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六 日思夜念,一封封情书石沉大海,求爱之人却锲而不舍


好不容易熬到第十六天,迫不及待地赶到她的宿舍,却还是锁着门,又马不停蹄地跑到剧团,说她出去了,不知道上哪去了。等了两个多小时也不见人影,我只好沮丧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寻思她人到底上哪去了呢?会不会被那个死皮赖脸的胡新民找去纠缠去了?听我老师说那个家伙还是不死心,又去找了个更大的领导作工作,想方设法要把碧艳艳压服,把她揽进他的怀抱。

这种无耻小人,怎么会爬到这么高的位置上?这种卑劣小人怎么会当上文化局长?我在心里恨恨地骂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我们大学旁边的植物园前,忽听有人喊我的名字,抬头一看,不由呀地惊叫了一声:碧艳艳!你你你……

我竟惊讶得结巴起来。碧艳艳甜甜地笑着向我走过来:我是来找你的呀。你没在宿舍,我就出来迎你了。走,我找你有事。

碧艳艳说着拉起我的手,走进植物园里的一个草坪上,拉我一起坐了下来,从手包里取出那个《长恨歌》的剧本,翻开,指着上面她添加的一些情节和对白,对我说:下乡演出这些天,一有空我就拿出咱们的那个剧本琢磨 ,想到一处就改一处,一回来我就急着来找你商量,你看这样改行不行,添加的这些情节和对话,合不合适?咱们俩再推敲推敲。我已经把剧本拿给我们团长看了,他也很感兴趣。也说写得好。叫我再好好改一改 ,送到文化局,请局领导和专家看看。如果能得到局里批准,团里就可以筹备排演了。明年省里要稿文艺会演,如果局里批准,团里就拿这个戏参赛。说不定就能一炮打响呢。

姐,我给你写的那些信,你收到了吗?

此时此刻,我的心思完全不在剧本上,我只想从她嘴里得到答复,她对我写给她的那些求爱信是什么态度?

收到了。怎么能收不到?她噗嗤一声笑了:你可真能写。不愧是高才生。跟写小说一样,挺动人的。我看了好几遍呢。挺叫人感动的。

那,那,那你同意…..

同意什么?

咱们俩,咱们……我喜欢你…..

我也很喜欢你呀。翩翩少年,英俊潇洒,又那么才华横溢。

那你答应了?

答应什么?

咱们相好吧。

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一下子用了这么个土里土气的词儿。

相好。你知道相好是什么意思吗?她又噗嗤笑了。

我想永远和你生活在一起,一辈子,永远永远…..

你知道我年龄多大吗?整整比你大十岁呀!我的同学。你正是青春年少,正应该找 一个和你年龄相当的女孩子。一定会有女孩子喜欢你的。咱们俩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伟大导师马克思比他夫人燕妮小六岁呢。年龄能说明什么问题?爱情才是高于一切的。只要咱们俩彼此相爱,年龄又有什么关系?年龄能阻碍咱们的爱情吗?

碧艳艳咯咯咯笑了,用细白的手指指着我的脑门说:你呀,是不是看外国小说看得太多了?咱们是中国,有咱们中国的传统。你想得太浪漫了,现实生活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可以说那些都是非常市俗的观念,可是你又不得不遵循这些观念。生活是现实的,不是小说,也不是戏剧。我听你们老师说,你们班你们系,有不少女孩喜欢你,她们才是你应该选择的女朋友,终身的伴侣。当然咱们俩可以成为好朋友。我永远是你的姐姐。咱们俩会像亲姐弟那样相处。你毕了业到我们团工作,咱们俩就更能经常在一起合作了。

不不不!

我猛一下抱住了碧艳艳,紧紧地抱住。

不,我不要,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碧艳艳没有躲闪,任我紧紧地抱住她,任我把脸颊紧紧地贴在她的脸颊上。只是喃喃地说着:梦然梦然,我也喜欢你,我一定会作你的好姐姐……

我们俩就这样紧紧地抱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轻轻地推开我说:梦然,快晌午了,咱们去吃点东西吧。

她挽着我的手臂,我紧拉着她的手,我们走出植物园,沿着学府路向大直街走,东大直街边上有一家小饭馆,以前我们俩到那家饭馆吃过饭,觉得那家做的地三鲜挺地道,我俩都挺爱吃。刚跨过马路,就见一辆飞驰过来的自行车,嗤一声横在了我们面前。

碧艳艳,你上哪去了,叫我好找。是艳艳所在评剧院办公室的小周,团长叫你上局里去开会。

开什么会?碧艳艳问,叫你到处找我?

