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楼窗,哦,月儿又圆了。天色是那么清静安详,一如母亲的脸。举目远眺,俯首沉思,目极所处,有一种情愫若隐若现。今夜,我的心——仿佛乘着温柔的月光飞回了遥远的故乡!


  母亲,您知道吗?我很孤独!可是,您再也听不到我的倾诉了,您走了,匆匆忙忙地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我还能说什么呢?不,母亲,您一直在我心中。失去母亲,我就像心缺一块肉那样疼痛。母亲,对于您的养育深恩,我是如何也报答不了的呀!

  从我记事起,从没有见过您掉眼泪,母亲是那么坚强。您总是把苦难承担起来,尽自己最大努力给予我们快乐,给予我们幸福,给予我们精神与物质的力量!

  怀念母亲,我一直怀念母亲,岁月凝聚了我太多的思念。今天,我独自一人推开楼窗,痴痴地想,情不自禁的热泪盈眶!

  我爱您——母亲!

  离别故乡,到了城里,我总是以自己的忙碌为借口,没有回去看望您。其实,三十一多年前,母亲就去世了。细细想来,我已被母亲抛弃了许多年,做儿子的事情结束了,一度就像走进了黑夜的寒风中——感觉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似的懵懂。

  是夜,我在电脑前疲惫了,瞌睡中仿佛听见母亲喊我:“孩子,你冷不?”寻声四望,什么也没有,只有远处的噪音。

  记得: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教我种南瓜,母亲说,南瓜可以存放到来年春天,遇到荒年饥月什么的,吃南瓜就能活命!

  哦,我一直牢记母亲的祭日,到了那天,我会带上妻儿烧几个纸钱。据说,纸钱燃着的时候,可以和母亲对话,聆听母亲的呼唤。我——愧对母亲!

  我真的很爱我的母亲,不仅仅因为母亲给了我生命,也不仅仅是因为您洁白的乳汁,让我度过了饥饿的年代,我对母亲的爱深深地植根于内心,是从心灵深处长出来的。

  母亲一生都离不开孤独。她的孤独不是因为性格,也不能用命运来解释。而是源于那个苦命的年代。母亲对于饥饿一直很恐惧,她说人不能饿着,饿着就啥也做不了,也容易落下病根。

  一百零六年前,运河边上一个普通的富裕庄园里,高门大宅里,红砖青瓦的屋檐下传出一阵响亮的啼哭,是我的母亲来到了人间。她无忧无虑地度过了幸福的童年。可是后来,我的姥爷是个大赌鬼,黑天白夜地赌场上滚,挺富裕的家业让姥爷一夜之间输了个精光,六十多亩地,三挂大马车,二十几间大瓦房全都抵押了。一家人没了立足之处。姥姥被气疯了,整天不吃不喝,怀里抱着吃奶的小姨到处乱跑。不久小姨死了,后来姥姥也死了。姥爷只好带着八岁的小舅舅闯了关东。只剩下孤零零的母亲一人,寄住在出了五服的叔叔家。痛失母爱,又缺少了父爱。每当与人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母亲微笑着的脸上常常挂着泪痕!

  无奈,母亲十八岁就嫁给了父亲,成了石家十三口的当家人。一年三百六十天,母亲没见过日出日落!照料公婆、大伯哥和小叔子,还有一个常年卧病的公公爷。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全挂在母亲的心上,母亲从没说过累!

  我家院墙东侧是一条小河,河堤上有片菜园,种了不少的瓜果桃李,母亲却没有吃过一根直溜的黄瓜。后来公公爷死了,公公也死了,大伯子被抓了壮丁。她的大伯子,也就是我的大伯,受不了那份洋罪,偷着跑了回来,却被乡里诬陷偷走了一支枪。赔款!

  为了凑钱赔偿所谓的欠款,母亲和父亲去了上海永茂功做翻砂工。后来又到了奉天(沈阳),省吃俭用,苦熬苦受,攒了三四年。母亲带着这血汗钱,带着父亲的厚望,回乡还债。一路由我父亲的舅舅照顾,不想却困在了锦州,三天三夜没有吃上一顿饭,喝上一口水,怀里还抱着吃奶的五哥。到达天津,准备兑换金元券,没想到父亲的舅是个大烟鬼,偷走了父母的积蓄抽了大烟。可怜的母亲两手空空,从天津一路哭着进了村。五哥发起高烧,没钱打针治疗,四岁的五哥也因此离开了母亲。

  抗日战争时期,母亲进了识字班,学文化,还学唱歌。晚上挖地道,油灯下常常开会。县妇救会的蔡会长芳龄才十八,是教员。讲的都是国破家亡时,要英勇抵抗,不能做亡国奴,团结起来,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那些大道理让人心明眼亮。她人长得又精神,又有文化,言谈举止让母亲格外羡慕。蔡会长做抗日宣传的同时,悄悄发展地下党,那时管党员叫“圈里人”。这时,母亲的聪慧充分体现出来了,蔡会长决定培养母亲去县里深入学习,准备南征北战时,扩大到抗日队伍里。母亲一高兴就把这事跟奶奶说了。奶奶说行是行,只是家里离不了你。你要走,我不挡,你得跟你男人商量。于是, 母亲就去了东北奉天(沈阳)找父亲——后来,就没了后来。

  我和二哥经常问起母亲:娘,你那时要是跟蔡会长去县里学习,说不定——母亲说,说不定早死了。我要走了,还能有你们?死,倒不怕。唉,也怪我太傻,不应该跟你奶奶说。他们设了圈套欺骗我。我那时一心想抗日,想成为蔡会长那样的女英雄。虽然言语不多,但从母亲的目光里,我能读出一种无法挽回的遗憾。母亲和父亲闹矛盾时,母亲就叹息:真后悔那时不去学习。要是走了多好!

