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十 痴迷忘我,作爱时也不忘怎么能把戏演得更好


你是自愿的,不是被强迫的吧?

走到乡政府门前,季香香又一次盯住我的眼睛问我。这已经是她第六次问我了。

不,不是。是我自愿的。我回答得一点没有底气。

你可能听曲莲花跟你说了吧,我已经不是黄花大姑娘了。你要是在乎这个事,你可以不要我。季香香说这些话的时候,眼圈似乎有些红。我是特别相中你的,是我叫季仁义把你从靠山屯要到咱们村的。我知道你是学文学的大学生,一定会写唱词儿。一定能帮上我的,你人长得也不差。右不右派我不在乎。但是到什么时候我不能强迫你。硬拧的瓜不甜。你要是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

没,没,没有。我没后悔。我一迭连声地说。

你啥时候后悔,就啥时候提出来,我不拦你。季香香又很诚恳地说,只是这个阶段,你得一心一意帮我弄好那个单出头。

我写的那个单出头,内容是写一对正恋得如醉如痴的青年,在筹备举行婚礼的前夜,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踏进了他们的家乡,两人一起参加了抗日游击队,在一次与日军讨伐队的战斗中,几名女战士为了掩护主力突围。英勇壮烈牺牲。

你这个故事写得特别好,特别有激情,人物我也特别喜欢。我一定能演好的。

这是新婚第一夜,我们紧紧搂抱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开场白。

亲爱的,你太有才了,我看人没看错,嫁给你也没嫁错。你这个本子写得太好了!题材好,人物也好。我每天都琢磨那几个角色。常常我就觉得我就是里面那个又漂亮又能歌善舞的阿香,那个对爱情那么向往那么挚着的女孩,那个英勇的抗联女战士。从现在开始,你就帮我排练。你既是我的导演,也是我的观众。咱俩在一起轱辘几个月,我一定能拿下那个大奖。到那时候,他们就会上赶子来找我。调进地区评剧团,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你不是说你早先写过一个歌剧吗?等我调进地区评剧团,就把你那个剧本改成评剧,我演主角。一定能一炮走红。你信不信?所以,第一步,你得先帮我拿下单出头这个大奖。你现在是我丈夫了。咱们可以天天在一起轱辘了。我心里就更有底了。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这个时候正是我们两个人,赤身裸体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时候,也是我想热烈地亲吻她性感诱人的红唇的时候,她的兴奋点却依然在那个剧本那个单出头上,当我又去亲吻她高挺的雪白的乳房时,她才呀地惊叫了一声,回过神来。我们才开始进入真正的正题。

操作完一次后,我却依然性犹未尽,正想再次爬上她的身体,却听她一边轻轻地喘息着一边说:

梦云,我给那个女战士设计了几个动作。一会我做给你看,你看我设计得合理不?你再帮我推敲推敲。

说完这几句话,她发现我又趴到了她身子上,知道我还想再来一次,这才忽然醒悟似地说:你还想再来一回?那你先来吧,等完事我再给你演练那几个我设计的动作。

一句话说得我立马兴趣全无,全身也一下子疲软了下来,从季香香的身子上出溜下来,觉得身上再也没有一点力气了。

季香香却伸出她两条雪白柔软的双臂,紧紧抱住我说:是不是今儿晚上太累了?那你睡吧。明天我再给你演练。亲爱的,你真是我的贵人,我的心肝宝贝,我搂着你。睡吧。好好睡一觉,明天咱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呢。

我和季香香的新婚之夜,就是这样极其浪漫地度过的。

然而,我却不能不佩服季香香上天赋于她的超人的才情,单出头是一种很要功夫的表现形式,是由一个演员,同时扮演几个角色,还要承担第三者解说任务,是一种技艺性要求特别高的表演形式,没有相当的基本功和表演才能,一般演员是不敢演的。所以,当我看着季香香把小院子里的一块泥土地当成舞台,自演自唱,一个人同时串演几个人物,每个人物都被她演得活灵活现,惟妙惟肖,不能不令我又一次震惊和惊诧。

