。他从美院退休之后便住进了菁桐老街后面山脚下的老屋里。这座庭院式的木质老屋,看上去极为古朴,庭院内种植着一排排油桐树,树枝上盛开着雪白的油桐花。庭院外有一条小溪,小溪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流花溪。

  小溪畔有一条步道可散步,溪水浅潭处,可见小鱼悠游。这个时节,空气里也夹着花的香,风吹过,那些油桐花便会从枝头飘下来,落在水面上宛如浮萍。晚晴正欣赏着眼前的美景,听见祖父发出一声长叹:今年的油桐花开得早啊,才五月末,已给人繁华将尽的感觉。

  晚晴喜欢在春末夏初的午后,靠着枝繁叶茂的油桐树,读父亲留给她的那本书,书上的那些古雅简净的句子,婉若天成,只有沉陷在书中,才会发现,那些字里行间里流泻出来的天光云影,也会给人以短暂的迷醉。

  晚晴轻启双唇,诵读着书中的句子:

  万头攒动火树银花之处不必找我。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能做的只是长途跋涉的归真返璞。

  悲伤有很多种,能加以抑制的悲伤,未必称得上悲伤。

  有人说,时间是最妙的疗伤药。此话没说对,反正时间不是药,药在时间里。

  凡永恒伟大的爱,都要绝望一次,消失一次,一度死,才会重获爱,重新知道生命的价值。

  ……

  晚晴记得父亲曾对她说过,这本书里的句子自有它的深奥玄妙。它是冷的,但也是暖的,这些感觉大多数是取决读的那个人。在你这样的年纪,无须去刻意读懂它,你现在要做的只是去阅读再阅读。如此,等你成年后,你此刻读过的这些句子会带给你如朝圣般的月朗风清。

  父亲留给她的这本书,常常将她带入飘渺的梦境中去。而梦里,又有着怎样的光景?晚晴知道,那个长梦里,一定会有一条潮湿的小路可以回去。


  二

  晚晴……是祖父的叫唤,把她从过去的时光中拉了回来。晚晴一回头,看到祖父正站在油桐树下。他一脸花白的胡子,穿着藏青色的长衫,那些花瓣从树上飘下来时,有几朵正好落在祖父的身上,晚晴看着有点出神了。祖父走过来,将她带进画室。

  这是除了坟场之外,慕容奕恒呆得时间最长的地方。这幢木房子共有三间,他将其中一间最大的屋子改成了画室,并为小城里的孩子教习国画课,却不收取任何费用。慕容奕恒的生活极有规律,每天早上,他吃过早餐后便会沿着溪边的步道一直走到菁桐车站,然后从原道返回。九时,是画室开课的时间,他的十一位学生会背着画板陆续来到他的画室里上课。下午小睡之后,他会拿着小凳子带着画架去古道后面的那片坟场。

  晚晴第一次随着祖父走进那片坟场,涌入她眼中的是大片大片的荒凉。坟场在菁桐古道山脚下,处处杂草丛生,大小石头堆砌在一起,了无生气。因为惧怕,晚晴不敢睁开眼睛,身子颤抖着,心噗噗噗地乱跳。她的手被祖父牵着,手心里渗出了汗。慕容奕恒指着不远处的一块墓地说,孩子,别怕,这里和人间并无两样,你看,你的祖母就住在这里,将来,我也会住在这里……祖父牵着晚晴,从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走过,晚晴不敢睁开双眼,却分明听见,坟场上空,风声呼啸,那呜哇呜哇的声响,像是无数个幽魂在哭泣。

  晚晴的祖母方静云已在这片坟场孤零零地住了二十五年,她的遗骨早已和坟场里的黄土合为一体。此后每隔两三日,慕容奕恒就会带着晚晴去坟场。去的次数多了,她的惧怕也就慢慢减少。她看到祖父坐在小板凳上,能在祖母坟前唠叨好长时间,唠叨完了,祖父便会支起画架开始作画。那片坟场,那么荒凉,晚晴不明白祖父要画什么?她看到祖父的画笔落在正方形的白纸上,最后只画出了一条断裂的黑色的线,她问祖父,这是什么?祖父说,你觉得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晚晴觉得无趣极了,便开始在坟场里跑来跑去,看着那些蟋蟀、蚱蜢在草丛间跳来跳去,她好喜欢它们活蹦乱跳的样子。在那片沉寂的坟场,也许只有这些小东西才能让她感受到一丝丝生命的气息。晚晴追着它们跑,时不时地发出一阵阵惊呼,脚踩在水坑里,水花飞起来溅湿了她的衣裙。猛地抬眼,她看到那些高高低低的墓碑上,刻着许多陌生人的名字。再往前,便是一排被废弃的石屋,石屋后面是一条小河,河水倒是极为清澈,有风吹来,能嗅到青草的香味。

