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有一个黄铜盆,它是由黄铜铸造而成,黄澄澄的,闷呼呼的。铜盆口边缘是平的,最边沿凸起一道半圆形的棱,边沿很宽,足有三四公分。黄铜盆看上去,既笨重,又憨蛮,拿起来沉甸甸的。

  听父亲那辈人讲,这个老黄铜盆是爷爷与奶奶结婚时买的嫁妆,地地道道的日本货,爷爷和奶奶竟然不怕它笨重,把它从遥远的山东家走南闯北带到东北。家里几经周转迁徙,丢弃了很多物品,唯独这个黄铜盆,依然伴随在爷爷和奶奶身边。到我们这些孙子们看到这个黄铜盆时,推算起来也得有半个多世纪啦。奶奶去世多年,爷爷对这个黄铜盆珍爱有加,放在头上顶着,怕吓着,放在嘴里含着,又怕化了,视为掌上明珠。黄铜盆承载着太多太多的历史,也凝聚着爷爷和奶奶的深厚情感,爷爷看见这个黄铜盆,好像能够回想起与奶奶结婚时的幸福与甜蜜,看见黄铜盆就如同见到奶奶,人虽然已经逝去,而黄铜盆犹在,睹盆思人哪!

  爷爷平时洗脸就用这个黄铜盆,不使用其他的任何洗脸盆,也不准任何人动用这个黄铜盆。闲暇时,爷爷总爱坐在灶坑门前,用木材灰磨蹭黄铜盆,把个黄铜盆磨蹭得镜明瓦亮,都能当做镜子,照出人影来。爷爷洗完脸,然后用清水把黄铜盆清洗清洗,再用抹布擦拭干干净净,小心翼翼地放进炕柜底下,家里人谁也不敢动用黄铜盆。家里老辈人曾多次劝说爷爷,给他买一个国产搪瓷带花的脸盆,既轻便又美观。爷爷说什么都不要:“唯他娘的,花花绿绿的,太花哨,轻飘飘的,像他娘的瓢茬子,还是这个东洋货用起来便当。”依旧使用那个日本造的黄铜盆。家里老辈人都管这个黄铜盆,叫祖传的“老古董”。

  没想到,爷爷的黄铜盆竟然毁坏在我和二哥的手上,被我们用123雷子鞭炮崩成两半,地道的日本货,祖传的“老古董”就这样被我们送上了西天!

  我和二哥小时候最喜欢放鞭炮,曾经把鞭炮系在大黑狗尾巴上,点燃后惊动了大黑狗,直溜一下钻进柴火垛里,引起火灾,闯了大祸。结果,我和二哥被爷爷狠狠地痛打一顿,但仍然没有悔改之意,依然喜欢放鞭炮,并且不断花样翻新,房顶吹喇叭—起高调。家里老辈人训斥我们是没皮没脸没记性,爷爷骂我们更有意思:“唯他娘的,淘得没边没沿的,给个猴子都不换,要是给你们一个梯子,就他娘的爬上天了!”

  过年期间,我与二哥手里拿着123雷子反复琢磨,怎样燃放123雷子鞭炮更有意思呢?

  我想了想问二哥:“二哥,咱们炸碉堡,你看怎么样?”

  “怎么炸呀?”二哥不理解。

  “哎呀,很简单!”我跟二哥解释:“就是用积雪堆砌一个碉堡,再把123雷子点着,扔进去,不就炸了吗?”

  “好,好主意!”二哥很高兴:“咱们试一试吧!”

  于是,我跟二哥就堆起了雪堆,堆得高高的,再把里边挖空,这就是碉堡了。东北的冬天冰天雪地,嘎嘎冷。我与二哥两只小手冻得通红通红的,就放到嘴边上,用哈气哈一哈,暖和暖和。两只小脚冻得像猫儿咬了一样,就在地面上跺一跺脚,舒缓舒缓血脉。一会的功夫,一个碉堡堆成了,我们把123雷子点着,扔进去,站在旁边看热闹。扑哧一声,碉堡炸掉了。我和二哥拍着手,跺着脚,高喊:啊,啊,啊,碉堡炸掉了,碉堡炸掉了!

  又堆了一个碉堡,又炸掉了,接连堆砌三四个碉堡,都被陆续炸掉了。小孩子是没有常性的,玩着玩着,我的兴趣越来越小,逐步降到零下,跟当时的天气一样。

  二哥问我:“怎么了?”

