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长春南湖公园白桦林深处。

  黄昏时分,雪停了。一道残阳缓缓地投射在灰白灰白的树杆上,泛起层层斑驳的光影。一位年近六旬的老者,从湖心中央的拱桥走向白桦林。风渐起,吹起他褶皱的长衫。

  他不顾地上积满白雪与尘土的枯叶,席地而坐,从怀里掏出一只外形椭圆近似孔雀蛋的乐器,放在唇边,吹。

  老者吹奏的乐器,叫做埙。其声幽深悲凄,哀婉绵远。那呜咽之音,仿若从遥远的山谷飘来,又像是满腔的愁绪无处可诉。

  每次,他只吹一支曲,从不更换曲目。那首埙曲,是他今生爱情的凭证。那埙,像极了他,古雅沉郁,白发满头,风霜满身。走在21世纪朗朗风中,他仍戴着民国时期的礼帽,穿着民国时期的长衫,朴拙抱素,与这个繁华的世界格格不入。

  每年秋冬这个时间,只要不下雨,他定会去白桦林吹埙。即便是在冬日的雪天,他也从不缺席。

  一年复一年,一日复一日,连他自己都忘了已坚持了多少天。他自顾自地吹着,浑然不觉在他的四周已站了不少听埙的人。

  他是我的三叔,爱埙爱到痴迷。埙,是他命中的死扣,无人可解,无人能结。

  堂姐大婚的那一年,我随母亲赶赴长春。母亲问及三叔的生活,堂姐说道:爹退休后,被学校返聘,教了几年古文,前年就不再去学校了。我将爹从白城接到长春一起生活。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他翻出以前的一件乐器,常常吹,吹得人心直发毛……

  母亲说,静儿啊,你是不懂,你爹他是在想你娘了。

  堂姐又说,三叔的书房中,有一个柜子,上面几层的木格子里,藏着他从各地寻来的埙。下面几层放着各种埙曲的琴谱,大多是他的手迹。堂姐和我们说完这些,又提及,这几年,三叔的性子越来越孤僻,他书房里的那个柜子,是他的宝贝,旁人是靠近不了的。平日里,也不让我们进他的书房。

  我看到三叔书房的木门上挂着一把旧式的长门锁。锁是铜制的,锁上有细密的暗纹,挂在暗红色的木门上,极为精致古朴。门上的锁,把时光拉远,让我想起木心先生《从前慢》中的诗句: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这门上的锁与门内的埙,像是有一股子的磁性,吸走了我的魂魄。它们所散发而出的气息,古意且老旧,令我迷恋至极。

  那个下午,我站在那儿看了好久,不舍离去。我用手去触摸那把锁,触到的直抵内心的寒。

  婚宴的前一日,天气异常的冷,屋外白雪茫茫。那日下午,母亲有事找三叔相商,可三叔却不见了踪影。母亲看了一眼窗外的雪,很是担心。可堂姐却说,三叔一定是去南湖公园的白桦林吹埙了,一两个时辰自会回来。

  听闻三叔是去白桦林吹埙了,我便缠着堂姐,让她带我去找三叔。堂姐笑着说,你是想去白桦林吧,那可不成,你这个打南方来的小妮子,哪能受得了北方的天寒地冻,我可不敢带你去,把你冻成了雪人那可咋办。

  堂姐硬是不允。最后,我只好缠着堂兄云生,趁着母亲忙碌,拉着云生与我一同前往白桦林。

  冬日的南湖公园人迹稀少,园中的一景一物在白雪中显得极其素净。我和云生一直走一直走,踩着积雪,进了公园的门,发现了白桦林,却不见三叔,也未曾听见埙声。

  云生说,妮子,我们还是回去吧,越走感觉越冷。你瞧,公园里哪有人影,三叔肯定不在这里,再说万一出不来怎么办?

