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爱听老歌的人,听的不是歌,是记忆。

我有同感。我最爱听的老歌是《渴望》。每当这首充满凄婉、哀怨的曲子在我耳边冉冉升起时,一段让我魂牵梦绕的往事,情不自禁地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

那是1990年,一个秋光宜人的季节,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我收到了那张迟到八年的充满酸楚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几天后,我背上行囊,系上叮咛,离开了那个曾经生我养我的僻远农村,来到了省城,梦幻般地跳入了一所大专院校的“龙门”。

为了表示对新生的欢迎,校同乡会特意为我们筹备了一个别开生面的“迎新”联谊会,来自俺县的二十几名莘莘学子济济一堂,那气氛颇具热烈。当乡友们都以期盼的目光,同时投向我这个呆在角落里,看似沉默寡言且又满身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大男孩时,也为不扫雅兴,我清了清嗓,以一种不着边际的调子唱了一支我常挂在嘴边的曲子《渴望》。歌声很沉、很低,沉中含着哀婉,低中凝着幽怨。曲罢,也是为了祝贺吧,一个女孩姗姗地向我走来,嘤嘤地笑着,递给了我一颗她刚刚削好的苹果。我接过这颗苹果,满脸的犹豫和感激。

我上下打量着这个女孩,苗条略显清瘦的身段,优雅的气质,一体山乡女孩的清丽,显得很隽秀很温婉,一副晶亮的高度近视镜的下面,隐藏着一双深潭般的大眼睛,白皙的脸蛋上总是挂着丝丝甜甜的笑,身上透着一种诱人的淡淡的薄荷的香气,宛若一株盛开在幽巷里的紫丁香。她叫颖,长我两届。听老乡们讲,她不仅歌唱得好听,文笔和书法也是全校有名的,是老乡中为数不多的才女。

或许是我性格内向的缘故,抑或是我过惯了农村那种无拘无束的田园生活吧,乍一置身这高等幽府,总不免生出几分伤感来。排遣烦闷的时候,我也独有自己的一片天地,便是校园不远处那片蓊蓊郁郁的槐林,虽比不上家乡槐林的博大与邈远,但也有着别样的博爱和飘逸。忧郁的我、孤独的我,任槐林的苍翠欲滴,淡释着我的孤寂和落寞。

颖自然不属于那种娇艳的女孩。一身的质朴,一脸的恬静,似一潭秋水,清清醇醇。她说,她也喜爱那片槐林。从此,槐林便不再属于我自己。嗅着槐林的阵阵馥香,憧憬着美好的人生与未来,我和她总有攀不完的话。懵然,我感觉出一样从未有过的洒脱。原来,我俩竟是同样的痴迷文学。她向我说出了她的过去,还有她的梦。我也真诚地向她袒露了我的以往……

14岁那年,我以全乡优异的成绩考入了本县一所省属重点高级中学。高中时代,我一直是在鲜花和掌声中度过的。按说,考个很好的大学是不在话下的。但不想,七月的那场黑色的革命,却最终把我革进了万丈深渊。正值天真烂漫,青春年少,我怎经得起这乍到的风霜严寒。我常常无精打采,以泪洗面。最终我还是结束了求学生涯,回到了家乡。我家的西面有一条河,水不涨的时候,践一步就可以跃过去。河的对岸,长着一望无际的槐林,很大,望一眼,墨绿墨绿的,没有尽头。惆怅的我,颓废的我,时常徜徉在那片碧波浩荡的槐林里,去听春雨之啾愁,夏风之狂啸,秋叶之悲鸣,冬雪之低吟……春去春回,寒来暑往,打发着我难耐的暗淡光阴。三年后,我结了婚,成了家。妻子是一个邻村的女孩,模样长得虽然谈不上俊俏,但足可称得上是贤妻良母之类。她从不挑吃拣穿,日日穿梭在农田和家庭之间,用她柔弱的双肩,默默地支撑着这个饱经风霜的家,为我生儿育女,扶老携幼,遮风挡雨。正当我们并肩携手共筑爱巢享受着小家庭的天伦之乐时,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了我本该平静的生活。那年,全国农业院校首次进行试点改革,破天荒地招收农村回乡落榜青年参加高考。这次迟到的高考,像是专门为我潜心设计的,我终于赶上了这趟晚班。

听了我的倾听,她先是惊愕,再是诧异,最后便是细雨呢喃:“认识你,真好”。圆圆的脸蛋上漾出一圈一圈灿烂的笑。说罢,便消失在这静谧的夜空里,夜空里弥漫着丁香花的阵阵芳香。

记得那是在我入校后不久,学校要举办一次“春蕾杯”文学征文大赛。在那个槐香袅袅的夜晚,她邀了我,随手带了一份散文样稿,写的是《晚风里那株丁香花》,打算参加这次征文比赛。借助淡淡的路灯光,我细细地品味着这篇文笔清秀、还正散发着墨香的青春美文,心中即刻便有一种莫名的悸动升起。她也鼓励我让我也试一试。春风抚慰,芳草也绿了。其实,在我入校后不久,我的周身便有一种文学创作的冲动。于是,我就把自己早已胸有成竹的文字,信手拈来,题名《难忘家乡的槐林》,信心十足地投了过去。大概是评委出于对校园中不可多得的乡土文学的钟爱吧,我的散文获得了特等奖。当我得到这个喜悦的消息时,最先是她告诉我的。傍晚时分,她约我在那片槐林里等我。风很轻,月光很柔。她显得很美,嘴角边总是漾着浅浅的笑,多像一株悠然开放在晚风中的紫丁香……

