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八妇女节即将来临之际,仅以此文献给为祖国建设做着贡献的勤劳智慧的女性们。 

我的婆婆去世已十几年了,但在我生活的小城,遇见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前出生的老人,与他们说不上几句话,他们就会与我谈到我的婆婆,谈婆婆的美丽,婆婆的性格,婆婆的书法,见多识广的人还会说说婆婆的经历……我们这些平凡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活着经常被人提起,去世了许多年也不会被忘记,就算是有意义吧。婆婆这样的一生,是有价值的。

婆婆是一位奇女子,这从她的经历就可以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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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不是地道的本地人,据说当年她一出现在小城,就非常引人注目。一是浓浓的湖南口音,别说说话快了,就是慢,本地人听着也费劲。也许是这原因,婆婆说话特别慢,尤其是温和的时候,拉着文绉绉的长音,音长得篼不住时还要拐个弯儿。二是婆婆是部队转业的,转业干部的身份就够显眼,何况婆婆是个大龄未嫁美女,细高白净,腰板挺直,腿脚干净利索,走起路来铿锵有力。更重要的是,出身资本家的婆婆文化水平高,在没有多少文化干部的小城,婆婆上过大学,写一手好文章,更写一手好字,她身上自然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人人想学又学不上来的高雅。但这,婆婆都努力遮盖,撸起袖子,卷起裤腿,与工农干部一起摸爬滚打。她白天深入一线劳动,晚上写报道,为领导组稿件,汇总结,忙得不亦乐乎。婆婆三十多岁结婚,三十五岁时,终于有了她的第一个孩子——我的丈夫。丈夫说,自他懂事起,睁开眼见到的总是保姆奶奶那张菊花脸。当时父亲在铁路设计三院工作,常年不在家,而身边的母亲工作太投入,天天早出晚归,难得一见。

十几年前,我儿子才六七岁,迷上了戏剧。他穿上大人的靴子、衣服,甩着长长的袖子,嘴里咿咿呀呀的,一板一眼走戏步。邻居王姨笑说,“不愧是你奶奶的孙子,你奶奶那时管剧团,带着剧团下乡,大人孩子不看剧团的演员,追着看你奶奶的大辫子。你奶奶真是大美人,高高的个子,白白净净,说话南方口音,袅袅娜娜像唱歌……”我的一位同事,前几天说起了过去,还提到她母亲说婆婆那时的风姿呢。婆婆齐腰的大辫子,自有了孩子后,不得不剪掉,改成了齐脖子的短发,婆婆由高雅文静变成了飒爽泼辣的女干部。

婆婆的开通、开朗也给她身上涂上了不少传奇色彩。我的一位同学一次笑说,文革后期,婆婆到了师范当教导主任,当时学校有校办工厂、学农田,婆婆领着一些老师夜晚浇地,晚秋没有月亮的夜空,一向胆大的婆婆自己在一头疏通水沟,也许有些害怕了,就喊一老师,“刘老师,你在哪头儿?”南方口音颤颤巍巍,在空旷之夜反有些许妩媚,“亲爱的,我在这头儿,过来吧。”刘老师学着婆婆的口音说。婆婆好像没听清,不,应该是真的没听清,婆婆的左耳朵是失聪的,在朝鲜战场随部队采访时,被美国鬼子的大炮震聋的。说起来婆婆应该申报残废军人,婆婆没有声张,连亲密的战友都瞒住了,她还是黄花大姑娘啊!婆婆听人说话时,总是亲切地看着人的脸,所以人们感觉她尊重人,很和蔼,并不知道她的耳朵有问题。婆婆又喊,“刘老师,你说什么?”刘老师声音更高了,“我在这头儿,过来,咱俩儿一头。”婆婆嘎嘎笑了,夜不那么深沉了,田野欢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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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在文化教育局工作那阵子,工作忙,孩子小得吃奶,到喂奶的时候,保姆奶奶就抱着孩子到婆婆工作的地方。有时孩子正吃着奶她却想起来了一个构思,就放下孩子去办,孩子每次吃奶生怕吃不饱就失去饭碗,双手抓着乳房用劲儿吸吮。吃过奶的孩子被谁抱着领着婆婆不管了,久而久之,许多人都认识我丈夫这个小人了,剧院、电影院有演出,不管谁抱着他,都是张票,随便进出。一场演出,他被不同的人抱进抱出好几回……

婆婆建国前参军,参加过抗美援朝,晚年,她们原46军的老战友办了一份报纸——《爱晚情音》,一个月出四期,婆婆每天盼着报纸,写回忆录,写毛笔字,活得很有意义。

就是在《爱晚情音》上,我知道了更多婆婆的故事。

婆婆当年在长沙上大学,可家里却给订了一门她相不中的婚事,紧催她结婚时,正赶上长沙解放,本来就具有进步思想的婆婆,毫不犹豫参军随部队南下了,全国解放后又北上抗美援朝。由于文化水平高,在朝鲜时,婆婆在中国人民自愿军某军分区当机要秘书,婆婆最自豪的是曾给当时是自愿军总司令的彭德怀做过会议记录。可惜,文革时怕引出麻烦,那份珍贵的会议记录原件与其它一些有价值的笔记一起销毁了。我曾问婆婆,“在朝鲜艰苦吗?”婆婆说,很少有脱衣服睡觉的时候,手往衣服里一模,就摸出虱子来了,身上被自己的手抓得一道一道血印子……有一次,行军休息,一片水湾清澈澈,女战士奔过去洗头,可此时美军轰炸机飞来,一位美丽的自愿军女战士就倒在了她的身边,鲜血从那微笑的嘴角流出……