同时,看着自己写在草纸上的干巴巴的文字,被季香香演绎成了如此生动感人催人泪下的活生生情景,我不能不深深为季香香所折服。禁不住在心里感叹,在这么个兔子不拉屎的偏远穷困村屯里,竟然能涌现出这么一个天赋奇才的女子,既令人震惊,也令人大惑不解。

然而,作为妻子和女人,季香香却令我大失所望,她常常会在半夜里突然坐起来,把我摇醒,说她什么地方又有了一个新灵感,叫我帮她推敲,好几回弄得我差点发疯。有时候正作着爱,她也会冷不丁说她又有了一个新想法,弄得我啼笑皆非,哭的心都有。

所以,我会禁不住常常怀念曲莲花那一声声甜蜜蜜的温声细语,眸子里那含羞带臊的脉脉光波,缠棉如水万般柔情地抚摸和热吻,令人心迷心醉,日久难忘……

所以,有时候我在搂抱着季香香时,脑海里却会突然浮现出曲莲花的影子,甚至于有两回睡梦里,竟然喊出过曲莲花的名字。季香香听了,猛一下把我摇醒,冲我吼道:喂喂,你又想那个小骚娘们啦?成天搂着我这么个大美人,你还不知足?你知道整个大杨树乡,就算上大杨树县,有多少男人想搂我睡觉吗?没有一千个,也有一百个。你还想那个浪骚贷!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以后不许你再想那个浪骚货。一心只许想我。听见没有?

听见了。我睡眼腥松地回答了一声。翻过身又睡了。可是,曲莲花的影子,却又在我脑海里浮动起来,怎么赶也赶不走。弄得我毫无睡意。却听见枕边的季香香轻轻打起了鼾声,嘴里嘟哝着:曲莲花,你抢不走,抢不走……


十一 奉命改嫁,季香香不计前嫌仗义相救曲莲花


几乎一夜无眠,第二天给学生上课,脑海里也不时会浮现出曲莲花的影子,赶也赶不走。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虽然对曲莲花有很深的好感,但也不至于到这种着了魔似的程度吧?睡梦里,甚至于连上课,都在想她。真觉得自己是犯邪了。

忽然,我看见窗子外面有个人影在晃动,仔细一看,正是曲莲花在窗子外面急急地来回走动。她一定是来找我的,我毫不怀疑我的判断,没等打下课铃,我就宣布下课,没等学生们出门,我就三脚两步地奔了出去。

曲莲花一见我向她走来,张开两臂像是要扑进我的怀里,旋即又把手放下,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湿漉漉地盯住我,没等开口,两行泪水便噗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莲花,你,你怎么了?我急忙走到她跟着,想替她抹去脸上的泪水,又把手缩了回来,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了过去。

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走,咱们上那边小树林去说。

一进小树林,曲莲花便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他们,他们,他们太欺负人了!

曲莲花声泪俱下地说:二傻在大山里追兔子,掉进山崖下摔死了。村长季仁义那个丧良心的,又和老支书他们合计,要把我转嫁给季仁义他老叔。那老季头都七十大多了,说是一辈子没娶过媳妇,也是三代老贫农。也该尝尝女人的滋味了。把我转给他做老婆,也应该应分。说我能给地主做小老婆,就不能给三代老贫农做老婆?把我当成物件转来转去。那老季头,又聋又哑,站都站不稳,活活一个棺材瓤子,不就等于叫我给快死的人陪葬吗?说我要是不执行支部的决定,他们就来硬的,就先叫老季头把我做了,生米煮成熟饭,不执行也得执行…..

呜呜呜…..梦云,你救救我吧。我没有活路了呀!

他们怎么能这样?也太过分啦!我去找季仁义!我气愤至极,就要去找村长季仁义。

曲莲花一把拉住了我:别去。你不能去!他们会拿右派帽子压你的。他们一点不会在乎你的。

那怎么办?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这样糟塌你呀!要不,我帮你逃走吧。逃得远远的。我说。

我从小就不知道我的爹妈在哪。往哪逃呀?普天下都是他们的天下,我逃到哪儿也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呀。曲莲花啜泣着说。

那也不能就这样任人宰割呀。等着叫他们把你转让给那个棺材瓤子。

季香香兴许能帮我。曲莲花说。

她怎么能帮你?我不解地问。

不知道能不能求动她?