  我笑云生一个大男人居然比我还胆小,硬是拖着他,朝白桦林深处走去。

  呜——呜呜——呜,一阵阵呜咽声,不知从哪儿飘过来。是埙音,我感觉那声音,离我越来越近了。那一定是三叔在吹埙。

  我不再走了。走了那么多路,我的鞋子湿了,我的袜子也湿了。一朵两朵的雪花,顺着我的发落到我的后颈,与我的肌肤相碰,瞬间让我有了一种凉意入体的感觉。那种体感,不是冷,站在零下二十几度的土地上,我感觉不到冷。云生在一边,搓着双手,嘴里一直喊着,真冷啊,这是啥鬼天气,真冷。

  嘘——我打断了云生。

  我看到了三叔。就在前面十几米远的白桦树下,坐着一位身穿深灰色长衫,头戴黑色礼帽的老者。他是我的三叔,他的唇,对着埙,吹。

  他就那样吹着,双目望着远处。在他四周,白雪落,枯叶飞,他将自己尘封在这白桦林中。他是孤独的。情到深处人孤独,他的孤独自是无人能懂。张爱玲曾说,孤独的人有自己的泥沼。三叔的泥沼,是心中依然存活的爱。

  他是寂寞的。那种形销骨立的寂寞。他的寂寞全在一曲埙音里。那埙音,裹挟起尘世的沧桑,遁入青野。他的眼里有泪,饱满生动的泪。可是,那么多年里,那泪一直隐忍着,始终没有掉下来。

  静静的白桦林上空飘着白的雪,埙音回旋在林子里,像是要与白雪合二为一。

  我听得入了迷。站在雪中,我只想对天长哭,为世间所有夭折的爱情送终,为人间所有的恩怨情仇,树起一道白幡。

  最后,我的心,空了,被这埙音吹得只剩下了一缕悲怆。

  那是一只高约7.8厘米,用细泥烧制的深灰色的埙。埙身凹凸不齐,看上去极为粗糙。当我发现它时,它被放置在展厅中央一个四方形的玻璃柜中。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随后,它木然地望着一张张陌生的脸,像是在找寻当年失散的主人。

  三叔说,妮子,你看这只古埙,是烧制后泥土的颜色。

  我问道,三叔,它怎么长得那么丑呀,像电影里死人的头颅。

  三叔说,妮子,你别嫌它生得丑,也别看它那么小,只有一个吹孔,但它的通透与饱满却是其它乐器不能比的。埙出于泥土,人类的先祖女娲也是它的生母。从某种意义上说,埙是我们人类久别重逢的亲人。

  四周一下子静了,有埙音传来。三叔听着,神情中多了几缕伤感。他说,每一只埙的身上,都有一段历史,都有一段故事。

  是的,我也听到了。在248年前的某个深夜,在伏尔加河草原边的古墙下,一位蒙古将士吹响的埙音。

  那是公元1771年,已在伏尔加河下游的草原生活了一个半世纪的蒙古土尔扈特部族,因无法忍受沙俄帝国的种族灭绝政策,决定举部迁徙。

  族长渥巴锡召集了全体族人大会。一次总动员,点燃了土尔扈特人心中奔向光明,回归故国的火焰。最终,这次大迁徙,历时近半年,行程万里路,土尔扈特十几万将士浴血奋战,经历无数次的凶险,他们战胜了沙俄、哥萨克和哈萨克等军队一次次的围追堵截,克服了难以想象的艰辛,牺牲了八万多族人的生命,终于回到了故国。

  那是临行前的某个黄昏。草原上,落日沉沉,苍凉且凄荒。一位蒙古男儿立于古墙边,向着故土的方向,寒风中,吹起一首埙曲《鸿雁》。

  第二天一早,他将护送一大批老弱妇孺和草粮马匹,先行踏上回归之路。自小阔别故国的他,已将异乡当故乡,是族长一番痛彻心扉的讲述,才让他知道,原来他的国,是在遥远的蒙古草原。他虽思乡心切,却难舍相恋多年,即将成亲的沙俄姑娘。

