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0549053287409.jpg       当迎春花绽出朵朵鹅黄缀于树梢枝头、当樱花展露出粉红的娇艳泼染在翠绿的林间、当风的长发缠绕着碧柳的枝条、春天就来到了人间,我踏着春韵走在回乡的路上。

       (父母亲旧照)

       每当我踏上故乡的土地、每当我徜徉在家乡的小路上、我总是在那片散发着泥土芬芳的故土里,寻觅着那双又小又尖的脚印。

       那是母亲的脚印。母亲90年人生历程留下的生命印迹,无论风霜雨雪都清晰地印在我的心间。

       母亲生前常说:是这双脚害苦了我这辈子。

       那是怎样的一双脚呢?母亲裹脚的时候年龄偏大了,好像5——6岁的样子。旧时代的裹脚,就是把四个小脚趾掰弯强行压在脚掌下,家中大人狠心地给自己的女儿裹上,再用很长的白布紧紧地包裹起来,彻骨的痛让母亲只能无奈地哭,夜晚痛的实在受不了,就偷偷的把布拆了,为这件事,没少受母亲的责罚。如是几次,脚总算裹好了,因中途母亲几次私自拆布,导致裹脚没有达到三寸金莲的标准,就是这样不标准的一双小脚,给母亲带来一生的痛苦,生活不便自不必说了。严寒的冬季压在脚掌下的四根脚趾的死皮会干裂流血,要靠蛤蜊油滋润;闷热的夏季,那双小脚一天不洗就有异味。

       一双小脚承载了母亲百斤重的身体,承载着抚养五个子女的担子,背负着一个家的重担。

       不是三寸金莲的母亲,着实让姥爷一家人犯愁了,他们担心这样不规范的小脚嫁不出去可怎么办?母亲最终还是嫁出去了,姥爷赶着毛驴车,半个小时的车程,就把20岁清纯美丽的母亲从月亮湾送到边门镇上的大户人家——张家大院,嫁给正在读书比母亲小四岁的父亲,成了张家的二少奶奶。

       婚后,父亲就到铁路部门工作了。铁路半军事化管理、流动性也大。记得我们一家人随父亲从老家边门搬到刘家河,父亲几年以后又从刘家河搬到凤城领工区任领工员,我们家才稳定下来。每搬到一个新的地方,母亲就迈着那双小脚,房前屋后的忙,把这个陌生地方的新家收拾得整洁、舒适。

       母亲在边门生育了我们兄五人,还有一个小妹夭折了。年三十的夜晚,父亲值班,母亲挺着大肚子,去给父亲送饺子,返回家的途中跌倒在铁轨上,当时就见红了,母亲苏醒后连滚带爬回到不足千米远的家,胎儿已经滑落,当姐姐叫来邻居时,母亲已经收拾好自己,衰弱的不能动,邻居看到这一切,惊慌地说:老二媳妇,你不要命了吗?母亲摇摇头,微微地笑了。

       母亲就是这样默默地为父亲付出,是母亲的爱和奉献温暖着父亲,这个家正是有母亲的支撑,让父亲的工作和仕途才能这样顺利,我申请入党时,组织外调的人员回来说:你父亲真了不起,档案里全是立功、表彰的奖章、奖状……父亲的工作后来又调动了几次、因公去世在白雪皑皑的铁轨旁时年仅56岁,母亲60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包办的婚姻,没有爱情的婚姻却一直相守到老。

       记得当时我下乡月亮湾,小弟正在镇上读高中,父亲的突然离世,对于我们不仅仅是思念和痛苦,经济上的拮据也可想而知。父亲生前职务工资在当地是最高的,父亲去世后,虽然哥姐每月给母亲寄钱,但那是杯水车薪,还是很拮据。

       学校照顾,政策允许,弟弟没有下乡,早早工作了;母亲为了节省把家中的细粮换成粗粮,这样既省钱也可以吃饱吧;母亲常去我家门前三角线里面的机务段,捡拾火车机头没有燃尽废弃的煤渣,母亲双手的皱褶里总是黑黑的洗不净,给人的感觉总是脏脏的。就是这样的煤渣支撑我们度过一个个北方严寒的冬季、这温暖来自煤渣、来自我母亲那一双龟裂的手捡来的煤渣,来自母亲那一双蹒跚的小脚把这些煤渣拎回来,记得我家从未买过煤;我们的生活困苦,因为母亲的温暖让我们快乐:凤城的家就在火车道南的三角线旁,每天机车头行驶在铁轨上,一片繁忙的景象,母亲伴着铁轨的奏鸣开始一天的劳动。

