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在响,浅草茸茸,有几只蝴蝶亲吻着柔软的草茎。太阳西沉的时候,蝴蝶飞走了。我也要走了。

  我把你没有吃完的水果、糕点放进环保袋里,把酒杯里剩余的酒倒进酒瓶子里。不是我舍不得酒,而是到了明年的今日,我还得把这些酒倒出来给你喝。

  这酒价格便宜,你喜欢喝。你喝了那么多年,还不是因为价格便宜。十八年后,商店的货架上早已没有了它们的位子。去哪里才能买到这种酒呢?买不到这种酒了。我得省一点倒,你也得省点喝。

  我是早上到的。坐了一夜的火车,浑身酸疼,没喝一口水,没进一粒米,胃里空空的,我都能听到咕咕,咕咕的水声,在我的胃里流动。我给你带了你喜欢吃的,进了你的院子,拎带断了,袋子哗啦一声落在地上,食物掉了下来。有两只芦柑摔破了,流出了汁水。绿豆糕、枣泥糕掉在地上,碎了,碎成粉末,与深褐色的尘土混合。风吹来,散了。才两年没来,你的院子怎么就荒芜成这样?芨芨草、狗尾巴草越长越高,草儿们努力地向着彼此的方向摆动,却怎么也靠近不了。

  

  十八年前的农历大年初二,你执意要从一幢高楼的某间屋子搬出,半个月之后就搬到了这里。这是个四方形的屋子,没有窗子没有椅子没有桌子只有一张单人床。房间外面,是宽阔的院子,荒草蔓生,杂花遍地。

  你什么都不愿意带,除了那只原木箱子。箱子里放着几朵干枯的葵花、几粒葵花的种子。两支英雄牌钢笔。一叠正方形的碎纸片、一张照片。葵花从原本的金黄色变成了棕黑色,花瓣萎谢,像是迟暮妇人枯黄的毛发。毛发粘连,像是被喷了发胶,一撮挨着一撮。  

  就在那一年,我搬进了你对面的一幢高楼里。和你的房间仅隔着一条甬道。我已在高楼的某个房间里住了三四天,平日里,我裹着厚厚的毛毯,站在窗前,推开窗子,可以看见斜对面房间里的你——你睡着,沉沉地睡着。

  我即将分娩,那几天里,能感觉到一阵接着一阵的宫缩,身子往下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焦躁极了,身体经常不自主地颤抖,像脱水时的洗衣机,随时可能爆发,随时可能停止。

  这一天的黄昏,我午睡后醒来,房间里见不着一个人。我看到外面下雪了,很大很大的雪。我一个人站在十一楼的窗口,看到地面跑来跑去的人——母亲,姨妈,大舅,表弟,随后,你被塞进一辆白色的车。那辆车把你带走了,带走了。

  你要去哪里呢?雪在下,飞扑在窗外。雪粒子啪嗒啪嗒,敲打着窗玻璃。我喊你,我多想去送你。和你说,再见了。再见了。和你说,等雪停了,花开了,我就去看你。

  

  大年初三的清晨,我被推进手术室。我被抬到手术台上。手术灯拧亮,我像一只猫一样蜷缩着,双腿合并弯曲至胸部。医生在我的后腰部注射麻药,我全身发冷,身体在颤抖,我感觉困,很困,眼睛睁不开。有护士坐在我身后,她的手抚摸着我的头,用手指梳理我的头发,她的声音像睡眠曲,别怕,不疼的,你的孩子马上就出生了。

  我隆起的肚子被手术刀剖开,一层一层,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手术刀在我的子宫里探入,滑行,搅动。痛,我痛,但我却喊不出来。麻药于我起不了作用,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疼痛。我体内的血水一点点流失,脐带被剪刀剪断……

  一个婴儿从我的体内剥离,他哇哇哇地哭,哭声震天。他体重8.8斤,体长57厘米,医生说,多么健康的婴儿,都快赶上别家满月的孩儿了。我感觉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脸色煞白。我被推进病房,护士随后抱来孩子,我这才看清了他的小模样。他的小脸长得真像你啊,肌肤柔软光滑,雪白雪白,小脸粉嫩粉嫩,他胖嘟嘟的小手扑棱扑棱蹭我的脸。  

  你没有来看他。在我刚刚怀孕的时候,你说,在我出生的时候,你抱过我。你好久没有抱过这么小的小人儿了。等我的孩子出生了,你要来抱他,亲吻他,等他长大一点,带他去你的苗圃看向日葵。