只要她能帮,我去求她。她是个铁嘴豆腐心人,心地还是挺善良的。我说。

我知道。曲莲花点头说,她也遭过不少难。又说:他们的组织是一级压一级,只有上头的人说话,他们才听。原来的那个部长,又回到县里当了县长。季香香和他……他现在是一把手县长,说一不二。要是能求动他给说句话,他们就不敢了。

这……我知道,可是…..我真有些犯难了。这话该怎么跟香香就呢?

季香香本来对曲莲花就有成见,用她的话说,曲莲花是个浪骚货。连接触都不叫我接触,她能替曲莲花去向那个人求情?

可是,不去求季香香又能去求谁呢?我只好硬着头皮,把曲莲花的事跟季香香说了一遍。季香香的第一句话就是:

这帮王八蛋!季仁义就不是个人揍的!他早晚不得好死!骂完又问:那个浪骚娘们是不是又去找你了?

她倒是有几分姿色,要不是当了地主的小老婆,嫁给一个革命的大官,早就是人上人的官太太了。这就是命。她确实也怪可怜的。谁谁都能欺负她。还要把她转给那个棺材瓤子。亏他们想得出来!那个季仁义,缺他妈八辈子德啦!坏透腔啦!行。我去找那个县长。我还有账没找他算呢。没办成事他就跑了,还说要娶我。这回他还有脸回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季香香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不顾及我的感受,好象我不是男人,不在男人之列。可是,我现在根本顾及不了男人的尊严。只要季香香肯去找那个县长,救出曲莲花,叫我给她磕三个响头,我都心甘情愿。

当天我就陪季香香来到了县政府。季香香跟门卫说,你就向吴县长报告说他有个亲戚叫季香香有事找他。门卫往里面打完电话。笑容可掬地对季香香说:吴县长请你进去。他的办公室在三楼,第三个房间。

季香香径直走进吴县长办公室,吴县长一见是季香香进来,赶紧站起身来,笑脸相迎:是香香啊。坐坐坐。几年不见,你还是那么漂亮。一直都好吧?

好个屁!季香香坐到对面的沙发上,眼珠直直盯着吴县长说,我看你可是见老。头上没几根毛了。是不是鼓捣得太猛了吧?

哪有。哪有。香香你真会开玩笑。吴县长尬尴地笑了笑说,香香,你喝水喝水。

香香,那个事儿,文工团那个事,我真不知道那家伙是那么个人,要不是我突然被调到外地,我非找他算账不可!

行了。别提你们那些可碜事了。我今天来,不是为我自己的事。我是为了个姐妹,叫你给季仁义打个电话。

季香香把曲莲花的事简要说了说:季仁义尽干些不拉人屎的事,你们上级领导,不能不管吧。

管管管。吴县长见季香香不是来找他算旧账的,心里一下放松了下来。我马上给他打电话。这叫什么事!新社会怎么还能容许有这种事?我非狠狠教训教训这个季仁义不可!一个老党员,怎么能搞这种强娶强嫁的的事?太不像话!太不像话!这个季仁义,你看我怎么收拾他!香香,你放心,从今往后,谁也不敢再招惹你那个姐妹。

听了季香香跟我学说了经过,我一连给她作了三个揖。

行了行了。我可警告你,往后少跟那个浪骚货打连连。叫我抓住,我可轻饶不了你们!

我被抓过一回了。也不怕第二回了。我嘻嘻笑着说。

你敢!季仁义也算作过一回好事。要不然你也不会老老实实跟我结婚吧?备不住真会叫那个浪骚娘们勾走呢。


十二 风狂雨骤,季香香难以接受残酷现实梦想破灭痛苦辞世


季香香最喜欢的一出戏是《窦娥冤》,学碧艳艳学得最像的也是《窦娥冤》。一招一式,一个唱腔,一个身段,都学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她心中最崇拜的人,也是碧艳艳。言必称碧艳艳,碧艳艳简直就成了她心中的女神。她的理想和目标也是要成为碧艳艳那样家喻户晓的名角儿。所以,常常挂在她嘴边上的一句话就是,我要是进了地区评剧团,一定要叫他们排演《窦娥冤》,我管保能一炮打红。

梦云,你信不信?我会叫他们觉得真是碧艳艳老师亲自登台了呢。

梦云,我还有一个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上省城见一回碧艳艳老师。只要亲眼见她一面,我这辈子也知足了。不知道她那么大的角儿,能不能见咱们这小人物?