小周诡秘地一笑说:你没听说吗,胡新民局长写了个新本子,是歌颂合作化运动的,说是专门给你写的呢。你就是里面的女一号。胡局长对 你可真痴情啊!

什么痴情不痴情的,你别瞎胡说!碧艳艳十分不高兴地说,他写剧本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去。我不想去!

那可不行。是胡局长亲自点的名,团长亲自布置我的任务。小周赶紧说,你不去我可交不了差。说完又凑近碧艳艳的耳旁说:我好象还听说,你要弄的那个剧本,叫什么《长恨歌》吧,局里也在召开专家研讨会呢。 这个时候你可不能得罪胡局长。胡局长现在管常务,还是党组副书记,反右领导小组组长呢。可有实权了。

你听谁说要开我们那个剧本的研讨会?提到《长恨歌》,碧艳艳立即关切地问。

好象是咱们书记说的,小周说,你们那个剧本,团里交到局里后,局里特别重视,这回你们背不住一炮能打响呢。咱们团长和书记都说你那个本子好呢。

小周说这话时瞅了我一眼,我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他也回之于微微一笑。

走吧走吧。快走吧。别去得太晚了,会现在早就开上了。你坐我后座上, 我驼你去。

碧艳艳看着我,意思是问我去不去,我向她点下头,意思是跟她说你去吧。兴许是好事呢。

然而,令我万没有想到的是,这竟是我和碧艳艳相见的最后一面。


七 横祸加身,碧艳艳被下放劳教,我被打成右派


我和碧艳艳都想得太乐观太幼稚了。碧艳艳到了局里才知道,局里是要召开一个研讨会,请来了好几位专家教授,文化局所属各单位的领导,文化局戏工室等几个处室的领导,拉开一个很大的阵势,会议的气势也十分严峻,每一个人的发言,都充满着火药味,完全是一场大批判的阵势。会议由文化局常务副局长党组副书记反右领导小组组长胡新民主持,会议第一个发言的是某大学中文系的教授,第二个是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一位资深副所长,第三个发言的是省文化局戏工室的一位副主任,也是戏剧界的一位理论权威。发言的内容几乎完全一致,论点和声调也几乎完全一致。结论也完全一致:即新编历史剧《长恨歌》,毫不掩饰明目张胆地为封建帝王唱赞歌,赞美封建帝王的所谓爱情,全剧充满着小资阶级情调,极其庸俗低俗,和社会主义文艺大唱反调,也是和毛主席《在迁安文艺工作者座谈会上的讲话》大唱反调,是地地道道一株大毒草。

一个接一个慷慨激昂的发言,如雷霆万钧,如秋风扫落叶,声势之凌厉,大有黑云压城城欲催之势…..

碧艳艳一时间傻住了,呆住了,甚至于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万炮齐轰起了一 个还未上演,还仅仅是一个剧本雏形的剧本的初稿,研讨会怎么变成了批判会?怎么会有这 么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大帽子?这么一大堆令人匪夷所思罪名?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这些专家教授可都是本省高校和文化界的理论权威呀?!

不对!你们说的不对!