  “没意思!”我毫无兴趣地说:“扑哧扑哧的,声音不洪亮,不脆快,没意思啊!”

  二哥猜透了我的心思,看看我:“要是有一个铁的,铜的什么东西,盖在上边就好了,声音一定洪亮,脆快。”

  “对,对。”我高兴得两只眼睛直放光:“哎,用爷爷的老古董做碉堡盖子,你看怎么样?那一定是咣咣响啊!”

  “你说的是爷爷的黄铜盆吗?那谁敢动啊!”二哥呲牙瞪眼摇着头,显得很为难。

  “没事。”我鼓励二哥:“爷爷刚出去,我看见了,用完了咱们再给他擦干净,放回原处,神不知鬼不觉的。”听了我的话,二哥壮了壮胆:“好,你等着,我拿黄铜盆去!”

  不一会,二哥拿来了爷爷的黄铜盆,盖在雪堆砌的碉堡上,点着一只123雷子,扔进去。只听到扑哧一声,碉堡炸塌了,黄铜盆栽愣了。声音比起没有黄铜盆稍微大一些,可还是不够洪亮,不够清脆。我的兴趣依然没有提升上来。

  二哥看我闷闷不乐的样子,摇摇头,眨眨眼说:“兄弟,咱们把黄铜盆放在地面上,点着123雷子扔进去,那会是什么样子呢?”

  “那一定是咣咣响!”我高兴得直拍巴掌。

  二哥把黄铜盆放到地面扣上,点着一个123雷子,扔进去。咣地一声,黄铜盆跳起来一尺多高,还冒起一股黑烟,散发着浓烈的火药味儿。我和二哥高兴地呼喊:“黄铜盆跳起来了,黄铜盆跳起来了!”

  放了几次,我突发奇想,跟二哥说:“要是多放几个123雷子,黄铜盆不是跳得更高吗?”

  “那要是崩坏了,不是惹来大祸了吗?”二哥摇了摇头说:“那就不是挨屁股板子了,爷爷还不得砸断我们的腿呀!”

  “没事的,黄铜盆那么厚,保证崩不坏。”我是卖呆不怕乱子大。

  我把黄铜盆放到地上扣下,把三个123雷子药捻子捻在一起,点着扔进去。只听到咣地一声,三个123雷子炸响了,接着你再看,黄铜盆跳起二尺多高,又落回冰冻的地面。我和二哥急忙捡起黄铜盆,仔细查看,哎!还真的没有事啊!于是,我和二哥高兴地手舞足蹈,欢呼雀跃。哈哈,咣—铛—,声音洪亮,清脆,还有两个响声,够刺激啊!

  我的兴趣一下子提升到顶点,告诉二哥,再加上两个123雷子。二哥似乎忘记了黄铜盆有可能被崩坏,连连点头,又加上两个123雷子。五个123雷子捻在一起,点着扔进黄铜盆里,只听见轰隆的一声,五个123雷子炸响了,黄铜盆被气浪掀起一米多高,下面拖起浓浓的一股黑烟;紧接着咣朗朗又一声,黄铜盆实实称称地摔在冰冻的地面上,发出一阵铜铁撕裂声。我与二哥赶紧捡起黄铜盆,完了,完了,完了,我跟二哥都长长眼睛了,两腿发软,不停地颤抖,目瞪口呆!爷爷的黄铜盆裂缝了,两半了,从那宽宽的边沿开始,一直裂到黄铜盆的盆腔中间。我幼稚地吐了一些唾液,摸在裂缝上,用手紧紧地把裂缝对在一块,哎,还真的粘在了一起,二哥再一碰,又裂开了。

  “这可咋办呀!”二哥显得束手无策,带有哭泣地说:“这回可彻底完了,真的惹了大祸了,爷爷还不得砸断咱俩的腿呀!”

  看到二哥悔恨、胆怯、哭泣的样子,我也害怕起来,可怎么也得想办法,把这个事情压下来。我反复思考着,终于想出一个借刀杀人的办法来。我伏在二哥的耳朵旁边,悄悄地把这个主意告诉了他。二哥点了点头说:“也只好这么办了!”