  一轮残月,将他的身影拉长。埙音呜咽,吹落了多少遗憾。

  他在等心爱的姑娘。他要带她走。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带她一起离开。

  他等待的姑娘迟迟没有到来。他的唇,对着埙上端的圆孔,继续吹。他盼着姑娘听到他的埙音,快快到来。

  一个长长的尾音,将他满腔的别情离绪一并吹了出来。

  她来了。从伏尔加河草原的对岸,跋山涉水,急急赶来。终于,在天亮之前来到了他的身边。她听到了心上人悲凄的埙音,好生悲伤。可她不能背叛心中至高无上的沙皇,临行前,她的父兄将一把匕首交给她,要她趁机杀了他。如果她跟他走,那么,他就会死在凶残的族人手里。她要他活着,能平安地回到故国的土地。

  风吹散了他的发,他已站在城墙之下,足足吹了一整夜,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他就将回到战营,披上战袍,向着故国的方向出发。他的眼睛始终望着前方,期盼着有一个身影飘然而至。

  巴雅尔拉湖……她喊他。他转身,看到她满身的风尘,看到她眼中有泪,他欣喜若狂,上前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当——啷一声,他手中的埙掉在地上,碎成七零八落的残片。

  她扑入他的怀中,用冰凉的唇吻他的额,他的眼,用手抚摸他的脸,极尽温柔。嫁给他,为他生儿生女,和他生生世世守在一起,是她心中一个小小的梦。可这个梦,马上就要破灭了。

  她笑着,趁他不备,从鞋帮里拔出一把匕首,扎进了自己的胸口。赤红的血,染红了她的裙衫。

  巴雅尔拉湖,巴雅尔拉湖——她的声音被风声覆盖,越来越弱,越来越轻。

  她死了。

  那个早晨,伏尔加河上不见初升的旭日。霞光伤心地隐去。风在呜咽,她在他怀中沉沉睡去。他凄厉的悲嚎一阵高过一阵,如同那个长长的尾音,不绝于耳。

  将近半年的苦战,终于告捷。他带着无上的战功和满身的伤痕回到故国。不久,被清朝皇帝乾隆授封为部落盟长,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此后,他再也没有吹埙。于他,埙已碎,音已绝,和他心爱的姑娘一起长眠在伏尔加河草原。

  一个月之后,他随部落族长进宫面圣,因旧伤复发且纵酒过度,猝死在残月笼罩的清宫长廊。

  那是一对深棕色的古埙。埙身绘着一朵并蒂合欢。在北京新街口乐器一条街的某家店铺内,在铺着红丝绒的黑色大理石托座上,我一眼就看到了它们。这家乐器店还出售琴谱和唱片,唱机里播放的是古埙名曲《寒江残雪》。

  我走不了啦。脚底像是被万能胶水粘住,只能停在它们面前,一动不动。我的眼睛出卖了我的心。我对它们的喜爱之意被聪明的店主发现了。店主取来这对埙,摆在我眼前,供我细看。

  店主说,懂埙的人都知道,卖埙卖的不是材质,而是做工手艺。有些埙买回去是不能吹的,只能用来观赏。我店里的这对埙,成色好,做工细,音色准,是十孔音,G调F调的各一对,能观赏也能吹奏,还送你底座和唱片。

  我问了价钱。他开价确实较高,我迟疑了一下离开了。但最后,逛遍了整条乐器街,还是没有发现比这对埙更让我中意的。

  我将它们带回了上海,放在书桌上。我常常出神地看着它们,温柔地抚摸它们。有时,它们会发出嗡嗡,嗯嗯的声音回应我。或许,它们中间的一只是我的前世,另一只是我前世的恋人。今生,穿越千年的时光来寻我,又或者是在等我去寻它。它们是我久别重逢的亲人,是我遗落在前尘的爱情。