突然,碧艳艳从坐着的座位上跳了起来,大声喊叫道,

不是你们说的那样!不是大毒草!你们乱说,瞎扣帽子……

碧艳艳激动气愤得满脸通红,喊叫了几声,就气得说不下去了,泪水顺着脸颊哗哗地流淌了下来。

会议室里一时间鸦雀无声,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向碧艳艳扫了过来,可能是人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早已拟定好了主题的会议,会出现这样一幕情景,会有一个女人,大声对他们抗议,大声否定他们的发言,而这基调,是会议之前早就定好了的,是胡新民局长代表党组传达的意见,怎么这个小女人竟然大唱反调?竟敢说他们是乱说,是瞎扣帽子?这到底是个什么人?为什么要叫这个人来参加批判会?难道她不知道今天会议的主题?会议的宗旨?不知道开这个会的主要和唯一目的,就是要彻底批判《长恨歌》?还要把当成一个活耙子活标本,资产阶级文艺思想,向党的无产阶级文艺思想文艺政策猖狂进攻的一个活标本活耙子,要彻底批倒批臭?而且文化局所属的新戏剧杂志,也已经写好了大批判的文章,会会同省报一并发表,很可能明天就见报了。胡局长邀请他们来,就是来参加这场大批判的,其实他们有的人,连剧本都没看过,只是听了听胡局长的介绍,是奉命而来,奉命发言的呀!

胡新民胡副局长也没有想到,平日里温文尔稚,一说话脸就会红的碧艳艳,会一反常态,当着这么多专家教授的面,大喊大叫起来,他叫她来参加会,是要告诉她,和她相好的那个小白脸大学生,写的那个本子,是一株大毒草,是资产阶级在向党进攻的一个活标本,希望她能站稳立场,不要被那个小白脸所迷惑,同他 一起栽进危险的深渊…….

散会,今天会就开到这儿吧。

胡新民不得不提前结束会议,而后又把碧艳艳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胡新民又是倒水又是沏茶,一脸的微笑,一脸的热情,紧靠在艳艳的身边坐在沙发上。

艳艳,我是一心一意全是为你好呀!我是为了挽救你呀!是为了不叫你跟着那个大学生一起犯错误,一起陷进泥潭里呀!那个本子是局党组定的调子,下的结论,也请示了市委宣传部和省局,他们也都一致认为,这是反右斗争后期,不甘灭亡的资产阶级向党发起最后进攻的一个新动向,你得彻底和那个大学生划清界线哪!你还年轻,前途无量,我会全力以赴帮助你走向更加辉煌的明天,我不能眼看着你和他一起掉进深渊,成为他的陪葬品……

你胡说八道!

碧艳艳不楞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你无耻!你污蔑!你不怀好意!你是个小人!

气哼哼地说完,砰地推开房门,噔噔噔跑出办公室,噔噔噔顺着走廊跑出大楼,噔噔噔一溜烟跑走了。

碧艳艳被剧团宣布停职检察隔离反省,尔后又被下放到省直机关所属的汤河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直到两年以后,才解除劳教,回到剧团,可是,她到处打听我的消息,我的下落,却一无结果,我们学校说无可奉 告,教育局说他们不掌握情况,文化局说不是经他们手处理的,所以,碧艳艳只知道我被打成了右派,却始终不知道我到了何处,我们从此彻底失去了联系。

我所在的大学中文系,也召开了一个批判会,会上系总支书记宣读我的两大罪状,一是为帝王将相歌功颂德借以向党和社会主义进攻的《长恨歌》,是百分之百封建糟粕,是彻头彻尾的一株大毒草,是胡风反动文艺思想的再现,是向社会主义文艺进攻的一颗恶毒的炮弹。

没等书记的话说完,我就跳了起来,声斯力竭地向书记大喊大叫:你歪曲!你污蔑!你血口喷人!《长恨歌》不是封建糟粕,不是大毒草。白居易是著名的大诗人,《长恨歌》是最伟大的诗词,是流传千古的佳作,是炙人口的诗篇,你胡说八道!强词夺理!无限上纲!乱扣帽子!你卑鄙!你无耻!……

没容我再往下说,早有两个团总支的人,一人抓住我一只胳膊,死死地按住我,把我押送到一个小黑屋里,勒令我反省交待罪行。我就死命敲窗户,砸门,大声喊叫,从早喊到晚,也没有一个人理睬我,直到沙哑的嗓子再也喊不出声……

系总支书记也是我们中文系反右领导小组组长,本来反右运动已经到了后期,该抓的右派也抓得差不多了,可是上而给中文系的名额还没能完成,系里正在研究,这个名额应该落给谁最合适,我的导师是他们重点考虑的一个人选,恰就这时候,市文化局给学校发了一份公函,校部又把这份公函转给了中文系,于是我就成了他们优先考虑的人选和对象。于是,总支书记就叫人收集我在学校里的反动言行,他们竟然把我在系里墙报上发表的一篇散文,也当成了我的罪状。