       春天,母亲移动着这一双小脚走进自家后院的菜田里,播种着黄瓜、菜豆;秋天收获着南瓜、红薯;这双小脚和那双粗糙的手喂肥了圈里的黑猪,养大了架上的芦花鸡。春节了,杀年猪宴客、宰鸡鸭都是母亲张罗或者亲自做。父亲在世时就是一个甩手掌柜,现在父亲不在了 家中一切更是母亲操劳:一日三餐,洗涮缝补都是靠母亲的一双手,一双小脚。真不知道,她那瀛弱的身躯哪来那么大神奇的魔力,储藏了那么多的力量,把一个风雨飘摇的家维护的如此之温馨。

       转折点是在我下乡的第三个年头,记得,那是一个秋日的黄昏,我从乡间青年点回到家中。

       那时,我已经在乡下农村战天斗地生活几年了,所有农村的活儿、劳动都经历过,蹚雪上山砍柴、烈日下下田插秧、秋日里收割大豆、冬季到冰河上修大坝;在那样艰苦的生活中,我没有退却,吃的不好、青年点里自己做饭,睡在老乡家、文化生活的荒芜、卫生条件的恶劣,我们都闯过来了,这次却挺不过去。

       推荐我上大学的名额,因父亲当时是“走资派”被别人顶替。在苦闷中,在那会儿,我得了——抑郁症,当时不懂、不知道什么原因,每天头痛欲裂,睡不了觉,部队、地方的各大医院;西医、土方都试过,还是不好,我想到了死。

       我柔弱的母亲揽过她心灰意冷想离开人世、让她操碎了心的女儿。一如二十年前初为人母那样,用双手、用那依旧温暖的胸怀,再度包容了她迷途的女儿,传递丝缕情愫。

       我冷冷地摆弄着学过的书本、写过的日记,任细碎的往事凿透心壁,我拿起保存完好的课本浏览、仔细地翻开写过的笔记……我低低地啜泣、在压紧的指缝间,我看到母亲她抑制不住的泪簌簌而落,然后,又装无事一般拭干。

       那一段岁月。我把一生的泪流干;那一段岁月,母亲刚强得如一柱塔、似一座山,让我依附、攀沿着站立行走;那一段岁月,母亲一改柔弱的性格,刚烈而执着,我倚在母亲的怀里流出心底的忧伤;那一段岁月,母亲变得十分苍老,皱纹密布、步态迟缓,那一年的苦难没有把我压垮,扶着母亲的肩,重新走入人群,一步步走、一步步走。感谢我的母亲,这力量是来自母亲的信任、期待;来自母亲有力臂膀的支持和母亲无私的爱。

      我要又一次挥别母亲,去走人生未尽的路,那是1971年秋天的傍晚。

      夕阳的余晖洒在母亲尖尖的双足上,那双小脚托着母亲颤颤巍巍弱小的身体,在寒风中显得那样的柔弱,满头白发抽打着我,我的灵魂滴出血的殷红,这血凝住了我的呼吸,这血令我的脚步移动得愈加沉重又如此的坚毅。

       就这样,我登上了南下的火车去贵阳哥哥的部队要实现当兵的宿愿(超龄没当成兵),送行的母亲没有流泪,倒是我在车上暗暗伤感,想到母亲替我报名下乡的做法,想到母亲对我说的唯一一次劝解的话:“如果你死了,我怎么向你死去的爸爸交代?”想到母亲当时无助的眼神,我是那样的不懂事、那一刻我是那样的怜惜我那小脚的母亲。

       从这可以看出,我当时对于下乡是抵触的,我没有母亲的睿智、我的目光也太短浅,当时,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大势所趋。现在,回头看,我要感谢我的母亲为我做的决定、感谢那段知青生活给我的磨练、感谢农村艰苦的岁月馈赠给我的宝贵的财富、感谢那青春闪光里的日子,教会了我怎样生活,怎样去走人生的路。我以此为起点走上讲台,从偏远的小城镇走进了首都北京,在人才济济的北京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我终于跨进了北京作家协会的大门。我没有辜负母亲、没有辜负时代、没有辜负自己,这一切,都源自我的小脚母亲的爱。

