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大兴安岭已进入夏季。准确地说,这个地区没有春秋,只有冬夏。夏天的大兴安岭,瞬息万变。冰雪在一日间消融。从茫茫雪原到绿草如茵只在眨眼间完成。具有顽强生命力的野草喷吐着嫩芽;争“春”斗妍的野花竞相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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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达子香(俗称满山红,兴安杜鹃)漫山遍野,把个大兴安岭点缀的如画似锦;傍晚,金针花粉墨登场,漫山遍野一片金黄,在夕阳的映照下闪闪发光。天赐的原野风光让人如醉如痴。然而,这迷人的一切对紧张施工的战士来讲如同虚设。大自然的景色无声无息地走来又无声无息的告退。

      炊事班长几次向司务长和连部报告——粮食告急!库存的粮食只够全连吃三天的,如不及时补充就要断粮!简易公路还没有修通,汽车还无法进入林区。老连长不得不在百忙中抽出二十四名战士去四十公里外的“军粮转运站”背粮。

      “背粮队”由刚刚到任的司务长带队。战士们都知道,背粮是个苦差事。不少战士都吃过背粮的苦头。出发前,老连长一再嘱咐司务长:“一定保证战士们的安全,全连的同志们都在等待你们早日平安归来”。

      “背粮队”出发了。他们一个个轻装上阵。每个人只带一顿吃的干粮和一壶水。为的是尽快多背些粮食回来,只是班长和司务长多背了一支上满子弹的冲锋枪。

      原始大森林的地面被一层厚厚的“草皮”覆盖着。刚刚融化的雪水被它们饱饱地吸吮着。“背粮队”的战士们每前进一步都会踩出一个水窝,象是走在吸满水的海绵上。被雪水打湿的“解放鞋”,磨的早已被泡白的脚生疼。这时,蚊子和‘小咬’也在不断地光顾他们。背粮的队伍在“草皮”上顽强地前进着。当他们翻过一座山头时,他们看到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不远处有一条长不见尽头、宽约一华里的沼泽。进入林区以来,他们的眼界还是第一次如此开阔。他们看见了兰天白云;他们看见了远山近水。一只展翅飞翔的雄鹰在蔚蓝的天空自由盘旋,不时发出悦耳的尖叫声。他们感到无比地欢畅;他们感到无比地惬意。他们激动不已!

      在穿过沼泽时。为了战士的安全,司务长打头阵,试探着走过一个个“塔头”,这是一种抱团生长的草,根部深深地扎进沼泽,叶子和部分草根密集地浮出泥浆,战士们紧跟其后。他们边走边用“红毛柳”和桦树枝认真地做着标记,以便按原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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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头地是有名的“大酱缸”,泥潭深不见底。要想通过只能踩着一个个“塔头”稳稳前行。稍不小心掉进“大酱缸”就会被泥浆淹没!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艰苦跋涉,“背粮队”终于到达“转运站”。“转运站”的同志们早已得到电话通知,晚饭已做好。饭后,疲惫不堪的战士们早早躺在临时铺位上进入了梦乡。司务长想多背回点粮食,和仓库管理员讨价还价。但是,管理员执意不肯,说:“首长有令,每人只能背二十五公斤,多一两也不行”!司务长听说有令,只好服从。装粮食时,司务长吃惊地发现,这个仓库里的粮食已所剩无几,眼看要空了!

      一个叫韩正月的战士把战友们湿漉漉的“解放鞋”和“包脚布”(那时东北兵都是用布包脚,没有袜子)烤在火炉旁。又把二十五条粮袋检查一下有没有漏洞,才放心地上铺睡觉。他是个细心人,也是个热心人。这些都是他早已干惯了的。韩正月是这批新兵中的老大哥,那年二十二岁。1941年正月十三出生。爹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正月。六十年代“瓜菜代”,他为了让弟弟妹妹多吃上一口粮食,常常饿着肚子下地干活。天长日久落下一个胃疼的病根。

      他们村有四个“五保户”,都是体弱多病,身边无儿无女的老人。入伍前,韩正月把这四位老人家里的苦活重活都承包了下来。早晨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为四位老人挑满一缸水;每年夏收、秋收他都推着一辆独轮车,挨家挨户把分到的粮食送到四位老人家里。每逢年节,他都要提着一包点心送到四位老人手里。“每逢佳节倍思亲”,他总是留下来和他们拉拉家常,安慰他们几句。