  孩子吃饱了,睡在我旁边的小床上,陪护我的只有婆婆一人。我外祖父外祖母,父亲母亲,姨父姨母,表弟表妹们,还有我的夫君都在忙着为你搬家,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在飘雪的农历新年,都在忙着为你搬家。

  天黑的时候,夫君回来了,带回来一对串着红丝线的金花生。夫君说,这是母亲交给他的,是你在我刚怀上孩子时就准备好的,送给我们宝宝的见面礼。

  

  你没有来。

  你是不会再来了。

  我的孩子终究还是没能见到你,没能在你的怀里酣睡。你等不及他长大就匆匆走了,你终究是没能带他去你的苗圃,去看你种下的向日葵。


  很多年之前,在上海浦东郊县一个被废弃的村落旧址前,你停下了脚步。你留了下来,开荒,挖渠,植树,你洒下向日葵的种子。现在,这些向日葵开花了,开得比人还高。废墟在你的手里一日日变成了仙境。六年前,书院镇的苗圃经过扩建,成了上海郊外一个极富江南水乡韵味和田园风光的去处——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开成一片灿烂花海。  

  春来了。雪停了。花开了。四月的某日早晨,我从花苗市场买来两大包向日葵的种子。坐了一夜的火车,去看你。我从来都不曾坐过那么慢的火车,从来都没有经历过那么漫长的夜晚。长路犹如长夜,是什么吸引着我奔赴远方?是什么推着我的身体,一步一步浸入长夜?

  我看到了,也寻到了,可最后换回的是空无。天光微亮,第一班开往你住所的公交车迟迟没有来。我从火车站步行至你的住所,晨雾茫茫,街灯昏暗,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冷风穿过长街,灌入我的体内。

  哦,那么难走的路,那么孤单的晨。到了你的住所,我拿起铁锹松土,为你种入向日葵的种子。我知道,在那里种花,往往难以存活,可向日葵是你最喜欢的。你不止一次地说,为我种些向日葵吧,我不要玫瑰,不要牡丹,不要百合,不要满天星,我只想要向日葵。  

  我将种子埋入土中,可这个地方的土层不厚,土质稀薄松散,这么大的院子居然没有顶棚,没有围墙,没有栅栏。风从四面八方刮进来,雨从天庭倾泻下来。若遇到疾风暴雨,褐色的土就会被风卷起,向日葵的种子就会和土一起被雨水冲走。

  它们会死的。小小的种子如何能承受得了这般猛烈的风雨。我已经不记得了,在那年的春天,究竟埋下了多少粒向日葵的种子?来年的春天,我再去看你时,发现我旧年里埋入的那些种子,只存活了一粒。一粒种子只开出一朵花。一朵花下面有多个叶片,呈深绿色,向四周铺展。一朵金色的向日葵开着,开在叶片中间。

  向日葵花开了。

  我看到你笑了。

  

  你的住所阴暗幽深,满院的衰草残茎,一朵葵花向阳而生,只要阳光投射,花便迎合,在瞬间骤放一派澄明。草茎的倒影,花的倒影,人的身影,长长的,都在向日葵的绮照之中变得和暖。我像个年老的妇人,坐在你对面,不停地和你絮叨着:我种下那么多的种子,怎么只开了一朵?为何只开了一朵?它们去了哪里呢?

  我种下了那么多种子,却只有这一粒种子活着,发了芽,开了花。向日葵开得那么勇敢,那么热烈,忽略了周遭的沉寂,忽略了随时侵袭的风雨。但它又是多么的孤单呀,开在密不透风的尘世,所有的气息还来不及漫散,便堕入尘土中,糅杂、混合成另一种气味。

  就这样,我怔怔地注视着它,如果可以选择,我不想花结果,不想结了果又变成了种子,我不想把种子再埋入泥土中。就那样开着多好,温暖安详地开着,阳光照下来,向日葵盛开,盛开一朵一朵的希望。

  你在那里住了十八年。来看你的亲人一年比一年少。这些人中,死了的死了,病着的病着,活着的活着,还是你好,虽然那般孤单寂寥地活着,却也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入夜了。北方的春夜还是那么冷。我只穿了件薄薄的衣衫,白色的棉麻长裙裹卷尘土,有了怎么也抚不平的褶皱。

  我为什么要穿白裙子呢?