  菁桐的日子过得极其简单。从五月到九月,晚晴便是那样,早上看着祖父在画室里给他的学生们讲课。这些孩子,最大的十七岁,最小的才五岁,大多是七八岁的样子。祖父是个近乎严苛的老师,比如说,在课堂上,同样的错误不允许发生三次,他布置的作业必须在当日完成等等,孩子们开始惧怕这位凶巴巴的白胡子老爷爷,看着他们想哭却不敢哭的可怜样子,晚晴也感觉祖父太过严厉了,可祖父还是一惯的严厉。直到最后,孩子们便不敢再来上课,空荡荡的画室里就剩下了一位与晚晴同岁的男生雨泽。

  雨泽是隔壁邻居方雅云的孙子。方雅云看上去七十多岁的样子,老街上的乡亲,都叫她方婆婆。方雅云在菁桐老街上开了一家小餐馆,慕容清川离开菁桐之后,她便主动揽下了慕容爷孙俩的一日三餐。方雅云唯一的要求便是让她的孙子以后能一直跟着慕容奕恒学习画画。她待人热情,每日里独自一人操持一家餐馆,却不见她有愁容,她的手艺极好,每天变着花样给他们做吃的,慕容奕恒的晚餐主要以素食为主,而晚晴的相对来说较为丰盛,无论是饭菜、面食还是菁桐的特色小吃,都极符合他们的口味。

  晚晴只在菁桐中学读了一学期的书,便和雨泽双双考入台北大学。慕容奕恒的身边需要有人陪伴照料,而晚晴却不得不去新北上学。那一日,在餐馆吃饭时,方雅云似乎看出了晚晴的心事,便问道:晚晴啊,你怎么不吃饭?是婆婆做的不好吃还是?我听我们家雨泽说,你也考入台大了,真是不错!晚晴啊,别担心你爷爷,婆婆会像以前那样照顾他。

  以前?是呢,以前祖父也是一个人生活在菁桐,父亲不常回来菁桐,而方婆婆却一直在照顾着祖父,有这样的邻居真好,晚晴看着方雅云,眼前蒙上了一层雾气,想说些感谢之类的客套的话,但看到她如阳光般温暖的笑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三

  得到坟场要修缮的消息是在开学后的第二个周末。

  当地政府在老街上张贴了告示,说要对那片坟场进行修缮。所谓的修缮,也只不过在原来的坟场四周搭建起一排围墙,在坟场内种植上一些树木,在山脚的那个入口处建造一间十平米的屋子,在屋子旁边搭建一扇大门,在那高高的门头上,给坟场加上了一个新的名字——静园。但令晚晴没有想到的是,在坟场修缮好的半个月后,祖父突然决定关了画室,放下握了一辈子的画笔,搬进了那间屋子。他的申请被政府批准,成了静园的守墓人。

  而雨泽终究还是没能如方雅云所愿,可以在每个周末回到菁桐时在慕容家的画室学画。慕容奕恒是个倔强的老头,只要是他自己决定的事,谁去相劝都是无济于事的。就像晚晴实在无法理解祖父为何要关闭画室去静园守墓,每次当她问起,慕容奕恒便会长叹一声,说,晚晴,祖父画了一辈子的画,如今老了,画不动了,这日子啊,是过一天少一天啊,剩下的时间就去静园陪你祖母吧。

  那年才十七岁的晚晴,虽然心中装着很多很多的不解,也只能看着祖父固执地从那个绿树成荫、花香四溢的庭院搬到静园那个阴冷潮湿的小屋子里。一日午后,晚晴留在家里为祖父整理所需要带去的物品,她一个趔趄,意外地撞到画室角落里的一个陈列柜上,许是她的手不慎碰到了什么按钮,反正,柜子后面的门突然打开了。晚晴站起来,回头看到那个地方隐隐约约有光在晃动,她有点害怕,但又些许的好奇,她走了进去,看见对面的墙上挂着的是一个姑娘的裸身画像……天啊,晚晴猛地用双手捂住眼睛,随后发出一声惊叫,画像上的那位姑娘丹凤眼、鹅蛋脸,一头乌黑的长发自然地垂在肩上,她全身赤裸,以半卧的姿态躺在红毯子上,美得灿然若仙。

  她是谁?她的画像怎么会被祖父藏在密不透风的内室里。晚晴发现里面的物品摆放得极为整齐,内室四周的木质隔板上摆放着一盏盏油灯,晚晴数了数,一共是二十五盏。中间是一个长方形的木桌子,桌上铺着一块黑色的丝绒布,一枚石榴红的手串静静地躺在一只古香的盒子里,而相邻的那个盒子里却是空的。左右两侧的墙上,分别挂着两幅画像,一幅是那姑娘赤裸的背影,一条白纱搭在她的肩上,如飞流而下的水瀑;另一幅画像上,那姑娘的双手合拢,眉目低垂,欲语还休……晚晴痴痴地看着,那时,外面传来雨泽的喊声,她差点忘了,是她约了雨泽,来帮她将祖父的一些生活用品搬去静园。