       母亲的长子、我的大哥,在抗美援朝战争期间,母亲毅然送儿子到部队,当抗美援朝战争胜利时,没有受致命伤的哥哥活蹦乱跳的出现在母亲面前,母亲是惊喜的泪水,毕竟牺牲了太多的人。哥哥的部队很快从大堡机场调到辽阳机场,在辽阳有了相对稳定的十几年的时光。六十年代中期哥哥的部队要从辽阳转场到贵阳磊庄机场时,哥哥也已经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了。

       那次的调防,许多家属到部队哭闹不许自己的孩子去南方,皆因太遥远了。我的母亲不哭不闹,没有阻拦哥哥,默默为她的儿子准备行装:母亲理解、知道儿子想干什么、该干什么。哥哥调去贵阳到母亲去世四十年间,母亲没去贵阳一次,只有哥哥休假回来探望母亲。就在父亲去世时,母亲怕耽误哥哥的工作也没有告诉哥哥。二年后,哥哥出差路过回来看望我们,母亲见到哥哥哭成了泪人。母亲的心明白儿子的志向,这就是我的母亲。

       那时我就想,如果战争再次发生,母亲也会像当年送哥哥一样,把我送到部队,送上战场。

       我的姐姐因父亲的频繁调动,错失了升学的时机,只读到小学毕业,这并没有影响她后来成为列车长;小弟一个文静的男孩是我们小镇最著名的服装设计、剪裁师;二哥很年轻时就是本钢的团委书记了(后因父亲“走资派”影响,失去了这一切,却也生活的完美),这一切源于母亲的言传身教。

       在日常生活中,我也有喜欢的一些歌手;我也崇拜一些文学大家;也有一些、也写过亦或报道过一些名人朋友,但我最爱的还是我母亲,感恩我的母亲。1550549117653523.jpg

       我的母亲实在是太平凡了,平凡到在老人们提到她时会说:哦,那个老张家的二媳妇呵、或者说:就是那个狗剩的妈呀(我二哥的乳名),就是这样平凡的人,只因是母亲才伟大。

       (母亲〔中〕和我的一家人)

       我的母亲不是名人,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从出生就没有起名,直到出嫁到我父亲家后随夫姓,起名:张任氏(母亲的娘家姓任)。

       我的母亲没有工作,就是那个年代普通家庭的一名家庭妇女,她却用一生的职责来维护这个家。

       我的母亲没有文化,大字不识,只认识生活中必须知道的钱和粮票,但却比一些有高等文化的人高尚,她用生命中积累的知识教给我们生活的智慧。

       我的母亲没有遗产、没有房子、没有车子、甚至没有一分钱可以分给我们几个子女,我们却很崇敬母亲,精神的遗产是一生的财富。

       我的母亲就是一个从旧社会走过来的小脚女人,这样的一个小脚女人有什么可以炫耀和讲述的呢?有什么值得颂扬的呢?

     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我的母亲就是中国千千万万个平凡母亲的缩影,是母亲用乳汁哺育了一个民族、是母亲的肩挑起了民族的担子、是母亲用生命谱写了人类最真诚的情感——爱。这难道不值得我们的笔去书写她们,赞美她们吗?

       我的母亲,没有世俗人眼中高贵的出身、显赫的名声、优雅的生活、丰厚的财富,却用一双小脚、一双龟裂的手、一颗善良的心为我们撑起家的天空、撑起我们的未来,用一生的品格影响我们,让我们在人世间找到合适的位置,完美的实现自我价值。

       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个平凡而有着圣洁光辉的母亲。给我们生命、给我们留下美好记忆的母亲。

       母亲用这一双小脚丈量着人生的旅程、用这一双小脚走着人生的春夏秋冬,用这一双小脚无悔的书写平凡而闪光的生命。

       母亲的那双丑陋的小脚呵!承载着岁月长河里的故事、承载着历史的色彩、承载着一代人难忘的记忆。

       挥一挥手,让微风吹散我心中的愁绪;道一声“珍重”,让温热的泪积淀我心中的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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