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洋洋一个人在客厅玩玩具,时而提着一大桶积木跑来跑去。
  如果有人注视着他,或者和他讲话,他会盯着那个人咧开嘴笑一笑,这个动作保持三秒钟,然后继续玩他的玩具。
  余洋洋今年9岁了,可是他还不能说一句完整的话。当我拍拍坐在客厅沙发上玩玩具的他,像以前每一次一样问他,“你今年多大了呀?”他依旧摆弄着自己的玩具,只回头用他那双大眼睛,像是迷惑又像是不包含任何含义地看了我一眼,咧着嘴,像是在笑,只是不说话。
  旁边他的姥爷喊着他的名字说,你知道要叫她什么吗,哎,叫阿姨。于是他才又转过来脸喊了我一声“阿姨”,依旧是咧着嘴,大眼睛盯着我注视了三秒钟。
  余洋洋的嘴巴总是咧开着,不知道是不是在笑,他的牙齿很不整齐,像是被山猪拱过的玉米地,牙齿上也不那么干净,似乎上顿饭黄黄的米粒还嵌在牙缝里,一张开嘴,或者一笑起来,就会露出那两个大大的门牙,整张脸看上去越发怪异起来,但其实如果你仔细观察他的面部,你却会发现,他有一双好看迷人的眼睛,大大的,黑色的瞳孔,闪着光,眼睫毛也很长,如果有阳光的话,眼睫毛几乎可以在眼下投射出一小片阴影。如此不相称,或者说如此矛盾的五官却体现在了一张脸上,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感觉来形容。
  ……卡姿兰大眼睛。
  余洋洋刚出生的时候,他的家里人都十分疼惜这个宝贝,他四十多岁的姥姥经常笑称,自己大概是最早就当上姥姥的人了。可每次家里人抱着他要教他说一些话的时候,他总是眼睛呆滞地望着某个方向,家里人重复好几次,他才像刚听到了似的,模仿着发出“呜呜呜……”的含混不清的声音。但家里人也并没有失望过,小孩子嘛,学说话总是要很长一段时间的。每次有亲戚来,总会有人教他叫这个叫那个,可却总是换来“呜呜呜”的回应。这时候他的妈妈丽丽总会笑着解释,孩子还小呢,嘴有些笨,以后慢慢就学会了。
  以后是多长呢,两年,还是三年?
  直到余洋洋四周岁快到了该去上幼儿园的时候,他还是看上去呆呆傻傻的,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和同龄人相比,他的理解能力和学习能力简直是差到了极点。
  每当家里人唤他的名字,他却一直只顾着自己正在做的事,对于呼唤完全置之不理,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
  如果站他旁边,即便他注意到你,也往往不是抬头观察别人是谁,而是下巴由下自左或自右顺时针或逆时针转动过去,用他那双卡姿兰大眼睛斜斜地注视那个人,这个奇异的动作总是促使他看上去更加像一个先天愚型的孩子。
  家里的人一直在教他读自己的名字,一遍一遍重复地和他说,别人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应该怎么回答呀,你说,我叫余洋洋……
  他的注意力总是不能集中,就算家里人扳正他的肩膀使他转过身面对自己,他的眼神也总不知漂到哪里去了,这种情况总是很令人抓狂,即便打他屁股,他反应依旧很慢。便是拿食物诱惑他,也不起作用。他不常哭,这倒算是一个优点。
  他不会用勺子,更别说筷子了,每次他用整只手攥着勺子吃饭,总会把饭洒得到处都是,于是丽丽总还是需要喂他吃饭。
  他不会像同龄孩子一样,想上厕所就会出声,为防止他不经意就随地大小便,每隔一段时间,丽丽就会拉着他到厕所,询问他要不要上。但有时候别人抱他的时候,总免不了被热乎乎地淋一手。
  在他成长的四年里,亲戚间不是没有流传一些流言蜚语,无非就是关于这孩子是不是先天愚笨,痴傻。他的家里人也带他去医院检查过,但并没查出确定的结果,医生只说是发育缓慢。于是家里的人也只好等啊等,等他慢慢生长发育正常。
  丽丽的父母总提到当时丽丽怀他的时候不忌嘴,是啊,她当时刚二十出头,还没有准备好成为一名母亲,责任意识还不强,她也还是一个不成熟的孩子。
  在丽丽上学那会儿,对于知识的重视程度显然还不够高,尤其是对于一个农民家庭来说,女孩儿最重要的不是好好读书出人头地,而是找一个好婆家,二十岁就结婚也不是一件稀罕的事,不知道有多少正是青春美好年华的姑娘早早地便踏入被称作是“坟墓”的婚姻殿堂,成为一名家庭主妇,生孩子,把孩子养大,庸庸碌碌,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
  所以丽丽没有读高中,她在很多地方打过工,最长的一次是做商店的导购员,大概做了一两年。她喜欢吃辛辣的刺激的事物,比如说麻辣烫,即便是在风大地会卷起地面上灰尘的春天,她也喜欢去吃街上那些不怎么干净的小吃。在她妊娠期间,她的妈妈经常叮嘱她切不可再吃那些垃圾食品了,可她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所以后来她家里人将余洋洋的情况归结于此也不是毫无道理。