  雨泽还带来了婆婆做的饭菜。送到静园后,雨泽说,晚晴,婆婆有点不舒服,我先走了。明天早上我在车站等你去上学。

  晚晴点点头,将雨泽送到门口,返身进屋开始打扫起来。那天晚上,正在擦洗窗子的晚晴在抬眼的瞬间,看到窗外的夜空中正垂挂着一轮弯弯的月亮,她突然想到了父亲慕容清川。父亲已经离家几个月了,除了仅有的几个短信与电话,父亲像是不愿多言。晚晴还未曾将此事告诉父亲,如果父亲知道祖父已搬至静园守墓,又会怎样呢?

  爸爸,晚晴好想你!一种无法言说的酸楚泛上心头,那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晚晴看到祖父坐在屋外那片平地上的石桌边,就为他烧了一壶水,沏好茶端到桌上。

  晚晴,来,坐下,陪我说会话。

  这是晚晴来到菁桐之后第一次听到祖父说让自己陪他说说话,之前过去的那三个月里,除了教孩子画画,吃饭午睡,祖父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坟场里陪祖母说话,或者在坟场里画那些她怎么也看不懂的断开的黑色线条。但晚晴一直觉得,祖父是极爱祖母的,不然祖父又怎会在祖母去世后一直去坟场看望她,又怎么甘愿放下画笔选择去静园守护埋在地下的祖母。

  这静园啊,总算是修缮好了。我住在这里挺好,你啊,好好读书,你看,我身体好着呢!要是学习忙,不用每周都回家。

  慕容奕恒搬进静园之后,每日暮色沉降时,他便会将一盏红灯笼挂在门檐下,然后独自一人坐在檐下饮茶。方雅云会在每天晚上的六时准时将饭菜送到,并帮着收拾屋子。晚晴去新北上学之后,她一直担心祖父的生活,好在菁桐,有方婆婆这样的好邻居时常照顾着祖父。


  四

  又过了一个周末,晚晴和雨泽从新北回到菁桐时,天色已黑。晚晴执意不让雨泽送自己去静园,那个过去的夏天,她时常陪着祖父行走在坟场,渐渐地喜欢上了那种特殊的气息,并能强烈地感受到,在那个沉寂且荒凉的地方,暗藏着生命里永远都无法破译的密码,萦绕着的却是一种宿命的美感。这条通往静园的水泥路在月光下白得耀眼。对这条路,晚晴已是十分的熟悉了,菁桐的民风淳朴,治安极好,所以她三言两语回绝了雨泽的好意,让他尽早回家。

  红灯笼在风中来回晃荡,当晚晴离静园越来越近时,看到慕容奕恒和方雅云面对面地坐在石桌旁。桌上放着一只白瓷茶壶,他们的手中,各自捧着一杯茶,目光朝着彼此的方向,却不说话。灯笼的红,月光的白,让她突然有了一种瞬间的恍惚,晚晴不知道,若是自己贸然走近,会不会打扰到属于他们的那种安静。

  晚晴的眼前突然晃过在内室里见过的那几幅画来,那姑娘的眉目倒是与婆婆有着几分相似,难道那画上的姑娘是婆婆吗?

  差不多过了半个小时,方雅云才缓缓地站起身来,拿着饭篮子说,奕恒,我得走了,雨泽和晚晴也快回来了,明天你想吃什么,我做好给你和晚晴送来。

  自从静云走了之后,这些年里,一直麻烦你,我实在是过意不去。晚晴会做饭,明天你不用辛苦来送饭了。

  你还跟我客气什么,你忘了我和静云是姐妹啊,我们都那么多年的邻居了,这些个小事情,你不用放在心上的!

  看到祖父和方婆婆并肩走了出来,晚晴侧身将自己隐藏在屋子后面的油桐树下。她看到婆婆转过身来,问祖父:清川有消息吗?

  祖父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清川,一直不愿原谅我,他是在怪我呢。雅云,清川他要是有书信来,我告诉你。

  清川会写信来的,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会明白的,你放宽心。

  晚晴从树后走出来,假装着刚刚进门的样子,方雅云看到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晚晴,眼神有点慌乱,与晚晴寒暄几句便回餐馆了。晚晴看到的是祖父的背影,在深秋的晚风中,在灯笼的光影下,映射出一地的沧桑。

  那个晚上,晚晴没有回到菁桐山脚下的木屋里睡,而是留宿在静园的小屋子里。她与祖父之间隔着张薄薄的布帘子,祖父此起彼伏的鼾声,一声声灌入她的耳朵里,这让她久久无法入睡。到了后半夜,她干脆披衣起身,来到院子里,借着一轮望月,拿着父亲留给她的那本书细细读来。