  我曾学着三叔,将埙放在唇边吹,但终究是曲不成曲,调不成调。我要把这一对埙送给我的三叔,在他今年生日时。

  一日深夜,我在书房写字。找来一张埙曲集听。听到一首曲子,一时间在我的眼前,它们有了生命的迹象,它们有了爱的思想。它们拥抱,亲吻,说着别离之苦相思之情。一曲终了,它们飞走了,随着那埙音飞远,飞到公元980年的北宋。

  一缕湿润的风,从谁的埙音中飘来,惊落了开在天波府花园中的合欢花。

  那年的四郎,正是翩翩少年。四郎眉目清秀,长身玉立。他痴迷于埙,便请坊间师傅制了一对埙,将其中一只相赠四娘,作为定情信物。一日晨起,他对着新婚的妻子说,待我闲时,教你吹埙可好?我要为你作一首埙曲,好吹给你听。四娘靠着四郎的肩膀,心底便盛开了一朵一朵的合欢。

  四郎道:埙在,我在。埙碎,我亡。那埙音,在爱人心中,吹出的音亦不是悲苦的。相反,像是他们之间的爱情,沉静浓厚。他坐于廊下吹着,她立于合欢树下听着,偶尔四目相视,爱意涌动,那光景,便是静好且安稳的。不久,四娘也学会了吹埙,两人便站在合欢树下合奏。

  是一起又一起的战事,让埙音有了别离之痛和相思之苦。

  金沙滩战事在即。四娘轻声相嘱:你要小心为好,要平安回来,我会等你。四郎报以微笑,在他的笑容里,有爱的微澜向四处漫延。

  四郎上马,随即又回头,望着美若仙子的四娘,眼中无限深情。他报以四娘微笑,一望再望,像是要把四娘的模样一点点地画下来,存放在心底。

  四娘还站在原地,拿出夫君赠予她的埙,吹。长相思。

  数日之后,出征的杨家儿郎回来了。

  是四具未寒仍沾着血迹的尸身。裹着白布,躺在板车上。天波府邸门前,等郎归来的杨家媳妇们素颜白衣,哭得撕心裂肺。只有四娘,不喊不哭,在尸车前寻找。

  没有她的四郎。她知道,一定不会有。她的四郎不会死。

  她木然地走到五娘身前,问道:只有他们两个回来吗?

  五娘无语。

  杨家七个儿郎,大郎二郎三郎七郎皆惨死战场。四郎不知去向,眼下活着回来的只有五郎六郎。

  四娘走到六郎身前,问:你四哥呢?六郎抬眼看她,看到的是四娘眼中不露声色但又令人窒息的绝望。

  你四哥呢?她又问。

  六郎将怀中沾血的埙拿了出来。手颤抖着,放在四娘同样颤抖的手中。六郎说,没有找到四哥,只有这个。

  埙身的那朵并蒂合欢开了一道裂痕,暗红的血渗透进去。四娘哭,那是她四郎的血啊。

  四娘拿着那只埙,穿过天波府重重长廊,当年与四郎共度晨昏的画面一次次地浮现。那晚,一轮残月清寒无比,照在空寂的庭院,四娘坐在长廊上,吹埙。一曲《长相思》从日暮吹到日出,又从日出吹至日暮。

  那绘着合欢花的古埙,就是她的四郎,就是她的爱。

  她坚信四郎没有死。她说,四郎,天涯海角,海角天涯,今生今世我都要寻你回来。

  四郎确实没有死。他受了重伤,掉落悬崖后失忆,被萧天后招入辽国大营做了驸马。

  他穿着貂裘,戴着锦帽,眼前烽火浓浓,耳边战鼓声声。他头痛欲裂,在似曾相识的肃杀中,北宋杨家府邸的种种往事,都在金沙滩的那场血战之后灰飞烟灭。

  他打不开记忆之门,但心里却常常被一个身影,一种声音填得没了一点空隙。

  又逢宋辽大战,四郎随辽军出征。城下杀气腾腾。而在南边的城头上,四娘一袭盛装,站在那儿,吹埙。任凭城下狼烟四起,风沙漫天。那支埙曲是当年四郎教她的,只是时过境迁,当年的四郎又身在何处?