那篇散文里面引用的诗句:“昨夜雨疏同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东风无力百花残”等一些我引用的诗句,被上纲上线,也成了我攻击社会主义的罪状。

又找出了我给系刊和校报写的一些文章,从里面断章取义地摘抄了一些话,汇集到一起,便成了我右派言论的铁证。这样系里就不用为不好完成上面下达的指标而犯愁,我便成了第一个被揪出来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大学生,荣幸地为系里完成了任务,也等于叫我的导师幸免于难,我也就成了大学里右派里最年轻的大学生右派。


八 为戏风流,季香香不惜付出高昂代价追求梦想


也许这就是命。为了一个剧本,为了一个女人,我沦落天涯,被发配到社会最底层的农村,接受贪下中农的监督改造。我不后悔,为了我钟爱的女人,为了我钟爱的戏剧,即使舍出生命,我也在所不惜。可是 ,我却万没有想到,被下放到松花江北岸这个偏远的桃花村,本以为这种蛮荒之地,农民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却没想到,一到桃花村,就碰上了这个要成为碧艳艳第二的女人,无论是唱念做打,身段神色,又和省城那个最有名的名伶,我最爱的那个女人,又是那么形神酷似,甚至于这个叫季香香的女人,长相也和碧艳艳有不少相像之处。不能不叫我万分震惊惊诧。

我念高中时,就非常喜欢戏剧和戏剧理论,考入中文系,我便选了戏剧理论专业作为主攻方向。教戏剧理论的导师,看过我在中学时写的几篇戏评,很欣赏我,几次带我去观摩碧艳艳的戏。还带我参加过和碧艳艳开的两次座谈会,研究探讨评剧的历史渊源和发展走向。事后我还写过一篇座谈会记要,拿着稿子跑到评剧院,请碧艳艳本人亲自过目,她一边看我写的稿子,一边不住地点头。看完稿子,她抬起头,用那白如雪黑如墨,深潭秋水般,荡漾着一波一波笑影的杏仁眼,盯着我问:你是不是很喜欢诗歌?也写诗歌吧?你的语言就跟诗歌一样美。我还是第一回看见一篇纪要文字能写得这样美!我看你是个人才。我很欣赏你。

后来在我导师的引荐下,我便把我写的《长恨歌》的题纲拿给她看,她非常喜欢,从此《长恨歌》便把我们两人紧紧联系到了一起,也叫我深深地爱上了她,却没想到,因为爱,因为《长恨歌》,因为那个卑劣小人,我竟遭受不白之冤,沦落乡野。

也许这就是酷爱文学,酷爱写作,与酷爱女人的我,命中该有的一劫吧。

虽然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心里十分难受, 我还是强迫自己给碧艳艳写了一封公开信,表示断绝我们的关系,特意把这封公开封交给了组织,表明了我的断然态度,也是专门给那个姓胡的和他们团领导看的。叫他们知道我彻底和碧艳艳断绝了关系,也许他们就不会再难为她了。我却一直不知道她的真实情况,更不知道她被下放到了五七干校,从此,我与碧艳艳沧落天涯,再无缘相见。

但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爱,那种痛苦的却永远无法割舍的爱,却无法从心底里抹除,而我却只能永远把她放在我心底里的最隐秘处,永远保留在心底的最深处,只要她活得好,也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也是我最大的愿望了。

然而,令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来到这个穷山恶水的桃花村,却一进村就碰上了两个不平凡的女人。一个要拉我给她写唱词戏本,又拉我上她家吃饭,一个对我冷眼相向,晚饭也不给我做吃。不知道这两个女人,到底是两个什么样的女人?

第二天早晨起来,在院子里洗完脸,刷完牙,偷眼往东屋瞅了一眼,想看看那位房主人曲莲花起没起床,却听见身后的一个声音问道:你今天是不是还要上季香香家吃饭?