又一次见到她,是五月底的一个黄昏。那个晚上,心生烦闷吧,我又去到了那片槐林。我彳亍独行,校园外田野里不时飘来淡淡的麦香,和着如水的月光,融汇成一缕缕浓浓的乡愁,正渐渐地把我淹没……正在郁闷时,她翩翩地来了。看我一脸的愁绪,忙追问我是为什么。我只得向她道出了原委。眼看家里的麦子就要成熟了,父母身体年迈,妻子正怀有身孕,在那个农业完全靠畜拉人扛的年代里,十几亩的庄稼,得靠一镰一镰的收割去完成,这是多么繁重的体力劳动啊!在家里我是个排行老大且又是姊妹几人中唯一的男孩子,此时我却因为求学而远离家门,帮不上忙,每想至此,我的心里总是酸酸的。但要想回去收麦,班主任说了,除非是家里确有急事发来了电报才可放行。听到这话,她好像有些激动,若有所思地,诧异地问:“是吗?”第二天中午,我果然收到了一封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家有急事,速回”的加急电报。有了这张硬牌,我的假总算是批了下来。当我急急忙忙地登上回家的火车坐在座位上如释重负地再仔细地端祥着那封救命似的电文时,我惊呆了!这封造假得近乎有些“小儿科”的报文竞能蒙蔽了那个从来都以“治学严谨”而著称的我的班主任兼老教授的慧眼。原来,那封电报的发出地址竞然仍是原地——省城!

返校后的一段日子里,我像丢了魂似的,本就沉郁的性格变得更加寡欢了,目光呆呆的,脑海里总在胡乱地想着什么,好似醒里梦里总有一个人影在我眼前晃动。莫非……这也是一场恋情?我模模糊糊,又迷迷茫茫,不能回答自己。一种莫名的恐惧,慢慢地向我卷来。    

怎么也忘不了,入学那天,我乡下的她,到火车站送我的情景,当载我远行的列车还未驶出多远,我看见早已噙满她眼角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地悄然滑落……

于是,我选择了回避,静静地数着她毕业的日期,直到她渐渐地离开。

就在她毕业前的那天晚上,我去了校外,只为躲她。一条幽僻的小径上,蹒跚着我落魄的身影。远处缕缕飘来耳熟的、缠缠绵绵的歌声,是《渴望》,听在心里就像锥心一样的疼。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似的,孤寂在向我包围。夜深人静之时,我回到了宿舍。室内空我一个人。那挥不去的思絮,蛛网一样萦我心怀。突然,门轻轻地开了,是她!沉默过后,她终于开了腔:“明天,我要走了。”我不敢去看她那双无助的眼睛。此刻,我能读懂她的心。我真想紧紧拥她入怀。但,我没有。当她又一次说走时,我没有拦她,我取出一样东西,是一本精致的相册,是那次大赛获得的奖品,它代表了我的心,我转身交给了她,并说祝她能有一个美好的归宿,还说到时我会为她准备鲜花,是她最心爱的一株丁香。她没有犹豫,接过相册,也送我一样东西,是她特意备好的两本书,一本是汪国真的诗集《青春》,另一本是琼瑶的小说《情深深雨濛濛》。然后她就出了门,泪光盈盈,再没有回头。

她走了,回到了豫南,一个离她家有百里之遥的新兴钢城。她走了,也带走了我的梦。从此,我再也没有光顾那片槐林。闲暇的时候,我常常伫立校园,翘望南方,望着山那边的水那边的树林那边的她,暗暗地为她送去祝福……

日子一滑就是几年。就在我学业完成回到家乡的第二年春天,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我收到了她的一封来信。我欣欣然展开信笺,竟是寥寥几语!我刚刚嫩绿的心,像三春里遭受了陡至的严寒。凝视着一行行泪水打湿的文字,我的心忐忑的。当我风驰电掣般地赶到钢城时,终于证实了我的猜想:她患了绝症。我几乎昏了头。目光找不着去路,脚下布满了悔恨的绊石。当我踉踉跄跄地见到她时,她已经躺在一家医院的幽角,带着几多遗憾和不舍,忧忧地地闭上了眼睛。她的脸色淡淡的,苍苍的,多像是一株被秋雨打落的丁香花。

我深深地向她鞠了个躬,恭恭敬敬地,把那株我早已为她准备好的丁香花,悄悄地安放在她的跟前。

如今,许多年过去了,每当我听到《渴望》这支充满哀怨缠绵的老歌时,情不自禁地,我就会想起了那遥远的过去,想起了那段青葱岁月、那段令人难忘的大学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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