  第二天早晨,晚晴与雨泽一起离开菁桐时,慕容奕恒还在熟睡中。晚晴轻轻将门带上,回头看了看熟睡中的祖父,留下一抹灿烂的微笑。



  下部


  十五年前

  阴凉的晨

  恍恍惚惚

  清晰的诀别

  每夜,梦中的你

  梦中是你

  与枕俱醒

  觉得不是你

  另一些人

  扮演你入我梦中

  哪有你,你这样好

  哪有你这样你


  ——木心·《哪有你这样你》


  一

  雨后,总像有谁要离去了。

  雨滴落在老街的石板上,像是低沉的哀乐。

  慕容清川离家后的第一封书信是在大半年之后才抵达菁桐的。那时的菁桐,秋的意味已是浓郁,大片大片的树叶儿飘落在老街上,让人明显地感觉到几缕萧瑟。

  那一天中午,方雅云正在小餐馆里忙得不可开交,就听见外面有邮差在问:有谁知道慕容奕恒的信件该送到哪?

  方雅云还未曾搭话,便听见旁边小杂货店李婶在嚷嚷,慕容那老头啊,去坟场守死人了。小伙子,你把他的信送到静园吧。

  方雅云赶紧走出去,对邮差说,你把信给我吧,慕容老先生在我的餐馆里订了餐的,我过会要给他送去,顺便啊,把他的信给带去。

  邮差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信交给了方雅云。

  奕恒,清川有信来了!奕恒,我给做了你喜欢的点心、紫薯粥给你,你快出来尝尝!晚上六时,细雨中,方雅云撑着伞,带着清川的信与刚出炉的点心来到了静园,她看到慕容奕恒房门虚掩着,便在院子里喊着,却一直不见他出来。

  推门进去,发现屋内漆黑一片,借着从窗外投射进来的一缕微弱的月光,她看到慕容奕恒躺在床上。一阵风吹进屋子,墙上的木窗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奕恒,她又喊。可他还是没有理她。

  她的眼眶里开始蒙上了雾气,眼前的场景,多像六十多年前的那一幕。慕容奕恒带着她和方静云从家乡来到台北,静云和奕恒在美院读书,而她只是在家里做饭洗衣,照顾他们的生活。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卑微的女子。母亲薄命,是方家的姨太太,在方家过得是逆来顺受的日子。自己不受父亲疼惜,也没有出众的外貌与才华。方家与慕容家是世交,方静云在未出生时便已许配给了慕容奕恒。那年他们来台北读书,是方静云跟方家老爷说让自己跟着她一起去。可是,没有人晓得自从她在方家后院的亭子里,第一次看到慕容奕恒,便不可抑制地爱上了他。她曾经那么卑微地爱着慕容奕恒,虽然奕恒已遵照父母之命与静云订了婚。

  方雅云记得,那年也是这样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慕容奕恒喝了酒回到家时,他的身边没有静云。他带着满身的酒气,一头撞进了自己的房间。

  雅云问他,静云姐姐呢?她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奕恒的手一挥,将外套和书袋随手扔在地上,倒在了方雅云的床上。雅云在厨房做好饭菜来叫他吃饭,他们在一起喝了好多酒,然后就……

  想到这里,雅云感到脸上好烫,如今,自己也是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了,居然还能想起六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发生的事……

  奕恒,清川来信了!他还是没有应她。她又离他近了几步,突然感到这屋子好冷,死一般的冷寂。

  奕恒,她的音调明显地响了很多,可是他还是没有回应。

  雨越下越大,雨声越来越重。当方雅云踉踉跄跄走到他床前时,才发现,慕容奕恒已经没有了呼吸。捧在手中的碗里盛满了冒着热气的香滑甜糯的紫薯粥,那一刻,碗从方雅云的手里落下来,落在地上,摔成碎片。

  奕恒,清川来信了,你不是一直在等清川的信吗?他来信了,你躺着,我读给你听:

  离家半年,甚是挂念。父亲身体可曾康健?晚晴学习可好?

  我已在家乡的一所书院里寻得一份工作,也有了一处安身之所。日子过得简单,工作不算忙碌,做的无非就是些整理书籍与打扫的事。

  东栅慕容家的老屋还在,虽然已是破败不堪,园子里已没了桑树,空余杂草残花,但还是能嗅到些许家的味道。

  再过两月,便是春节,我会回家,与父亲女儿团聚……

  屋外,雷声渐起,雨越下越大。

  屋内,方雅云瘫倒在地上,她在慕容奕恒的床边坐了整整一夜。


  二

  晚晴是在第二天的中午赶到菁桐的,雨泽陪着她一起回来。慕容奕恒的尸骨还停放在静园的小屋子里。

  爷爷,你怎么还在睡?雨停了,天晴了,阳光多好,爷爷,你起来,起来和晚晴说说话……晚晴扑在祖父的床边哭得十分伤心。她不相信,自己才离开一天,好好的祖父就这么死了!