我猛一回头,只见曲莲花手里挎一个小竹蓝,正从院门外走进来,乌黑的头发上还沾着几片鲜绿绿的草叶,几颗挂在耳鬓上的露水珠儿,闪闪亮亮地闪烁着,弯弯柳叶眉下的一双大眼,也黑亮亮地闪着光,弯弯的嘴角一撇,又说:

要不你就搬到她家去住。她那炕头也空着,巴不得有男人爬上去呢。那个季仁义一肚子花花肠子,非叫你住我这儿,我看他压根就没安好心。

喂!你到是说话呀,早饭你到底是上她家吃,还是在我这儿吃。

我,我在你这儿吃。我赶紧回答,生怕回答晚了,被她撵走。

那你还站在这干啥?进屋上炕等着去。

我这才发现,她蓝子里装是刚刚从菜园子里摘回的几样新鲜菜,有豆角茄子黄瓜,还有一小把嫩嫩的香葱。

呀,她是要做一顿丰盛的早饭给我吃呢,也许是对她昨天对我的怠慢做一个补尝吧。

你怎么还站这儿?要不你过来帮我掐豆角。

好好好。我高兴地坐到了她对面的一只小板凳上,帮她掐豆角。

肖梦云,你初来乍到,啥啥情况也不知道。曲莲花一边用井水洗着香葱,一边跟我说,季香香从十来岁就跟着一个野戏台班子学唱戏,她们家跟季仁义家算是 一个姓的本家,按辈分季香香还得管季仁义叫七叔。七叔对季香香的事也特别上心,乡里成立剧团时,季仁义找了好些乡里管事的人,硬把不够年龄的季香香弄进了乡剧团。后来乡剧团解散了,一心只想唱戏,对唱戏痴迷得不行的季香香,又叫季仁义去找乡书记,想办法把她弄进县剧团。乡书记和县剧团的书记是连桥,还和县委宣传部的部长是小学同学。乡书记还真下了很大功夫做工作,季香香到底进了县剧团。可是,好景不长,没几天县剧团因为县财政经费不足,养活不起了,也解散了,人员哪来回哪。季香香傻眼了,又叫季仁义想办法找人帮她调到地区文工团。反正季香香一天到晚想的就是唱戏,唱了戏。她连魂都没有了。季仁义又东找人西找人,最后乡书记帮他们找到了县委宣传部长,说是他的一个叔伯兄弟在地区文工团当书记。他能说上话。季仁义领着季香香,去见了这位部长,部长说,正好他的叔伯兄弟,要他在县剧团替他物色几个年轻的条件好的女演员,说季香香条件不错,他可以帮忙。当天晚上,季仁义在县里的一家大饭馆请部长吃饭。部长喝酒喝多了,路都走不稳了,季仁义就叫季香香把部长送回家,部长的家在地区,还没搬来,现在是一个人住单身宿舍,部长没叫季香香走,季香香就被强行留下了......

可是,一等二等,也没等来那个部长的消息。后来才听说那个部长被提拔到北边很远的一个县当副县长了。想进地区文工团的美梦,也就又破灭了……

没等听完曲莲花说完,我便震惊得张大了嘴巴:这,这,这……怎么会是这样?怎么能这样?……

听了我的话,曲莲花用斜眼仁瞄了我一眼说:女人除了身体,还能有啥本钱?不拿身体,还能拿啥去交换?

唱戏的梦想又一回落空了,季香香精神也不好了,整天到村委会去找村长季仁义闹,叫他找人帮她进地区文工团,要不然她就把那事张扬出来,叫他们大人物都现丑,受处分。季仁义只能天天拿好话哄着。季仁义被纠缠得没着没落,就想要给季香香找个对象,叫她早点结婚,好叫男人把她管住。季香香听说了,就上村委会去找季仁义,当着不少人的面,说要嫁给季仁义,说她嫁了季仁义就成了村长夫人了,一个之下,千人之上。吃香的喝辣的。她也知足了。弄得季仁义好下不来台。

季仁义把你从靠山屯要到桃花村,是有日的的。只是季香香他们家的小西屋一直是季香香住,也没有闲屋,才把你硬安排到我这儿。

曲莲花说到这儿,又用她那一双能说话的眼睛,脉脉地瞄了我一眼,长长叹了口气说:也许这也就是命。谁的命,就是谁的命。想躲也躲不过。听说你打小就没爹没娘,是跟姥姥长大的,到了这也没依没靠的,真是怪可怜的。这么年轻轻就当了右派,后半辈子你可咋过?