  埙音冲破层层硝烟,蚀骨的曲声传递着沉沉的相思飘到了辽国的军营里。

  辽军撤退时,城下的四郎听到了,但他却不知这埙音从何处传来,亦不知是谁在吹。那幽幽的埙音,像是一首招魂曲,要把他给招了去。他想回应,却找不到方向。

  南边城头,一身红装的四娘吹着埙。她的身边,时不时会有利箭飞来,她不躲闪,把一曲《长相思》吹了又吹。

  北边城下,四郎听着,想要去找寻,却被一波波人潮推着,他离埙音越来越远,他离四娘越来越远。

  一日在街市,四娘拿起一枚铜镜,镜面上出现了四郎的身影。几乎是在同时,另一头的四郎拿着街边小摊上一只埙,放在唇边,吹。

  他发现自己竟然会吹埙,吹着吹着,他的心莫名地痛了,按着埙孔的手指也痛,他的唇也痛。遍体的痛,令他泪水泛涌。最后他无法再吹下去……他把埙从唇边移开,付了银子,回到马车前,回到另一个女子的身边。

  我们回家了好不好,你教我吹埙……和他轻言细语的是辽国公主明姬,是他新娶的女子。他随公主上了马车。在四娘赶到前的数秒钟,他垂下了车帘,他再一次将四娘阻隔在世界之外。

  四娘跌跌撞撞,左看右寻,明明四周全是四郎的目光,明明听到了四郎吹的埙曲,却寻不到四郎的身影。难道是幻觉吗?不,她知道,有一种埙音,今生今世只属于她和四郎。

  埙音又响了起来,荡开人群,在空气中回旋着发自灵魂深处的呜咽。

  这不是那日在城下听到的埙曲吗?怎会与自己吹的是同一首曲?《长相思》的埙音飘来,四郎的心又痛了起来。

  马车载着他和辽国公主,一路飞奔,出了汴京城。空荡荡的城门口,空荡荡的只剩下四娘,仍在吹着忧伤的《长相思》。

  她和四郎的爱情在历史的转角一次次地改道。

  有一年春节,三叔回老家过年。某日下午,我缠着他给我讲讲埙的故事。其实,我是想让他吹埙给我听,但我却不敢和他提起。

  三叔和我坐在村口的那棵大樟树下,他从楚汉之争开始说起,一直说到项羽虞姬的少年往事和乌江边的生死别。在他别有韵味的讲述中,我总是听着别人的故事,伤着自己的心。

  两千多年前的那场楚汉之争,一曲在楚国民间广为流传的《罗敷姐》传至关东军营。那小曲,似娘亲的呼喊,似娇妻的耳语,令将士的心门失守。一时间,那兵败之痛,那别离之苦,那思乡之情,被音韵轻轻地带了出来。漫漫长夜里,关东八千士兵心无所依,最后纷纷丢盔弃甲,连夜而逃。

  在楚国鼎盛时期,项家和虞家都是贵族,两家世代交好,项羽和虞姬自小一起长大。所以,历史上所说的虞姬对项羽有着很深的影响,这是很有道理的。

  项羽自小是个顽劣的人,不爱读书,不爱音律,只爱习武。但那虞姬,却是个精通音律的女子,虞姬最爱吹奏的乐器是埙……

  三叔说到这儿时,我打断了他,问道:那虞姬也会吹埙啊!

  三叔说,是的,那虞姬,常常吹埙给项羽听,项羽虽是不喜也不懂这些凄婉之音,但他也常常看着眼前的美人出神。妮子,你不知道,那虞姬,常去古陶作坊里看人做埙,还偷偷地学人做埙。

  楚国的埙,多为陶埙,也就是用土和水相和成泥,逐步烧制而成的。那时的虞姬常去村里的一间作坊看人做埙。做埙的过程十分复杂,从一把土开始,要经过摔、揉、捏、塑等工序。揉摔,是为了去除杂质和气泡,随后在陶轮上拉成埙坯,再将埙坯放在炕上晾干,直到不沾手,才能开孔定音。最后,要经过窑火烧制才能做出一只埙。开孔和烧制也是很讲究的……三叔记不得其中的细节了,就不给你讲了。你若有兴趣,可去找相关的书籍看。

  古书上曾有记载,说埙乃立秋之音,妮子,你知道古人为何这么说吗?

