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粞饭,作为七十年代头上的人来说,我吃过。但不是因为粮食紧缺,而是带有换换嘴的意思。因为大饥荒已经过去了十五六年,吃饱肚子已经无虞,但常熟乡下杂粮多,偶尔吃几顿麦粞饭,确实有节省口粮的算计。我们是高乡,不产稻米,只收成棉花,粮食都是按户口本到粮管所定量供应的。吃点杂食,调配好一年的粮食,也是必须的。

        乡下人,不计人工成本。一碗麦粞饭吃到嘴里,也是很多道关口。首先当年夏收的小麦要在太阳底下晒干。一晒要晒上好多天,光这翻晒就是一重功夫。然后在粗眼的筛匾里把小麦里的杂渣筛掉,挑清爽,这又是一重功夫。所以“农民农民弄条命”,一年忙到头,一天从早上忙到黑再到深更半夜,但似乎只为了活命。但即使这么勤劳,很多年代却不得不为活命而起来造反。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晒过捡清之后的小麦就是放锅里炒,炒到七成熟冒麦香为止。这就是又一重功夫。这些都是捉空落当做的。也就是吃了晚饭以后,不耽误白天小队里赚工分。又一个晚饭过后,就拿出清洗晾干的细磨子,搭好台场,摆好架子,大人就牵起了磨子。从粗到细,要磨来倒去很多次。很多年很多时候都是这样,我们小孩子一觉醒来,大人还在洋油灯盏里牵磨,昏沉的灯光照着大人的脸,分辨不出对生活有什么渴望,只为活着而活着。及至鸡叫头遍,还不曾歇。

        后来,大队里有了机器磨子,俗称“钢磨”,就省事多了。但又是一个悖论,有了钢磨,轧人食麦粞的少了,个体经济兴旺以后,时兴养猪,轧猪食麦粞的多,因为人食麦粞讲究细、精、清,仁民师嫌换细钢磨爿麻烦,而且还要清扫钢磨肚肠,一客两客他不愿意搭理你,有时候搁两三天也不替你磨,这样大家就有意见了。为了消除意见,大队里又特意按装了一台细磨机,专门用来轧人食麦粞、米粉。可是,接下来随着粮食放开,人们也不需要再来轧麦粞了,这台新的细磨机装好后反而没怎么用就淘汰了。

        麦粞的细,细到颗粒和扬尘之间,再细就是麦粉了,俗称“焦麦粞”,是一种调成糊状的土食,香气扑鼻,馋涎欲滴,类似于市场上的黑芝麻糊。一锅麦粞饭的配比也是有讲究的。你不能“小鸡大了娘”。也就是你不可能麦粞多白米少。一般的配比是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大人说,这样正好。如果麦粞过多,三分之一,吃起来就糙了。

        麦粞,要在一锅饭水烧开,米粒刚想发胀的时候,扬进锅里,拿筷子拌匀。手脚要快,此时正是一锅饭最吃火的时候,锅里的蒸汽走漏越少越好,手脚迟一点,很容易烂成一锅夹生饭,这就没彩头了。煮熟的麦粞饭,掀开镬盖,透过气雾,白中有点点金黄,麦香阵阵。民间的粗茶淡饭,千百年来,即是如此。那时候,正是长身体的年纪,父母为了照顾我,往往掏半锅麦粞,这样变成一锅两制,一半麦粞一半白米,我吃白米饭。常熟人净说,吃白米饭长大的人聪明。可同样吃白米饭长大的我,周身没有一点地方聪明的。

        白米饭白吃了。

        2019年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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