      他家有棵蟠桃树。每年蟠桃成熟时节,他都要给四位老人送几个嚐鲜。韩正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从不间断。乡亲们都说这孩子心眼好。新兵集中那天,乡亲们自发送他到村口。四位“五保户”老泪纵横,拉着他的手难舍难分。一位“五保户”老奶奶哽噎地说:“孩子,一个人出门在外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奶奶盼着你早点回来”。说完放声痛哭······。送君千里,总有一别。韩正月依依不舍地和乡亲们挥手告别。

      到连队后,韩正月在日常生活中总是以老大哥自居。处处事事让着别人。打水、打饭、整理“内务”他总是抢着干,从来不计较个人得失。谁有不顺心的事,他总是找机会开导。深得战友们的爱戴。在施工中,苦活累活抢着干,他干一行爱一行,任劳任怨。多次受到首长的口头表扬。

      冬天,茅厕里的粪便时间一长,冻的就象“立柱”一样竖在那里,不及时清理就会顶住屁股。几乎每次都是他不言不语地用铁镐把一个个“立柱”刨倒,再用新土垫上。他就象一头“牛”一样从早到晚拉着他肩上的“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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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晨五时正,天不亮“背粮队”准时踏上了归途。负重的战士们踏着泥泞的道路艰难地前进着。路远无轻载,走了大约十几公里,战士们早已是汗流浃背了。今天又是个大晴天,蚊子、“小咬”格外多,两耳不闻嗡嗡声,抬头始见一片黄。这二十五人组成的小分队成了蚊子、“小咬”的美餐。黑压压一片蚊子、“小咬”围着他们转。他们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不停地轰赶着死死叮咬着他们的蚊子和“小咬”。

      最讨厌的是近两厘米长的“瞎虻”。它们象小飞机似的俯冲下来,死死地叮咬住人。吸足了血便扬场而去!司务长鼓励大家,坚持到沼泽地让大家歇个够。

他们终于走到了沼泽地。塔头已不是来时的塔头,水面阔大了许多。来时的路线标记已被水冲的所剩无几。正在融化的雪水汇成一条条细流在不断地向塔头地里流淌。随着雪水的不断补充,本来冻着的“塔头”根部正在一点点融化。站在上面如同站在瘪了气的皮球上。这对身背二十五公斤粮食的战士们来讲,如同闯过一道“鬼门关”!

      然而,道路只有一条,别无选择。如果粮食不及时背回连队,全连的同志就要挨饿。这时,“塔头”的根部在不断融化,越耽搁通过沼泽的难度越大。事不宜迟。司务长当机立断,过!为了战士们的安全,他命令大家在岸上梢候。他先踏出一条路。由韩正月殿后。司务长一再嘱咐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万一他掉进沼泽,千万不要营救。大家都清楚,施救的后果是什么!

      司务长试探着,一步步向沼泽深处走去。一个个“塔头”留在他的身后。踩踏过的“塔头”上,嫩绿的草丛留下他清晰的脚印。当他发现没有多大危险时,招手示意后面的队伍跟上来。战士们小心翼翼地前进着。沼泽里的蚊子和“小咬”更是多如牛毛,大片的蚊子和“小咬”疯狂地骚扰着他们。“瞎虻”对他也毫不留情,见缝插针地叮咬着他们。战士们艰难地一步步前进着······

      殿后的韩正月在一个个“塔头”上摇摇晃晃地走着。突然,他一阵呕吐,随之而来的是难以忍受的胃疼!不好,他老毛病又犯了。他吐出一口酸水,咬紧牙关极力忍受着。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淌下来。那时,他真想扔掉肩上的粮袋蹲在“塔头”上缓一口气。然而,他不能。不能因为自己的落伍影响了全队的前进速度。更不能丢弃一粒宝贵的粮食。即将断粮的战友们正期待着他们胜利归来。他咬紧牙关,艰难地一步一步地踏过一个个“塔头”。

      离他最近的二排三班魏明亮想返回去拉他一把,他摆手示意不要管他。他清楚地知道,两个人同时踩在一个“塔头”上就意味着两个人将会同时丧命!这时,魏明亮的脚下突然一滑险些摔倒。韩正月焦急地喊道:“魏明亮,一定注意脚下。站稳后再迈第二步,千万注意安全”!