  我已然听得云里雾里了,直摇头。

  三叔又说,那是因为在古代,那些做埙的工匠们会在立秋之日取来土和水,调和成泥。然后,要经过一段时间的沉腐,泥性会更好。有些细心的有经验的工匠,会在当年把土和好,留到来年再做。

  虞姬慢慢学会了做埙,偷偷地做了一只埙。那就是后来,虞姬随项羽出征时一直带在身边的那只。

  可怜啊,自古红颜命薄。项羽英雄末路时,亦是美人香消玉殒时。

  三叔一声长叹,我晓得他自然是对千年前的那个绝世美人心生了怜惜。他取出埙,吹起一曲《楚歌》。

  埙在哭诉,那是土的魂魄。那是被烈火焚烧之后发出的悲呼,又或是一代霸王踏遍河山的马蹄声。呜呜呜,哒哒哒,两种声音彼此交错,重叠,混沌无比,苍凉无比。

  我呆呆地望了望身边的三叔,已然无力再去思想。随着那埙曲,穿越至两千年之前的楚地,目睹了一场凄美的别离。

  那是公元前202年,一个忧伤沉寂的夜。

  乌江之畔,楚歌四起。黄草染着白霜,埙音鸣着凄凉,千丛芦荻萧萧,一场别离似出鞘的刀,如上弦的箭,再也无法回头。

  她穿着他最喜欢的红罗裙,在妆台前描眉画唇,抹上一层胭脂,但随即,又被泪水弄得苍白。他推门而入,双眉紧锁,仰头长叹,自知兵孤粮绝,命数已尽。他将带领兵士与汉军进行最后的拼杀,却不知如何安置深爱的女子,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夫妻多年,他们早已是心意相通之人。即便是他不说,她自然也是懂得他眉间深锁的心事。

  她取出埙,问道,大王,你可还曾记得当年我为你吹的曲子?

  他摇头,一声长叹。他不知,那时的她,多想在离别之前再为他吹一曲埙。而他哪还有心思听她吹曲。他接过她端来的酒,和着泪一饮而下。

  酒后,他唱起一曲《垓下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她凄然起舞,罗裙舞出一地殷红。回应一曲《和垓下歌》: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她从他的腰间拔出佩剑,在项上一抹,缓缓倒下。他见状,抚尸痛哭。

  一只白色的古埙,从她的袖中掉了出来,当啷,当啷,当——啷,啷……一直落到营帐外的地上。惨白的月光照在埙身上,风吹来,像是一曲挽歌,发出销蚀的绝响。

  万念俱灰的项羽持剑冲出营帐,将地上的埙踩得粉碎。他带着所剩不多的将士与汉军厮杀。最后,他被逼至乌江,自觉愧对虞姬,无颜再见江东父老,便拔剑自刎,了断残生。

  吹埙易老,老这个字,也与埙一样,古远清绝。听埙伤心,心这个字,也与埙这般,沉郁深厚。埙曲,在如今,是少有人会沉下心来去听去懂它的,更少有人去吹了。现代人多爱节奏欢快的流行音乐,对这种古老的,音色哀恸的乐器,往往不为所动。

  三叔书房陈列柜上的那些埙,至今我都无缘一见。这些年,他确实苍老了许多,有时和他通电话,往往能说上一个多小时。去年,堂姐随夫君去国外陪读,三叔又搬回了白城家中居住。他在电话中,常和我唠叨着多年未归的江南老家。他说,你爷你奶一定是怪我常年不在身边,想让我早点去地下陪他们了……每每这时,我不知如何去回应他的话,只好将话题岔开。