  但是丽丽却是唯一一个可以听得懂余洋洋说的叽里咕噜的话的人。丽丽唤他两次,他便会转过头来张望。有时候他跑过来,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甚至还会焦急地用手比划着。丽丽每次都可以清楚地知道他要做什么,在余洋洋那个心智未完全敞开的孩子心里,丽丽应该是最能给他安全感的那个人。
  丽丽从来都不相信余洋洋是个先天愚型的孩子,即便从没有人在她面前说余洋洋怎样怎样,但她不会不知道那些亲戚间流传的闲话。同样不止一个人劝说她再要一个孩子,她知道他们心里想的,二胎虽然还没有放开,但趁着年轻再生一个正常的孩子,总归是好的,一辈子总不至于只守着这一个痴傻的孩子。可她总是固执地不愿意,每次她都说怀胎十月太辛苦了,她也没有精力去照看两个孩子。
  也有人说丽丽她自己就挺傻的,刚嫁过去的时候她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也不懂得怎么讨好丈母娘,说话有时也不懂得忌讳。她也知道婆家最开始就没那么喜欢她,自她生下这个似乎存在着些问题的孩子后,对于她的态度也更是不必说了。
  丽丽的妈妈听说有一次丽丽和她的丈夫闹了些矛盾,丽丽的丈夫踹了她一脚,丽丽肚子疼的晚上都没有睡着觉。但当她亲自问丽丽想要帮她讨回一些公道的时候,丽丽却一个劲地否认,只说是不小心碰到了。
  看着余洋洋一天一天地长大了,但仍不具备上学的能力,家里的人越发着急了。
  余洋洋从未离开过丽丽半步,除了她没人懂他叽里咕噜说的是什么,也不懂他各种肢体语言。
  最终,丽丽和她的丈夫决定带余洋洋去市里上专门开导心智发育不良的孩子的学校。他们拿出不多的积蓄,在市里租了一个不足40平米的房子,挨着那所学校,白天丽丽带着余洋洋一起去上课,丈夫打工,晚上再回到那个小房子里。期间家里人询问状况,丽丽总是笑着说,孩子表现得很好,她总是不停地重复,医生都说了嘛,他只是发育慢而已。
  过年回家,丽丽一家三口穿着在市里精品批发商城买的过年衣服,笑着和家里人谈论着学校的趣事,以及余洋洋怎么样好的表现。
  余洋洋的姥姥一看到他,就兴奋地把他拉过来自己身边,余洋洋望着他妈妈的方向,收到肯定的眼神后才慢慢转过头用那双卡姿兰大眼睛盯着他的姥姥,嘴巴咧着笑,这个动作保持了三秒钟。姥姥一脸期待地问他,你叫我什么呀,余洋洋低下了头。丽丽的丈夫提醒他,叫姥姥。丽丽则一脸兴奋,眼睛依旧盯着余洋洋,手掌朝着她的丈夫的方向上下摆着,大声地说,哎呀,你别说话,让孩子自己说,他会说的!余洋洋小心地把下巴扭过去看他的妈妈,丽丽满眼期待认真地注视着他的卡姿兰大眼睛,弓下身子,说,宝宝,妈妈的妈妈叫什么呀。余洋洋这才小声地说,姥姥。姥姥笑着握住他的手,哎呀,真好,你再叫一次我听听呀。余洋洋又比刚才稍微大声地喊了一声,姥姥。他依旧咧着嘴,大大的门牙露出来,像是在笑。
  余洋洋学会了正视他人和微笑。
  现在我坐在沙发上。余洋洋一个人在客厅玩玩具,时而提着一大桶积木跑来跑去。
  丽丽正抱着一个一岁大的小孩儿,从另一个房间里走出来,那个孩子四处张望着,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白白嫩嫩的皮肤,十分可爱。丽丽的妈妈凑上去,脸上堆满笑容,来,给我抱抱。然后她用头不断地抵着小女孩儿的额头,亲昵的不得了。丽丽的爸爸在旁边背着手看着她们,脸上堆满笑容。
  余洋洋指着茶几上几个分散地摆放的方块积木,积木上还放着小黄鸭,小车子等等的玩具,用那双卡姿兰大眼睛注视着我,说,桥。他的声音是咧着嘴发出来的,所以我看不到他的口型,只大概听到是这个。我问他,这是什么,桥吗?他没有点头,只是咧着嘴说了声,嗯!他满脸期待地看我。我停顿了一下,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嗯,桥,挺好的。
  吃过饭之后,丽丽抱着小女孩儿回屋子里去了。余洋洋还在客厅里,时而提着一大桶积木跑来跑去,却不作声。
  有人在智能电视上打开了一款开车的游戏,画面很写实逼真,余洋洋把积木收拾好放进桶子里,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小凳子,规规矩矩地坐在电视机前。
  从客厅路过的姥姥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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