  这条棉麻长裙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那时,你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这条裙子,是姑娘陪着你在沪西服装批发市场买到的。那天,从你的手里接过这条裙子,我的眼中随即便盛开了一朵朵惊喜。

  真好看。你说,这条裙子才50元钱,穿在你身上多好看啊,像个天使。

  多么漂亮的白裙子,棉麻质地,裙摆处绣着紫色的小花,我穿上它,踮脚旋转,裙角飞舞。

  我来到你的苗圃,带去母亲为你做的枣泥糕。在你的苗圃里,我见到了你心爱的姑娘。她纤细的背影,瀑布一般的长发。她回过头来,我看到她明亮的眼睛,眼窝幽深黑亮,像谷底的深潭,她的脸上绽放着明媚的笑靥——向日葵般美好的姑娘。  

  有一年,她从北方老家带着向日葵的种子,想在气候温润的南方给种子找一个家,她住在书院镇的姑姑家,离你工作的苗圃隔着一条河。你从农大毕业后,分配至僻远的浦东园艺处,处里又将你指派到无人愿意去的书院镇苗圃工作。那条小河,流经你的苗圃,流经你的青春,最后流经了你的爱情。

  河岸两边,白色的芒草花一丛又一丛。你和她,经常从河的两岸迎面走过。你看着她,她也常常看着你,脸上会浮起娇羞的红云。你们点头微笑,互相致意,却从不说话。直到有一天,她出现在了你的苗圃里,带着向日葵的种子盈盈而笑。  

  你们一起种下的向日葵发芽了,开花了。你们相爱了。和世间所有男女一样,倾心地爱着彼此。她模样清纯甜美,唯一遗憾的是,她是个哑巴,还是个外地人。镇上的人都不看好你们的爱情。

  她小心翼翼地爱着你,你全心全意地呵护她。她不会说话,她买来两支钢笔,去镇上的刻字铺,将其中的一支刻上你的名字。她裁剪了一叠叠的小纸片,以写字的方式与你交流。她喜欢用眼睛和你对语,每一次看着你的时候,传递的全是爱的语言。苗圃里的花匠不多,加上她只有五个人,有一个和你一样从农大毕业不久的男孩,受不了单调的工作和清苦的生活,离开了。  

  在苗圃的一大片空地上,你们种下了她从家乡带来的向日葵种子。培育种子,播耕除草,开沟追肥,灌水授粉,防旱抗旱,切花采收……一年两年,向日葵越开越多,镇上的园艺处又给你们配备了人力和土地。不久,整个书院镇成了绝美花海。十万株葵花朵朵开,像升腾的火苗。多么神奇的花,花瓣永远朝着太阳,太阳在哪儿,花儿就朝着哪儿开。清晨,金色的阳光洒落在葵花花瓣上,金黄金黄的,像从天庭掉落人间的碎金子。

  不忙的时候,你牵着姑娘的手躺在向日葵花海中,合上眼睛,用掌心的温度传递着不可言说的安宁和幸福。你转身,第一次亲吻姑娘,吻她的额,吻她的双眼,吻她长长的睫毛,吻她凝脂般的肌肤……向日葵的绿叶黄花在风中沙沙沙,有着一种近乎清明的微妙的光辉,似朝霞,是梦境里飘飞的绡纱。

  葵花谢落前,你们捡拾片片花瓣,妥善珍藏。葵花熟了,你们围坐在一起扳开葵花籽。在苗圃中间的空地上,你用花瓣围成一个心形的圈,在夜色暗沉的时候,点燃烛火,姑娘站在灯花中,你站在一边幸福地笑着。

  你是个性情浪漫的人,懂得花心思去丰富平实的生活和爱情。你的家人喜欢温柔乖巧的姑娘,你的父母顺着你的心意接纳了姑娘,没有在意姑娘是个哑巴是个北方女孩。你们准备结婚了。书院镇的领导为你们准备了一间三十平米的屋子,作为你们的婚房,就在苗圃附近。

  

  有一年的初冬,天微寒。姑娘要回老家探望父母,并将自己的婚期告诉家人。你很想陪她一起去,拜访未来的岳父岳母,但不巧的是,市园艺管理局有一次为期十天的封闭式课程,你实在脱不开身,只好备了礼物让姑娘带去。

  姑娘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她乘坐的大巴在行驶到荣乌高速公路山深线临近津淄桥时,发生追尾事故,车辆坠入桥中,大巴车上的36位乘客有27人当场遇难。她是其中一位。