说着曲莲花眼圈红了。我的眼泪也差点被她说得潸然而落。


九 支部决定,叫我娶已不是黄花大姑娘的季香香为妻


听了曲莲花的一席话,我才明白了村长季仁义叫我不用下地干活,专门给季香香写戏词的目的,一来,是叫我给季香香写戏词,让她参加地区会演,能得个大奖,引起注意,兴许能被地区评剧团看中,把季香香调进剧团,满足了季香香的愿望,她也就不会再和他纠缠了。二来,他是不是有意安排我跟季香香接近,好叫我和季香香走到一起,他也就能彻底摆脱季香香了。

想到这一层,我心里油然产生了一种恐惧感。季香香为了能唱戏,什么都可以付出,尽管外表长得再漂亮,那种女人真正的美丽,也大打折扣了。我并不是一个封建保守的人,比如对曲莲花,她的身世是可以叫人原谅的,我是可以心甘情愿接受的。而季香香为了能唱戏,不惜付出自己青春的身体,就不能不叫人另眼相看了。

所以,我记住了曲莲花的话,尽管我每天都要和季香香接触,我坚持在村委会的会计室和她碰面,见了面,我把我已经写好的一个单出头的唱词,交给她,叫她看行不行,她就说我得好好仔细看。我就说,那我先走了,小学校的吕老师家里有事,叫我给他代几天课。她就说,那我拿回去细细看,什么地方要怎么改,明天见面咱俩再商量。

所以,从那以后,我再没上她家去过,她也没有坚持非要我上她家。我看得出来,季香香现在全部的心思,都在那个单出头上。对我设计的故事情节,一句一句唱词,都反来复去地推敲琢磨。然后就开始自己谱曲,一边谱曲一边哼唱,从早到晚,一刻不闲。别的任何事,都置于度外了。甚至于也完全把我忘了。

我倒是挺佩服季香香的这种锲而不舍的专研和刻苦精神,看来她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我也打心眼里祝愿她能一举折桂,实现自己的梦想。

于是我便想上省城去找找我的导师,请他施加一些影响,帮季香香一把。正好村里要派一辆马车到省城的农研所的种子站,去拉种子,我便跟村长季仁义说了我的想法,季仁义说,那你去吧。快去吧。同时我还想上我的一个同学家里,取我放在他家的几件衣服。

可是,我刚走进我曾就读的那所大学的大门,就听见广播喇叭里正在播送一篇批判文章:“……那个所谓的戏剧理论权威,还有那个所谓的评剧皇后,多年来一直让帝王将相占领着社会主义舞台,天天为封建统治阶级唱赞歌,为剥削阶级唱赞歌,早已把我们社会主义舞台糟蹋得不成样子。是到了该跟他们彻底清算这笔账的时候了……”

我愣愣地站在校门口,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凭着反右运动的经历,直觉告诉我,也许又一场运动来临了,也许目标针对的是我的导师和评坛著名人物碧艳艳。一场暴风雨即将要落到他们头上了。

我没有能找到我的老师,没有能实现我的想法,没有达到我设想的目的,只能惴惴不安地往回返。一百多里路,中途又遇上一场大暴雨,被淋得浑身透湿,一回到家便浑身哆嗦个不停,一头扑到炕上,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曲莲花听见动静,快步走进来,一摸我的额头,把她吓了一跳:这么烫手!你发烧了呀!

曲莲花返回她住的东屋,抱来她盖的被子,连同我的被子,一起盖到我身上,又烧了一锅姜汤水,用她常用的一个搪瓷碗盛了一碗,用嘴吹吹凉,送到我嘴边叫我喝。

多喝点热水。我听来咱们村巡诊的一个老大夫说,感冒发烧,必需多喝水。

我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坐起来都很困难,曲莲花就把我扶起来,叫我身子和头靠到她身子上,一碗一碗把水用她的嘴吹凉了,再送到我嘴边叫我喝。一连喝了几碗热水,觉得身上轻松一点了。她又扶我躺下说:你烧得这么厉害,得赶紧打吊瓶。我去找赤脚医生来。