  除了遗憾,母亲还恐惧饥饿,那是来自很特殊的战乱时期和“低指标,瓜菜代”的年代。低指标的时候,我正吃奶,母亲的冷泪常常打在我的脸上。

  那时树皮都被扒光了,玉米杆子磨碎了也当了粮。偏赶上分别多年的姥爷带着孙子从东北来看她。幸亏母亲还存放着几个南瓜。

  姥爷只呆了三天就说有事,然后就走了。母亲也不留。我以为母亲是怨恨姥爷当年好赌,忘不了自己的孤苦的命运。谁知,母亲临终说,那一年,你姥爷大老远的来看我,家里正饥饿,我没有能力给你姥爷做一顿白面馒头吃,唉——我理解了母亲,她哪里有怨恨,她是痛惜,是无奈啊!母亲说奶奶为了她的孙子丢了一只鞋跳了坑。爷爷因为春天种菜出了一身汗患了感冒,误认为是伤寒。结果让郎中用针给扎死了。还不是因为没钱买药。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分了家,那年秋天山芋丰收了,母亲长吁一口气。白日里准备沙土,搬进地窖,再把山芋放在沙土里。夜里,母亲用菜刀把一些歪瓜似的山芋切成片晾晒,以备荒年。那年一入冬,母亲就累得大病一场。

  母亲的往事总是断断续续地给我讲起。她教我好好读书。规规矩矩做人。

  每年春节过后,我告别故乡时,母亲执意送我,她捂着嘴,白发被寒风吹乱。我知道母亲哮喘得厉害,我在车上看见她一直挥着手,我的泪滚滚而落。

  石家大院靠在一个池塘边,谷雨前后母亲就把南瓜籽泡在蓝花大磁碗里,等待发芽。然后再种在畦里,刨土、施肥、浇水,从春天到秋天,那是血汗和欢乐累积的时光。南瓜开着金黄色的花儿,母亲就教我顶心、压蔓儿。把长长的南瓜秧的尖掐掉,这样结出的南瓜才能长成。母亲担着水桶,我拿着个小盆儿跟在后面浇水。池塘映着幽静的蓝天和白云,水里不时荡起一阵涟漪,鱼儿有时窜上岸,每当我抓在手里,母亲就让我赶快放生。可我清楚地看见那些鸭子,在清澈的水中追逐着鱼儿。母亲仿佛知道我心中的疑惑。老六,那是鸭子呀,可你得学会善良,让鱼儿自由地游呀!我知道母亲是从不吃鱼的。她也曾渴望自己像鱼儿一样自由吧!

  我知道母亲没能实现在抗日战争的洪流中奋勇杀敌的愿望,也没能成为女英雄,她不说,可心里一直为此遗憾。

  “文革”中有人来调查蔡会长,问她蔡会长是不是在那个年代叛变过?母亲说,她是英雄。她号召妇女们放脚、学文化,还宣传抗日。挖地道累得吐了血,被叛徒出卖后,至死不叛党。日本鬼子给她穿了“红线线”(“红线线”就是用铁丝穿过肩胛骨),押着走。县大队的人来营救,双方开了火。蔡会长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人。母亲没犹豫就在证明材料上按下了手印!

  我因搞创作从工厂调到了文化馆,春节回家省亲,我就给母亲朗读我的诗歌。父亲却说,在工厂多好,到文化馆能挣几个钱?母亲说:都像你行吗?斗大的字不识二升。别听他的,你给我念你的诗!“用写作挽住沉甸甸的希望,构筑不朽的精神大厦与高速公路,一直通向我们理想的家园——母亲,你夜夜为我开启的家门,是我心灵上永远的伤口——

  母亲听完后脸色红红的,足有三分钟没说话,然后就是剧烈的咳嗽。

  母亲患有哮喘病,感冒后更加厉害。这是她饱经风霜,历经磨难,是那个战乱年代留下的病根。1985年春天,她一躺就是三个月,说什么也不再吃药。我们哥几个跪在她面前,求母亲治疗。母亲却说:我是那年困在锦州追赶火车时,饿出来的喘。心脏也坏透了,跳起像打鼓一样。白花钱,治不好的。噢,对了,我死后,你们别哭,好好过日子。

  一九八八年春天,母亲又一次病倒了,我赶到家时,她还能说话。半个月不吃不喝,最后连药液都输不进去了。不久,母亲就静静地睡去了。

  我的母亲就是在病中,还在给村里的孩子扎针看病。母亲喜欢给人看病,尤其偏爱给村里的孩子治病,应该属于自学成才之列。后来我才知道,母亲一生养育了我们兄妹六人(我排行老六),我失去了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是死于没钱治病。都是因为那个苦难的年代。

  母亲的离去,我非常悲恸,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在神志恍惚之中,犹如走进漆黑的寒夜,不知脚步该迈向何方。每当想起母亲,我就告诉自己,我得好好生活,好好创作,以报答我那含辛茹苦的母亲!

  我知道:母亲的爱像阳光,一直温暖着我那颗孤寂与不肯屈服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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