  等你获悉姑娘遇难的消息,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你急急赶到姑娘家中,看到的是一幅黑白的遗像。她的眼眸那么幽深,像谷底的深潭。她笑靥如花,像初夏时绽放的向日葵。突发的变故,摧毁了你生命里剩余的时光。你和姑娘的家人一起操办完后事。在姑娘的新坟前守了整整七天。

  在一个下雪天,你与姑娘的父母告别。到家之前,滴酒不沾的你,在街边的小酒馆里喝下了整整三瓶白酒,你醉倒在雪地里。  

  老天只给了你们三年的时光去拥围幸福。姑娘被安葬在北方老家的山岗后。每一年的祭日,清明,你都要去看她,带着一袋子干枯的向日葵,带着姑娘的照片,带着你越来越离不了的酒。书院镇的葵花林少了姑娘的身影,春天也变得黯淡。

  到了初夏,你步入葵花林中,一个人喝酒。一年又一年,你成了这片葵花林的守护者,每每看到有人折花,踩花,你就会上前阻止,用近乎哀求的语调说:你不要折它,你不要踩它,葵花会疼,会很疼。

  时间久了,大家都以为你在精神方面出了问题。后来,书院镇园艺处的领导为你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你还是不愿意回城市生活,住在苗圃边的屋子里,拿着微薄的退休金,一个人生活着,你要守着这片葵花林,你要守着你的姑娘。  

  你的钱大多都用在了酒上,天天都喝,餐餐都离不了酒。你可以不吃饭,可以不喝水,但就是不能不喝酒。实在感觉饿了,就去镇上的便利店买一包康师傅方便面吃。你只喝一个牌子的白酒,这种白酒当时只卖2.5元钱一瓶。酒精日日蚀嗜着你的身体,在你的体内积累、暴涨,像洪水漫过你的胃,流经你的肠子,包裹你的肝脏。

  那是1999年1月,母亲接到一通电话,说你酗酒倒在路边,被人送进了医院。电话是医院的护士长打来的,她报出你的名字,说你的情况相当严重,让家属马上去医院。

  那一次,你进了医院,就再也没有出来。

  

  你睡了,沉沉地睡着,没有人能把你唤醒,除了葵花。药物注入你的体内,已然起不了任何作用。医生明确地告诉母亲,你没有一丝求生的意念,也就是说,你已丧失了自主存活的意识,即便是用再强的药再贵的药都无济于事。酒精和方便面的混合体在你的体内繁殖着大量的毒素,癌细胞已侵入到你的骨头里。

  母亲和姨妈们不愿意放弃救你,你才不到四十岁,你还没有娶妻生子,你之前身体上没有任何的疾病,怎么可能医治不好?怎么可以就这么死去?她们是你的姐姐,怎么忍心看着你的生命一点点地消失?各种仪器绑着你,各种管子插入你的身体,各种药液通过细长的管子流到你的体内,最后你被送进重症监护室……  

  而我知道这些的时候,已是2月了。我哭着要去看你,母亲和夫君都拦着我不让我去,那时,我已有九个月的身孕,离预产期仅剩一周的时间。母亲安慰我说,有那么多人陪着呢,你不能去,万一再有什么事,你让我怎么活?

  快过年了。那是1999年的春节。冰冷。没有年夜饭,没有一点过年的味道,什么也没有。

  1999年2月16日(年初一)的下午,母亲去医院替换大舅回家休息。夫君去超市了。我出门,下楼,走到马路边喊车,一辆辆的空车从我身边经过,没有一辆车停下来。最后,还是小区里一位邻居,让我坐上了他的车,将我送到医院。进了医院,问了护士,在十三病区的长廊里,我一间间地找你。最后,在靠近里层的一间病房里,我找到了你。

  推门进去前,我对自己说,不许哭啊,不能哭。你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白色的被子覆盖在你身上。小姨在一边掩面抽泣,眼睛通红,一看就知道已经好几天没睡了。她看到我,赶紧上前来扶我。是的,我快倒下了,我双腿打颤,呼吸紧迫,全身绵软。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怎么会那么瘦啊?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你和我说说话?你听见没有,你快点醒过来,我要你醒过来!