  此时,远在乌镇的慕容清川正在一所书院的阅览室里整理书籍。突然,几本书不慎从他的手里滑落,他无由来地感到一阵心悸。五分钟后,他收到晚晴发来的短信:爸爸,祖父于昨晚去世,你何时能回家?

  来不及悲伤,慕容清川向书院领导请了丧假,马不停蹄地赶回台北。

  慕容奕恒的葬礼在静园小屋里举行。前来悼念的大多是菁桐老街的邻居、他生前教习画画的那些孩子和他们的父母。很多乡亲都在抽泣着,晚晴更是难掩心中的伤痛,泪流满面,雨泽一直站在她身边,几乎是形影不离。唯有一人,她始终没有掉一滴眼泪,要不就是忙前忙后,要不就是默默地站在一边,那个人便是方雅云。

  慕容清川出现在菁桐老街是在葬礼后的第二天清晨。又是一个下雨天,火车站旁的许愿筒在风雨中相互触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浑身湿透的慕容清川推开家门,涌入他视线的是父亲慕容奕恒的遗像。

  他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跪在父亲的遗像前。他,是不是你逼死的?慕容清川瞪着因长途跋涉而熬红的双眼,指着墙上的遗像狠狠地挤出一句话。

  不!不是!你父亲走的时候很安详,没有痛苦,医生说是呼吸衰竭而导致的死亡。

  是你,一定是你。二十五年前,是你逼死了我母亲。方雅云,是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力,这样草草地葬了我父亲?

  二十多年了,清川。你的父亲尸骨未寒,难道你还不能原谅他,让他安安静静地走吗?

  你走,请你离开这里!我父亲死了,你不要再来纠缠他了,你可以放过他了!

  当方雅云跌跌撞撞地离开慕容家时,她并不知道,屋子里发生的一切正好被晚晴看在眼里。晚晴跟在方雅云身后,一路跟到了静园。

  当慕容奕恒的尸骨被烧成了灰,当他的骨灰被埋在方静云旁边的墓穴里时,所有的所有便成了过去。

  奕恒,清川回家了。清川,他很好,可是,奕恒,他还是赶不及见你最后一面。奕恒,都是我的错……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方雅云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语哽咽。

  婆婆,你为什么要对祖父说谎?父亲明明那样对你,祖父在天上看着呢,他怎么会不知道,你说的是谎话!晚晴一步步走近方雅云,站在她的身后,问道。

  该还的终究是要还的……方雅云坐在慕容奕恒的墓前,喃喃低语着。

  黯沉的天幕下,风卷着枯叶飘向远处。旧坟与新坟里的一男一女,在经过了漫长的二十五年之后终于住到了一起。人死后,所有的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他们的墓前,坐着一老一少,方雅云与慕容晚晴,她们之间第一次隔着那么近,近得可以听到对方紊乱的呼吸。

  方雅云抬手去捋被风吹乱的额前的发,晚晴看到她的手腕上带着一根石榴红的手串。突然,系着珠子的丝线断了,那些暗红色的珠子从她的手上滑下来,掉在了地上。

  奕恒说过,这串珠子的丝线是用蚕丝连着的,永远都不会断的,可是,它们现在却断了。方雅云从地上捡起来渐起一颗珠子,握在手心里,然后贴在脸上,哭了。

  婆婆,这手串是不是还有一根?它们应该是一对,是不是?

  晚晴,你怎么知道还有一根?

  我在祖父画室内的那间屋子里见过它,和你手上的这根一模一样。

  你去过那间屋子?

  是的。

  婆婆,那间屋子的墙上挂着的三幅画像中的姑娘,是不是你?

  方雅云点点头,晚晴在她不再明亮的眼睛里捕捉到一缕幸福的微光。

  她们之间有片刻的停顿,深秋的墓地里有冷风呼呼而过,晚晴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在了方雅云微微颤抖的身上。

  孩子……方雅云突然哽咽起来,许是晚晴的举动温暖了她,她的眼眶里含着泪,看着晚晴蹲在地上将刚刚掉落的珠子一颗颗地捡了起来。

  十八颗?