能。能见。我很有把握地说,我的导师和碧艳艳是朋友。我去找我的导师,叫他给咱们引见。一定能见到的。

听我说这话,季香香乐得直蹦高,搂住我又亲又啃:那等我参加完大赛,拿了大奖,你就领我去。

打这以后,季香香更是差不多一天二十四小时,全身心投入到排演之中。连睡梦里也在反复推敲单出头里的唱腔。好不容易允许我爬到她身上亲热一回,也常常会因为她心不在焉,作着爱还在想着她的唱腔,弄得我啼笑皆非,只能草草收兵。

事后,她可能觉察到了我的不悦,就紧紧地搂住我,一边热烈的亲吻一边道歉说:大宝贝,别生气,等我拿下了大奖,好好陪你睡几天,叫你彻底过足瘾。别生我气。啊,眼看比赛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你得全力以赴配合我呀!

我又能说什么呢?季香香好象一生下来,就是个戏魔,不唱戏她好象活不了,她是为唱戏而生,为唱戏而活。她又是一个上帝特造的奇才,是为了唱戏才来到人间的。凭着她无与伦比的天赋和才能,我完全相信,她会成为第二个碧艳艳,会成为继碧艳艳之后的又一个评剧新秀,评坛皇后的。我又怎么能不全力以赴配合,帮助她实现她美好的梦想?

而对于曲莲花,我也算尽到了责任,尽其所能地帮助了她,使她躲过一次劫难,不再次被人糟塌。虽然在我内心深处的某个隐密角落,可能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隐密角落,还保留着对她的眷恋。但我遵守着对季香香的承诺,从那以后,再没和曲连花有过任何联系,一心一意陪在季香香身边,陪她排练,陪她对唱词唱腔进行反来复去地推敲琢磨修改润色,陪她哭陪她笑,陪她发狂陪她落泪。一门心思想的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拿下大奖,帮助她实现她苦心孤诣追求的美好梦想。

距离举行地区文艺会演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和季香香也加紧了排练。季香香也完全进入到了角色之中。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俨然就是活生生剧中的那个人物了。凭我对戏剧常识和戏剧理论的基本知识,我敢说,季香香的表演,已经达到了无可挑剔炉火纯青的境地,一举折桂,已没有悬念。我敢肯定地预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场暴风雨来临了。一场空前的史无前例的暴风雨,刮遍了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首当其冲的是文艺界。地区文艺会演不仅不能举行了。连地区评剧团也被砸了个稀巴烂。

季香香傻眼了,我也傻眼了,不知道这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风暴,将会刮向哪里,将会刮到什么时候?。

季香香却依然不死心,非叫我陪她到地区评剧团去实地看一看。我们两人站在被大字报和红海洋包围得密不透风的评剧团的大门前,高音喇叭里正在播送一首激昂铿锵的造反歌曲: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条,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接着便看见一队身穿草绿色军装,臂戴毛泽东红思想色造反团袖章的队伍,振臂高呼着口号,穿街而过。

谁要是不革命,就罢他娘的官!滚他妈的蛋!

季香香一双红肿着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评剧团的大门。她一直向往着的那扇大门,那扇承载了她太多梦想的大门,那扇能叫她走近碧艳艳,成为碧艳艳第二的大门。却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成了泡影,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也不相信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她要我陪她去省城的评剧院,要去亲眼看一看她心目中的偶像和女神碧艳艳,现在怎么样了。当然我也十分想去看看碧艳艳,前几年姐姐在写给我的信里说,碧艳艳已经解除了劳教,回到了评剧院,恢复了工作,我为她高兴,也一直在心里祝福她过得好。

省评剧院座落在红旗大街的一个十字路口上,我以前跟随我的导师来过不止一回。轻车熟路,从火车站坐十一路公交车,没一会就来到了红旗大街的那个十字路口,却看见评剧院的大门前,正在开批斗大会,几个头戴高帽,身背大纸牌的人,被几个红卫兵使劲掐着脖子,九十度大弯腰,站在评剧院门前的台阶上。口号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打倒封建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碧艳艳!