 

其实婆婆最出名的不是上面说的这些,而是书法。婆婆的书法俊秀而不失大气,圆润而不囿规矩,简约洁净,遒劲力道,不像出自女人之手,而是像三四十岁壮汉运斤藏锋。过去三四十年,小城里的单位及街面门市招牌,不少出自婆婆之手。婆婆给人写招牌,不要润笔费,只要人家提供一些宣纸、墨汁,当然多给些更好。于是婆婆的宣纸越来越多,她不得不倒出了一只箱子来装宣纸。婆婆的书箱里,有一刀用报纸包裹的宣纸,那是婆婆的至宝,轻易不用,我只见他给一位老战友写字时用过。婆婆说,“这是安徽泾县宣纸,白如春云,一笔落纸,焦、浓、淡、湿、枯跃然而显,最能显示中国传统书画艺术的无穷妙味。”七十年代老家的叔叔到我家串门,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我家,突然想起曾听他的哥哥自豪地说过,“人们称你嫂子‘一支笔’”,就问,“‘一支笔’家在哪?”一老者主动把他送到了我家。八十年代初,表哥来我家,舅舅说,“你去就问‘一支笔’,准很快能找到你姑家。”表哥就这样打听到了我们家。前些日子,同事在朋友圈中发了一些老陵城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幼师的老校门,再平凡不过的四根方水泥柱间起的:中间五六米宽的大门,两边仅有一米多宽的小门,最边的两根柱子连着红砖院墙。左边的柱子上挂着一块白色的牌子,上书幼师以前的校名“陵县师范”,字体方中透圆,秀而有力。我在下面自豪地写了一句,“门牌上的字是我婆婆写的”,接着就有人回应,“对的,那时候她是主任,写一手人人都羡慕的字。”“当时许多单位和店铺的牌子都是她手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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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给我讲,他十来岁时,文革还没有结束,婆婆被闲置了,工作的相当一部分是写标语。有很多时候,婆婆拿着大刷子,倒背着手在前面走,他拎着桶,桶里装着半桶红漆或白漆跟在后面。婆婆离墙三四米处先站住,打量着墙,上下左右,比划几下,然后疾步上前,把刷子在桶中饱饱浸满漆,再把刷子上过多的漆在桶沿上筛一筛后,往墙上写字。五六十公分见方的大字,不管笔画多繁琐,婆婆都一口气写完。写字时,婆婆虽然腿是岔开的,身体却是紧的,连嘴都紧紧闭着,下巴随着笔画的律动往上一抽一抽,身子与手一起拧动……字写完,她一定要退到远处端祥一会儿,再去写另一个字。老师范大门内有一块高近四米的影壁,影壁上的毛主席语录,是近四十岁的婆婆独自爬到梯子上,挥笔直接写上的。我初听丈夫说时,惊讶得啧啧吐舌,这活,一个年轻男人也难以独立完成啊!

街上单位的招牌,讲究点的,不是直接用笔写到木板或墙上,而是在纸上用毛笔写好,再放大。当丈夫给我讲这些事时,我太感兴趣,他得意洋洋。“这是我小时看母亲干的最多的事,母亲把字写好后,通过灯光打到贴着一张大纸的墙上,用铅笔把字的轮廓在那纸上描下来后,再把字刻下来。如果是木头牌匾,就把刻好的字直接拓上去,如果是放墙上的字,就先用水泥打底,然后把字贴上,再把多余的水泥剔去,上漆色。”

年前,省老干局统计婆婆的资料,我们找出了她收藏的一些字画,大多是人家送她的,基本没有她自己的笔墨,很遗憾。在朋友家,我们看见几幅她的作品,想要回来,朋友不给。我们找到了婆婆几本工作记录,是她工作最后几年记的,早期的在文革时怕惹事都烧毁了。能见到近几年的,我们也知足了。

晚年的婆婆每天看报纸,写回忆录,写毛笔字,活得很有意义。婆婆一直到75岁去世前,每年春节都会写一副贺岁联挂到客厅,还参加市区书画协会的活动。若不是胰腺癌突然夺去了她的生命,她会第二次开花。

我时常在梦中梦见婆婆,梦中的婆婆正在那挥毫舞墨。惜哉!她的子孙现在没有人能有她那手好字,更难有她这样传奇的青春之歌。不过,我还是看到了希望,在习主席的领导下,她的子孙们正在“中国梦”的大书上倾力谱写着青春的歌,它将会是同样的精彩,更加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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