  是的,十八颗珠子都找到了。

  这一对红石榴手串是奕恒当年在台北街头的铺子里发现的,那时,他带着静云和我在街上闲逛,我和静云一起看上了这对手串,于是,他就买下来,一串给了静云,一串给了我。


  三

  我和静云原本是姐妹,却为了一个男人,成了仇人。慕容和方家交情深厚,静云还在娘肚子里时就与慕容奕恒订了娃娃亲。静云的娘是方家的大少奶奶,而我娘只是个没有地位,生性柔弱的姨太太。我与静云同龄,只不过是比她晚出生了两个时辰。我记得,那一年我们十岁,我爹在方家大院里大摆筵席,只是为了给他的静云庆生,却忘了他还有一个十岁的女儿。

  我娘觉得委屈,就抱着我躲在屋子里哭。当时的我还小,同样是他亲生的女儿,不懂爹为什么那么偏心姐姐。我挣脱了娘的怀抱,跑到酒席上,当着客人的面问我爹:爹,你为什么不给我过生日,爹,我不是你的女儿吗?爹,你好偏心!谁知,我爹一挥手,给我的生日礼物竟是一个响亮的耳光,还有他的大声斥问:说!是不是你娘教你问的!我一边哭一边摇头,但又不敢跑回去找我娘,只好躲到方家后院的小亭子里一个人哭。

  奕恒就是在那里找到我的。这辈子,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晚的月光有多么圆,还有奕恒温暖清澈的目光,他用他的白手帕为我擦去脸上的泪水,细声软语地安慰我。后来,我们常在一起玩,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慕容家的大少爷,也是与静云未来的夫君。

  静云可以和他一起在私塾里读书,而我却只能在家里帮着娘做家务。但他放了学,总会来找我玩,并教我识字写字。到了十几岁时,我发现他看我的眼光有些异样,那时,我们都不知道那是爱。

  奕恒是静云一心一意要嫁的男人。可是,奕恒却不喜欢她。奕恒第一次在静云面前表露对她的不喜欢是在我们十四岁那年。因为奕恒对她说了一句:你别跟着我,真是讨厌。从小被爹娘宠坏了的静云便跑到她娘身前大哭了一场。那会,我正好端着茶水与静云撞了个满怀,她娘便把心中的气撒在了我身上,并用鞭子抽打我。为此,我娘气得生了病。我娘没能熬过第二年的春天。

  我可怜的娘,自从嫁进方家,就没有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静云她娘专横,为人阴冷,经常随意践踏我娘的自尊,我娘是郁郁寡欢致死,娘死后,我不再是方家的二小姐。我爹说,让我去伺候静云。那时,我的心里装满了恨,我恨我爹,恨静云她娘,我把我娘的死、我所遭受的罪,全算在他们身上,我发誓,有一天我一定要为我娘报仇!

  我和奕恒彼此钟情,却不能在一起,为了能让自己有个安身之处,不被赶出方家大院,我慢慢地减少了与奕恒的约会。只有在静云去见他时,我才能见到奕恒。我察觉出他眼中的痛苦,便决定要放下这段情,成全他与静云,不再与他有瓜葛。当年,方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无论是酒厂还是染坊都生意兴旺,而慕容家的家境并不好,染坊的生意一直依靠着方家,奕恒他娘明明知道儿子并不喜欢静云,但还是逼着奕恒与静云订了亲。

  方家没有人知道奕恒和我之间的私情。就在他们定亲的半年后,方家在台北的二叔来信,说已经为静云和奕恒联系好了学校。在他们动身之前,静云突然跟爹提出,要把我带去台北照顾她。我爹同意了,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这命里注定的劫难果真是逃也逃不掉的。

  坐了几天几夜的船,终于到了台北。我们住的屋子是在菁桐,是我二叔名下的私宅,很偏远。几天之后,奕恒和静云去上学了,空荡荡的屋子里就剩下我一人。日子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三年,我和奕恒也渐渐地服从于命运的安排。

  那年春节,我们返乡,奕恒迎娶了静云,我看着他们穿着大红喜服,拜了天地拜了高堂。方家大院里挂满了红灯笼,都在忙着为这对新人办喜事,谁也不会想到,方家大少奶奶在喝下方静云递给她的喜酒之后死在女儿的酒席上。

  喜事变成了丧事,方静云抱着她娘痛哭,我爹也晕倒在地上,方家上下哭声一片,乱成一片,只有我,跑到我娘的灵位前跪下,冷笑着对我娘说:娘啊,现在,你终于可以闭眼了!

  方静云为她娘守完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拜别爹娘,准备和奕恒回到台北。我爹说,还是由我跟着去台北照顾静云。婚后的静云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奕恒毕业后留在了学校任教。他们之间经常吵架,静云常常摔门出去,和她的一群朋友在外面喝酒跳舞,经常是喝了大醉才回来。我经常听到他们之间激烈的争吵。有一天,奕恒一个人从学校回来,像是也喝了点酒,我做了饭菜去叫他吃饭,却发现他走进了我的房间,我把饭菜端进了房,而他却拿来酒杯,要和我继续喝,我们喝了很多酒。

  方雅云说到这里,站起身来,跪在了方静云的墓前,我是个罪人!


  四

  婆婆,你和祖父……

  是的,我们喝了很多酒。那么多年的委屈,在那个晚上一吐为快。我抱着奕恒,哭诉着这么多年来的思念与委屈,我爹的狠心,我娘的屈死,还有我和他之间真心相爱却不能在一起。他也哭了,他抱紧我,求我原谅他的懦弱,原谅他辜负了我!