打倒为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歌功颂德的碧艳艳!

打倒戏霸碧艳艳!

打倒大破鞋碧艳艳!

这时我才看清楚,被批斗的几个人中间,九十度大弯腰站着的就是碧艳艳。她被剃了阴阳头,被用黑墨水抹了黑脸,腰间被系了一根草绳,脖子上被挂了一只破鞋。两个凶神恶刹般的造反派,死死掐往她的脖子往下按着。她的两腿已经有些站立不稳,不停地抖动着……

碧艳艳!老实交待你的罪行!

碧艳艳不投降,就叫她灭亡!

又一阵铺天盖地惊天动地的口号声响了起来。

突然,我发现季香香脸色煞白,两眼直勾勾的,眼珠一动不动,嘴角歪斜着,鼻孔里喘着粗气,身子一栽歪,噗嗵一声倒在了地上。我赶忙去掺扶,好不容易把她抱到街道旁边一个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捏虎口,捂扎了好一阵子,才算把她从昏迷中叫醒。

季香香病倒了,发高烧,说胡话,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打了一个月的吊瓶,也没能使她重新站起来。我日日夜夜陪护着她,她神志清醒的时候,就大瞪着眼睛盯住我,嘴唇翕动着,却无力发出声音,好象有一千个一万个疑问要问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我就把脸紧紧贴在她的额头上,轻声细语地想尽一切好话安慰她,却又搜肠括肚找不出几句能说服她,能叫她接受能叫她宽慰的话,她一直使劲摇着头,嘴里好象一直在不停地说着一个字;不!不!不!不!……

后来,她叫我帮她穿上了她仅有的一套行头,《窦娥冤》中窦娥穿的那身戏装,依偎在我的怀里,嘴里喃喃地哼唱着窦娥在赴刑场时唱的那一段唱词,最后长久地闭上了眼睛,再没能醒来。


十三 云开雾散,却传说季香香可能是碧艳艳的私生女


文革结束以后,我被彻底平反,被安排到市里的一所中学任教。曲莲花也终于被寻找了她多年的亲生父母亲找到了。是她十四岁那年,跟着她家的一个佣人,去庙会看花灯,跟那个佣人走散了,被人贩子拐走的。她的父母亲一直没有断了寻找她。他们后来移居美国,文革结束后,他们又回国来寻找,经过千辛万苦拔山涉水的寻找,他们才通过各种关系,辗转多地,终于找到了她。她的父母亲要把她带回美国去。曲莲花特地跑到我任教的学校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去美国。她父母亲答应帮我办理一切手续。我说我不能扔下季香香一个人走,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儿。我得陪她。她表示理解。我们都掉了眼泪。后来她还帮我把香香的骨灰,从桃花村西山坡的坟地里取出,安葬在市里一个最好的陵园乾坤园里。

我向她表示了最衷心的感谢。她向香香的墓碑献了鲜花,鞠了三个躬,又亲吻了墓碑上香香的照片,啜泣着说;香香妹子,你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你为什么没有挺过来?世上不会有永远的黑夜,天总会亮的呀!好妹子,你安息吧。姐不会忘了你的。姐还会回来看你的。

我也又流了泪。

我每个月都要来看一回香香,给她烧些纸钱,点一柱香,坐在她的墓碑前陪她一整天。

这天我突然接到曲莲花往学校里给我打来的一个电话。她说她是到大杨树县政府办理相关手续时,碰见了季香香家的一个亲戚,是住在靠山屯的一个表亲,她告诉我说,季香香不是她爹她妈亲生的,是别人寄养在他们家里的,开始的一二年,那个寄养人,通过中间人,还按月往家里寄抚养费,后来一打仗,兵慌马乱的,那个中间人和他们断了联系了,也不知是死是活,打那以后,就彻底没有音信了…..

我刚听曲莲花说了一半,就大声尖叫了起来:你说什么?季香香是被寄养在他们老季家的?那,那,那她的亲生父母,她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还活着吗?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们不去找她?