  祖父祖母共生育了七个子女,三叔年少时离家,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并与同学白晓燕结婚,在北方度过了大半生的时光。虽曾粗缯大布裹生涯,却是徐家儿女中最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一个。三叔外表俊雅,多年专心研习古典文学、中国历史,加之对音乐的喜爱,特别是他的衣着,还保持着旧时的装束,因此,在气质上往往给人以古雅高冷之感。

  三叔是这个薄凉尘世少有的长情之人。已去世数十载的三婶,是他最为珍视的女人。三婶于他,不是之一而是唯一。三婶去世后,每日三餐,三叔都会在身边留好位置,这个位置是固定的。他会在餐桌上摆一副碗筷。数十载,日日如此,餐餐如此,即便是在堂姐的婚宴上,他身边的位置也依然为三婶留着。

  那只埙,和他们爱情岁月里所有的旧物一起,被三叔存于箱底。直到他们的女儿大学毕业,有了爱人,有了自己的家,三叔才把它取出来。待他步入人生的暮年,那埙便成了他情感的依附。他爱着埙,那是因为在他眼中,埙和晓燕是一体的。他看着埙,就像看着晓燕。他吹着埙,就像在和晓燕轻言细语。

  那是一只极为普通的埙,在三叔回老家的那一年,我曾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在掌心,如神物般注视。

  三叔很小气,生怕我把埙摔了,也不让我多看。但我还是看到埙身上并排刻着的两个字,一个是三叔名字中的霖,另一个是三婶名字中的燕。这两个字和埙一起,维系着三叔和晓燕一生一世的爱情。

  后来,我才晓得,那只埙是当年他们同在长春大学读书时,晓燕送他的生日礼物。三叔一直吹的那首埙曲《知音》,也是晓燕的最爱。当年,他们常去南湖公园的白桦林里约会,在白桦树叶上写下爱的誓言。那片白桦林是他们爱情的圣境,在那里,三叔为她读诗吹埙,与她共赏秋叶冬雪……

  我生来对古旧之物怀有倾慕之意。那年在长春,得知原来三叔也与我这般爱着埙,便心生欢喜。但我对埙的喜爱只是喜爱,我只会听不会吹,不像三叔能将埙曲吹得回肠荡气,教人潸然泪下。

  三叔对埙有着从内至外的懂,对埙的痴迷已深入他的骨髓中。有时,听着埙曲,我会想,三叔与埙,埙与三叔亦是一体的。埙是他前世的恋人,是他今生久别重逢的爱人。

  多年之后,我听着埙曲,念念不忘的依然是在那一年的雪天,在北方白桦林里,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幕雪中吹埙图。埙的呜咽之音,不偏不倚,击中了我的灵魂。

  李叔同在他的《晚晴集》中写道:世界是个回音谷,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埙的世界也是一个回音谷,只不过是,尘世间所有的念念不忘到最后终将成为绝响。埙,是历史未曾道出的最痛的隐语。那是大地发出的呜咽,是从泥土中飘出的苍凉。内心孤独的人才会去吹埙,而真正的孤独往往是不可言说的,只能意会。

  就像埙,它的孤独是望万壑之空寂,对苍山之无言。就像埙音,它发出的呜咽之声,是孤独的,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呼唤。就像三叔,在旷无人烟的寂寥中,孤独地吹着埙。

  在那片同样寂寥的白桦林中,除了呜呜咽咽的埙音,万物中更多的声音,都已囊入深雪坚硬的冰壳里。埙有多孤独,白桦林有多孤独,三叔就有多孤独。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倾听——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埙音响起来了。一声一声又一声。从远古的半坡,传至楚汉边界,随即沉浮于唐风宋雨中。那埙声,穿越烽火狼烟的战场,回旋于高耸的古墙城门,流连于大清的月光下,最后飘入我的耳朵,它让我黯然神伤,它让我坐立不安,它让我魂不守舍。在孤雁最后的一声鸣叫中,我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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