  那天晚上,酒精在我们的身体里发酵,我们……我把自己给了奕恒。那一段日子,算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了。方雅云说到这里,脸上露出的是惨淡的笑容。

  有一天,奕恒说,他想为我画几幅画,我答应了。他为我褪去身上的衣衫,我将自己年轻的美好的身子裸露在他眼前。晚晴,你看到的那三幅画就是你祖父在那段日子里完成的。他说过,那是他一生中最好的作品。

  一直到我有了身孕,一直到我的身体有了变化,静云才猛然发现我与奕恒之间的私情。我原以为她会歇斯底里地责骂我们,可她却没有。她甚至愿意留在家里照顾我,低声下气地讨好奕恒。她像是变了一个人,那种不合常理的温顺,那种让人害怕的沉默,还有她对我的好,她看我时的那种眼神常常令我心惊胆战。

  几个月之后,我生下了一个男孩。在儿子六个月的时候,她突然跪下来求我,要我把儿子给她,她保证她会给孩子所有的爱,让孩子过最好的生活,我知道我和奕恒,我们之间不会有好的结局。我起初拒绝了静云,决意要带着孩子离开他们,可是,她却说,她才是慕容家名正言顺的媳妇,是慕容奕恒明媒正娶的妻子,奕恒的孩子就是她的孩子,而我只不过是在她和奕恒的感情出现裂痕时,趁人之危抢走了奕恒,我没有想到的是,奕恒他也开始求我,和她一起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我。

  婆婆,你答应了他们?

  是的。

  那个男孩,是我爸爸,是不是?

  是的。

  我把自己的亲生骨肉给了他们,我自己的儿子成了别的女人的儿子,我能给的都给了,可是方静云还是不愿意放过我!她几次三番要把我从古道上推下去,也许是我命大,又或是老天垂怜我,几次都被同一个男人救起来。可这一切,奕恒他都不知道。他以为静云抚养了清川之后,变得贤惠了,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愧对静云,到后来,他对我也越来越疏远了。

  再后来,他们成了一家,而我却像是一个无关的外人。每天晚上,从他们房间里传出来的欢笑声像针一样扎着我的心,我突然发现过去的一切,原来都错了,都是我错了。我终于决定要把自己给嫁了,我要过正常人的生活。我嫁的那个男人是菁桐一个普通的山民,我和他缘分很浅,婚后不到一年,他便得病去世了,没有给我留下一男半女。

  那雨泽呢?

  雨泽是他的亲孙子。在我嫁给他之前,他曾经有过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病死的,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儿子是船员,常年不回家,雨泽的妈妈开着一家小饭馆。后来,雨泽的妈妈受不了苦,跟了别的男人,他们离婚后,我接下了小饭馆,雨泽就和我住在一起了。

  婆婆,我爸爸知道你是他的亲生母亲吗?

  不知道。这么多年了,他一直觉得是我害死了方静云,一直觉得奕恒背叛了他母亲。清川他一直恨我,一直觉得那年他亲眼所见的那一幕是真的。

  方静云病了多年,一直没有痊愈。后来她的病越来越重,那天我去看她,没说几句话,她居然拿起桌上杯子向我砸来。我们吵了起来,说了很多恶毒的狠话,方静云骂我是贱妇,勾引了奕恒,毁掉了她一生的幸福。而我也在隔了二十几年后第一次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了她:奕恒和我,早在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就相爱了!奕恒自始至终爱的人都是我方雅云,奕恒从来都没有爱过她!

  我拉开房门准备离开,看着屋内痛苦不堪蜷缩在病床上的方静云大声笑起来。拉开房门,却看到清川阴沉着脸站在外面。他一把推开我,看到晕过去的静云,大声哭喊起来。

  等到第二天下午,我才知道,方静云在我走后死了。

  我和她斗了一辈子,我们之间所有的恩怨都将在她死后了断。可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和我的亲生儿子却结下了这一辈子都无法解开的仇怨。那天,清川站在门外听到了我和方静云之间的争吵,他便认定,是他父亲背叛了母亲,是我间接逼死了他母亲。

  我的亲生儿子,他一直恨我入骨,一直恨他的父亲,那么多年过去了,清川他一直不愿意相信,方静云的死和我无关。

  晚晴啊,我知道,这是老天爷对我的责罚!我认了,我都认了!