打上吊瓶以后,曲莲花一直陪在我身边,一会用湿毛巾,给我擦头上的汗,一会把她的额头贴在我的额头上,试试烧退没退,一会又打了两个荷包蛋,用小勺一勺一勺地喂我。

因为喝了太多的水,不一会我便想小便,我挣扎着要坐起来下去,到屋外的茅房去小解,被曲莲花强行按住了:别动。你这个样子,怎么能到外边去。就在这尿吧。她端来一个小盆,要叫我往盆里尿。我脸涨得通红,不肯脱下裤头,她三下两下拽下我的裤衩,把盆伸到我的胯下,我的秘密就全部暴露在她的眼皮底下了。羞涩得无地自容,紧张得尿也尿不出来了。

曲莲花噗哧一声笑了:看把你紧张的。行了,我不看,你慢慢尿。

曲莲花把脸转了过去,我才终于尿了出来。

曲莲花叫我搬到她住的东屋,说西屋火炕不热,东屋的火炕热,她白天黑夜一直陪着我,看我睡着了,她就合衣躺在我身边,我每动一动,翻个身,她都会被惊醒,问我要干什么。

一连七天,我们就这样身子挨着身子,头挨着头,睡在小东屋一铺炕上。尽管她一直穿着衣服。我却依旧能强烈地感觉到她身上那股特殊的气息。每当这种气息吸进我的鼻腔里,我的心便会有一阵激跳。血管里的血就会像被燃烧了一样滚烫。我便会在她睡着了的时候,偷偷在她的额头上亲吻几下。后来又大敢地在她艳如桃花的脸蛋上,轻轻亲吻几下。我不知道她发不发现我的这种越轨行为。还是佯装做不知。于是,我便越发大胆起来,竟然趁她睡熟的时候,偷偷亲吻了她的红唇。我还是第一次亲吻女人的红唇,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一种无比的甜蜜感,久久地在我的血管里流动。

正是第十天晚上,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的时候,我在又一次偷偷亲吻她迷人的红唇时,突然一下子紧紧地抱住了她,她睁开了眼睛,盯盯地盯住我的眼睛,主动把嘴唇送到我嘴边,我便不顾一切疯狂地亲吻起她来,没一会儿,我们两个人身上的衣服也离开了身体。两个人都变成了赤身裸体,紧紧地地拥抱在了一起……

然而,正是这时候,薄薄的房门,被咣当一下撞开了,村长季仁认带着两个民兵,闯了进来……

于是,第二天,在村委会,老支书,村长季仁义,和治保主任三个人,正襟危坐地坐在村委会长条桌的正中间,我坐在长条桌对面的一只木凳上,形成了一种正式审问犯人的局面。

肖梦云,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身分?

知道。我一直低垂着头,小声回答了一句。

那么,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什么罪行?

我,我…..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二傻是老支书的亲侄子。是祖祖辈辈的贫农,你偷了贫下中农的老婆,你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性质的问题吗?季仁义厉声喝问 道,往纲上线上说,你是阶级敌人进行报复,疯狂反扑。可以立即把你送进芭篱子,判你个十年二十年,叫你在小黑屋里蹲一辈子。你知道不知道?

我我我……我一直脸上冒冷汗,说不出一句话来。

三个人的眼珠一直直直地盯住我,屋子里的空气好象都凝固了。过了好一会儿,村长季仁义才又长长吐了一口气说;

支部念你还年轻,把你送进芭篱子里,你这辈子就毁了。我们想挽救你,给你指一条出路。

季仁义说到这儿,咳嗽了一声又说:村里叫你给季香香写唱词,就是想叫你们多接触接触。季香香可是咱们乡十里八村最俊俏最招小青年迷恋的女人,能歌善舞,只是因为心气太高,一般的男人,进入不了她的眼眶子里。我们发现,她对你的印象还不错。你要是娶了她,按照政策,你也跟着她变成了贫农成分,就不是地主兼资本家成分了。村里还可以安排你到村小学当正式代课老师。你也能有更多时间给季香香写戏词了。你要是同意村里给你指出的这条明路,一会儿你就和季香香到乡上去办理结婚登记手续。你的罪行,我们也不再追究了。我们的这个意见,你同不同意?

同同同……同意……我只觉得上下牙直打架,好容易才吐出这几个字。

就这样,我从曲莲花的小西屋,搬进了季香香的小西屋,正式成了季香香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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