我知道我的这些问话,曲莲花无法回答。她也仅仅是从他们家的一个亲戚那里听到的一些消息。而且那个亲戚还一再强调,那个寄养人和中间人,是不是还活在世上,尚不得而知。又怎么能指望他们去找季香香?

这么说,季香香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自己是被寄养的。那老季家的两个老人,并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突然,我的脑海里闪现出几张大字报上的文字,那是我和季香香那次去省评剧院去看碧艳艳时,看到的几张大字报,是揭露碧艳艳生活作风问题的,说碧艳艳年轻时就作风不正派,曾和一个男人同居,还生下过一个小女孩,后来那个人把她甩了,她就找人把那个小女孩偷偷送了人。战争年代,她和那个中间人失去了联系,也不知道那个人把女孩送到哪儿去了,也就无法找到那个小女孩了。这时我脑海里又突然闪现出我老师跟我说的,碧艳艳大师姐碧彩云的遭遇。他们把碧彩云的事按到了碧艳艳的身上,那个小女孩,她妈妈一 生下她就死了,她是被人抱走的。可能是被那个抱养人寄养在老季家的,那么说季香香应该是碧彩云的女儿了。

而有人却张冠李戴,说是碧艳艳生下的那个小女孩?我听我的导师说过,碧艳艳唱红之后,获得了一个又一个荣誉,还被选为省青联委员,省剧协理事,市文联常务理事,市政协委员,是文艺界树立起的演员的楷模和标兵,生活作风一直很正派,没有任何斐闻。而且,碧艳艳和她的大师姐差着十几二十来岁,文革中这种捕风捉影张冠李戴的事,比比皆是。是那些造反派胡编乱造出来的,完全莫须有的。

我相信我老师说的才是真正的事实,季香香很可能就是碧艳艳大师姐碧彩云生的那个女孩,也是碧艳艳几个师妹寻找了多年的那个小女孩。

上完最后一节课,我便迫不及待地往省评剧院跑,一方面想去找碧艳艳当面问个究竟,当面把季香香的事告诉她,另一方面,也是我多年来隐藏在心底里的一个痛,我决绝地和碧艳艳断绝了一切联系,甚至于她跑到乡下来找我,我都避而不见,还把我结婚的事写信告诉了她,叫她彻底死了心,彻底把我忘记。知道我结了婚,她确实没再来找我,我们就算彻底断绝了关系。但是,埋在我心底里的那个影子,那种刻骨铭心的情感,却是永远也挥之不去,割舍不掉的。自从得到平反,我就一直想再去找她,和她见见面。只是我右思左想,也想不出该跟她说些什么,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又觉得千言万语也说不完说不尽,那些无数个悲欢离合的岁月,那些无边又无奈的思念,那些无言又刻骨的苦痛,那些强颜之下的泪水,那些笑声之中的悲泣,那些煎熬中的一丝丝渺茫的希望,那些绝望中仅存的一丝丝企盼……

可是,等我风风火火地赶到了省评剧院,才得知,碧艳艳早于前几天就率团去东南亚几个国家访问演出去了。得一二个月以后才能回来。

我站在评剧院的大门口,良久良久,一动不动地望着天际的远方,似乎在寻找她的身影,直到紫红色如血的晚霞落尽,直到弯弯的月牙,悄然升上天际,天数个闪闪烁烁的星星斜睨着眼瞅着我,我却还是不知道我真地见了她,该说些什么,千言万语,百转情肠,该从哪儿说起,该怎样说起……

这个星期天,我又到乾坤园陵园去看望香香,我把一束鲜花放在墓碑前,又用白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了墓碑,对着墓碑上香香的照片说:

香香,你为什么这么苦命?又这么短命?倘若你能多活几天,活到文革结束,活到阴云散去,太阳出来的时候,你就会看到,你的理想你的梦想,是有机会实现的。你所崇拜的碧艳艳,也已经彻底平反昭雪,恢复了各种名誉,现在是省评剧院的院长,刚刚率团出国去访问。你不仅能见到她,实现你一直梦寐以求的愿望,也许你们还是失散多年的亲人,她是你妈妈的师妹,多年来她们一直在寻找你呀!

香香!香香!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为什么不跟我说句话呀?

香香!香香!你说话呀!说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