  我呜呜呜地说着,断断续续,我无法用一串连贯的句子去表达我的恐慌,我不敢用手去触碰你的身体,不敢去看你蜡黄蜡黄的脸,不敢去看你紧闭的双眼。

  不会醒了,日子快到了,小姨哽咽着。转头又对你说,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啊,说出来啊。

  你睡着,沉沉地睡着。不言不语。  

  我想到了向日葵。对!我要去把向日葵找来。我不顾小姨的叫喊,急急地出了病房,出了医院,在医院对面的一条街市上,找花店,找向日葵。这条街上有那么多家的花店,居然没有一家花店里有卖向日葵的。

  其中一家花店的大姐对我说,现在是冬天啊,哪里会有向日葵?

  我走了,她又喊住我,听说滴水湖那里有向日葵,在书什么镇上……

  我想起来了——书院镇上你的苗圃,你在那里种了那么多年的向日葵,现在应该可以找到的。那时,去滴水湖还没有开通地铁,怎么去呢?只有叫出租车了。还是和来时一样,那么多空车经过我身边都不愿意停下来。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往马路中间一站,眼睛一闭,心突突突,跳得飞快。  

  神经病啊,疯子吧……一连连的骂声,一阵阵刺耳的喇叭声,灌入我的耳中。终于有一个声音,穿云破雾般地响了起来——妹子,你要去啥地方?

  我说,去滴水湖边的书院镇。话刚出口,居然过来好几个司机说愿意带我去。我上了他的车。两个小时后,车停在了书院镇的苗圃前。我来不及多停留,也没有去找别人,顾不上人们惊异的目光,摘了五株向日葵,上车返回医院。

  进了医院,才知道,因为我的突然失踪,病房外的走廊里已经乱得不成样了。闻讯赶来的夫君蹲在电梯边抱着头,像个犯人一般。母亲骂他,为何不呆在家里看好我?姨妈们哭成一团。第一个看到我抱着向日葵从电梯里走出来的是小姨,她夸张的声音让夫君蹭地从地上站起来,母亲开始转向我,劈头劈脑地骂我,骂够了,她抱着我大哭。  

  我将向日葵插入空瓶里,放在你床边的窗台上。你若是睁开眼睛,便能看到它们。我该走了。你一定要醒来。醒来看看,我给你找来的向日葵。

  我从你那儿离开,经过一条甬道,进了另一幢高楼,最后换乘另一辆电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那天晚上,在梦里,我听到你用虚弱的声音对我说——为我种些向日葵吧。我不要玫瑰,不要牡丹,不要百合,不要满天星,我只想要向日葵。


  1999年2月17日(年初二)。黄昏。雪来了。像一只只白蝴蝶。像被剪破的白衬衫的碎片,像被撕开的白棉花的枕芯,像从树上飘散的梨花,像白色的绡纱。我撑着肥大的笨拙的身子,站在窗台,看到你被塞进一辆白色的小车里。车开走了,把你从一个世界带去另一个世界。

  1999年2月18日(年初三)。早晨。雪还在下,无声无息地落着。头天晚上,我痛了一整夜。早上,我被放到了手术台。下午14时17分,我生下了一个男婴。他有雪白的肌肤,粉嫩的小脸。

  一个月之后,是你的祭日,我们没有为孩子办满月酒。那日,夫君陪着我,我们抱着孩子,去书院镇的苗圃里,摘了向日葵回来,插入水晶花瓶中,放在你的遗像前。  

  在你刚刚离开的那几年,每年的2月17日,我都会去看你,坐一夜的火车,走漫长的路。往后的几年里,每隔两年的清明节前夕,我会去看你。两个城市之间的高铁开通了,我不用再坐一夜的火车,不用再走那么长的路。

  每一次,我会先去书院镇,为你准备好向日葵以及向日葵的种子,带上我亲手做的绿豆糕、枣泥糕,还有白酒。只是在去年,我就找不到这种酒了。后年的清明,我再来看你时,就不给你带酒了。

  在你离开世界很多年后的一个夏末,我带母亲去书院镇看向日葵。母亲告诉我,那天(1999年2月17日早晨),你真的醒来了。

  你一醒来,阳光正好照进房间。葵花仰着脸,向着太阳,眼神中全是爱的言语。你用吸管喝了小半杯温水,母亲将你的床摇高,你指了指向日葵,母亲将花放在你的怀里。你侧脸,轻触花瓣,嘴角蠕动着,声音微弱的,葵花——葵花。

  你让母亲从床底拿出一只小箱子,打开小锁。里面是一些干枯的向日葵,几粒向日葵的种子,两支钢笔,一叠碎纸片,一张姑娘的照片。那天,你用生命里最后的一点力气,在照片的背面,写下两个字:江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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