  于是,我跟二哥把黄铜盆擦拭干净,放到爷爷房屋的地面上,到处寻找家里的大狸猫,终于在一个房间里找到了大狸猫,高高兴兴地抱着大狸猫,回到爷爷的房间。

  大狸猫还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已经充当了替罪的羔羊,喵喵地叫唤,伸出舌头美美地舔着二哥的手。我跟二哥心里也很难受,心疼无辜的大狸猫,可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二哥到厨房拿了几片肥肉,掰了半拉馒头,放在大狸猫面前,大狸猫高高兴兴享用着。我跟二哥用绳子把大狸猫五花大绑地捆上,绳子的另一头拴在炕柜腿上,以防大狸猫逃脱。二哥手持烧火棍,但等一有人来,就对大狸猫施加刑法。我蹑手蹑脚,悄悄地趴在门缝上,观察外面的动静,一有人来,马上向二哥报警,二哥挥舞烧火棍,痛打大狸猫的闹剧即可上演。

  “快,来人啦!”我急忙向二哥报告:“看样子,可能是八婶来了。”八婶是我们的老婶,是爷爷的老儿子媳妇。二哥听到信号,挥舞起烧火棍,咣咣地痛打大狸猫。大狸猫本来在悠闲地享用着肥肉和馒头,遭到这突如其来的痛打,喵喵喵地吼叫着,四处乱串,企图摆脱绳索逃跑。大狸猫的惨叫声,像万把钢针,深深地扎在我与二哥的心尖上,很难受。

  八婶三步并作两步闯进房屋里,夺下烧火棍,朝我跟二哥的屁股,打了几烧火棍,嘴里不停地骂着:“你们这两个猴崽子,要作反呀!三天不打,你们就上房揭瓦。无缘无故的,打大狸猫干什么,它又没招你们,没惹你们的?”

  我跟二哥赶忙上前解释:“大狸猫在炕柜低下抓老鼠,闹得霹雳扑隆的,把爷爷的黄铜盆蹬掉地下,摔两半了,我们都亲眼看到了。”

  八婶捡起黄铜盆看了看,眼睛紧紧盯着我跟二哥,目光火辣辣的,灼烤着我和二哥:“完喽,完喽,天塌下来了,天塌下来了,这可闯大祸了!”我跟二哥悄悄躲开八婶的目光,慢慢低下头。八婶严厉地说:“我刚才在房屋里,听到外面咣当一声,不是好动静。是不是你们两个放鞭炮,把黄铜盆崩两半的?”

  我和二哥继续狡辩:“不是,不是,是大狸猫蹬掉地下,摔两半的,我们都亲眼看见了。”

  “把头都给我抬起来,看着我的眼睛。”八婶发火了:“你们还在撒谎,编瞎话,骗婶婶,看爷爷回来的,还不砸断你们两个人的腿?”二哥一听害怕了,扑通一声,跪在八婶面前求情。“还有你,你的主意就是正。”八婶恨得咬牙切齿,我睄了八婶一眼,八婶往日和蔼可亲的面容不见了,今天这么凶啊!转念一想,我就是不跪,看你能把我怎么样?二哥气得站起来,照我的屁股和腿弯踢了两脚。我怎么也站立不稳,扑通一声,也跪在八婶的面前。

  “是不是你们放鞭炮崩坏的?”八婶问。“是我们两干的。”二哥哭咧咧地回答:“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求八婶,跟爷爷说说情,就绕过我们这一回吧!”我们都知道,爷爷是偏爱八婶的,八婶说的话爷爷保准相信。

  “还有你。”六婶用烧火棍指着我说:“你就是有一定老主意,一帮犟种!不说话是不是?好了,你们的事我再也不管了!”说完抬腿就要走。二哥抬手就打我一拳,急忙抱住八婶的大腿,哀求地说:“求求你了,八婶,我们下次再也不敢了!”我就是不抱大腿,也不哀求。八婶回过头来,照我的屁股又狠狠地打了两烧火棍,赌气地说:“你这个犟种,就是把刀摁在你的脖子上,你也不会说个软乎话!好了,都起来,滚吧,两个猴崽子!”

  二哥急忙拽起我来,夹着尾巴,一溜烟儿,落荒而逃。逃到没有人的地方,我跟二哥回想起燃放123雷子鞭炮,炸毁积雪堆砌的碉堡,崩坏爷爷的黄铜盆的情景,依然兴致勃勃,蹦着,跳着,开心快乐得大笑着!啊哈!爷爷的黄铜盆,地道的日本货,祖传的“老古董”就这样被我和二哥送上了西天!

  后来,八婶给爷爷买了搪瓷盆,红花绿叶,很好看,还很轻便。爷爷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并且逐渐喜欢上这个国产搪瓷脸盆,高兴地说:“唯他娘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新鲜的东西,早早晚晚要代替陈旧的东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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