  天色渐渐黯沉。静园深处,冷风冷雨,空气中浸透着令人窒息的冷寂。晚晴搀扶着方雅云下山,走到静园进口处的小屋前,她们一起回头望了望。

  得到方雅云的死讯,是在两天之后。

  雨泽敲开了慕容家的房门,他的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了。他对晚晴说,婆婆死了。

  晚晴突然想起祖父画在白纸上的那条断裂的黑色线条,她终于晓得,那是简单的自然的毫无拘束的生长,随意地迸发着最原始生命律动,只是人的一生当中有着太多的断点,再怎么用力,都无法将它们完整地连接在一起。

  雨泽又走到慕容清川面前,将一封信呈上。慕容清川看完,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他站在油桐树下,好久好久。


  五

  时光往复,又是一年的五月。五月的菁桐,正是春光最浓时。油桐花又开了,慕容家庭院内外,处处可见白色的花瓣盛放在枝头。

  当季节进入春天,慕容清川常常用手捂住胸部,剧烈地咳嗽,有时常常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越来越多的咳血让他身形变得异常的憔悴。晚晴要陪着父亲去平溪的医院看病,但清川却坚持着不去医院。

  一日午后,阳光很是煦暖。慕容清川身上裹着厚厚的毛毯,与这满园的春色极不相符。那时的慕容清川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他靠在晚晴的身上,断断续续地说:太迟了。晚晴,一年前,我就已被确诊为肺癌,是晚期,我自己很清楚,我的病。已经没有了治疗的意义。

  什么,肺癌?爸爸,为什么会是这样?你病了,为什么不去治疗而是选择了放弃?我已经没有了妈妈,为什么你如此狠心,要将晚晴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晚晴哭着喊着,脸上的泪如雨,纷纷落下。

  晚晴,我们都应该有尊严地活着,爸爸不想走到生命最后一程时还留有遗憾。晚晴,是爸爸对不起你。当时,医生等于给我判了死刑。医生说,癌细胞已经侵蚀到我身体内的很多器官,我的生命期限是六个月。晚晴,别哭啊,你看,爸爸多活了半年,我已经很满足了,老天终究是没有薄待我。

  慕容清川继续说着,去年离开台北之后,我去了浙江乌镇,在书院工作的那半年,我感觉自己与故乡是那么的亲近,我终于可以如此近距离地研读木心老先生的作品。我是想把自己生命中最后的日子留在故乡,就算要死,我也要死在故乡的怀抱里,可是我还是没有如愿。晚晴,我死后,你要把我的骨灰带回乌镇,洒在东市河上,晚晴,千万不要把我葬在冰冷的水泥地里,让我死后回乌镇吧。

  晚晴,你还记得,爸爸以前对你说过,故乡是一个人的根,乌镇是一个很美很美的江南水乡,那里是我们慕容家的根。慕容家的老宅子在乌镇东栅东大街,现在已经荒芜了。

  爸爸,你要赶快好起来,带着晚晴去我们的故乡看看。

  晚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父亲早在一年之前就知道了自己得的是肺癌,并向所有人隐瞒了病情。晚晴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她已经晓得,父亲随时都会离她而去,她抬头看了看庭院里的那些开得正好的桐花,感觉这时光里满是透骨的冰凉,这样明丽的春色,与自己终究是毫无关联的。

  晚晴,爸爸让你读的这本书中,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常以为人是一种容器,盛着快乐,盛着悲哀。但人不是容器,人是导管,快乐流过,悲哀流过,导管只是导管。各种快乐悲哀流过,一直到死,导管才空了。这是这本书的作者木心先生的句子,老先生说得对啊,人就是一根导管啊!

  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死后,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留给你,除了这幢老屋,还有就是对你终身受益的书。

  慕容清川靠在晚晴的身上,目光扫视着院子,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尾声


  失去了许多人

  失去了许多物

  失去了一个又一个氛围


  ——木心·《失去的氛围》


  一

  二零一四年初夏。浙江乌镇。

  黄昏时分,太阳驮着白色的忧伤,一点点地向西沉去。

  东栅景区入口处附近。一位女子,一身黑色长裙,缓缓地走上逢源双桥,她的手中,捧着一个四方形的盒子。走到桥中央,她打开盒子,抓起一把东西洒向东市河。

  静静的东市河。静静的乌镇。静静的初夏。还有河两岸静静的桑树以及挂在树枝间那些深紫鲜红的桑葚。

  江南的夏,总是多雨,雨珠儿敲打着古旧的青石板路,像是此起彼伏的哀乐。


  二

  二十五天前,慕容清川在台北菁桐的家中去世,享年四十九岁。

  二十天前,慕容清川的遗体在台北平溪殡仪馆火化。

  十五天前,慕容晚晴得知父亲一生最仰慕的木心先生的故居修建完毕并已对外开放。她通过木心故居官方网站预订了两个人的入场券。

  五天前,她去静园叩拜了慕容奕恒、方静云、方雅云。

  两天前,她从台北飞往杭州,又从杭州来到乌镇。

  两个小时前,她从财神湾186号走出来,完成了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如果木心老先生的纪念馆得以开放,你就带我回去看看,然后将我的骨灰洒在东市河上。

  一个小时前,她站在逢源双桥上,将父亲慕容清川的骨灰洒在了乌镇东市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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