      韩正月被战友们落的越来越远了。那时战友们只能是瞎子拉二胡——自顾自,谁也无法去帮助别人。战士们在摇摇晃晃的“塔头”上颤颤抖抖地前行,一个小时后,先头部队终于走上了对岸。殿后的韩正月被落下二十多公尺,岸上的战友都想返回去接应,遭到他的断然拒绝!摇摆不定的韩正月一步步走向对岸······

      离岸边越来越近了。他仿佛看到了光明,看到了希望。突然,他肩上的粮袋险些滑落,身子猛地一个趔趄!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岸上的战友焦急万分,为了不分散他的注意,大气不敢出一口。这时的韩正月,胃疼的折磨、蚊子“小咬”的侵袭、加上身背二十五公斤的粮食。他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然而,人们看到的韩正月仍然咬紧牙关一步步向岸边走去······突然,剧烈地胃痛又一次向他袭来,他的眼前一黑,左脚一滑。一下子掉进泥潭里!岸上的战友都惊呆了,几乎同时猛地向泥潭冲去。

      他们拼命地呼喊着他的名字。慌乱中,他们的脚刚刚踏上“塔头”就险些滑倒。只好又退了回来。这时,泥潭中的韩正月把肩上的粮袋拼命地向岸上抛去!他想把这宝贵的粮食抛向对岸。然而,二十五公斤重的粮食一出手就掉进泥浆里。身上的重量减轻了,但是,身体一个趔趄反而加速了下沉。他本能地伸出双手,想去抓身边的“塔头”。然而,粘稠的泥浆象捆绑在身使他无法转身!这时司务长大声喊道:“韩正月,千万别动。一定坚持住”!他转向身后的战士,大声命令道:“听我的命令,原地待命。不准靠近沼泽,否则我给他处分”!说完,他不顾一切地向沼泽深处跑去。

       然而,被二十几个战士踩踏过的“塔头”早已无法承受这突然袭来的重踏,他刚踏上第一个“塔头”,一个趔趄就掉进泥浆里!岸上的战士又是大吃一惊。急忙象猴子捞月一样拉住他的双手,硬是从粘稠的泥浆里把他“拔”了上来!“大酱缸”啊“大酱缸”,开天辟地以来你那血盆大口吞噬过多少人的性命!正月正被泥浆一点点吞噬。

      求生的欲望使他拼命挣扎。越挣扎下陷的速度越快。岸上的战友们拼命地呼喊着他的名字,一个个拼命地朝着正月的方向冲去!眼看一场更大的灾难就要发生。情急之下,司务长用沾满泥浆的双手端起冲锋枪朝着空中一阵点射,大声喊道:“谁敢前进一步我就毙了谁”!战士们怔怔地、无奈地看着司务长。几乎同时,他们“扑通”一声齐唰唰地跪倒在地放声痛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战友被“大酱缸”一点点吞噬!正月张着大口,瞪着双眼拼命地呼吸着。粘稠的泥浆淹没了他的胸膛,淹到了他的颈部。粘稠的泥浆使岸上的战友无法上前营救。他们只能万般无奈、束手无措地跪卧在地上拼命地呐喊着战友的名字。

      此时的士兵们啊——你们就是有“恨地无环”之力也难以营救自己的战友!正月被完全淹没了,只有两只手在粘稠的泥浆面上在不停地抓着。他要抓什么?想抓住什么?!谁也无法说清!战友们的哭声惊天动地,回荡在大兴安岭的上空!他们望着逝去的战友无助地呐喊着:“正月——前头带路——二十年后咱们还是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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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泪水如涌泉无声地滴落在大兴安岭的黑土地上!不知是为了鸣枪致哀还是无助地宣泄,司务长高举起手中的冲锋枪,猛地抠动板机,子弹呼啸着向空中飞去······叭、叭、叭,清脆的枪声,像家乡为亲人出殡的鞭炮,伴随着二十多名军人撕心裂肺的嚎啕,久久回荡在大兴安岭的上空。

      司务长怀着沉痛的心情带上班长,爬到山上。扒下一块崭新的桦树皮,剥下如纸的内皮用钢笔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道:战友韩正月同志背粮路上不幸牺牲,永垂不朽!一九六三年六月四日

      战友们脱帽肃立,朝着正月沉没牺牲的沼泽方向深深默哀注目,泪水汗水交织在一起,感天动地的铁道兵,一个个花脸铁汉,此刻向战友告别,像钢铸铁塑般······此后,中国人民解放军3005部队党委和司令部追认韩正月同志为中共正式党员;追认韩正月同志为革命烈士并荣立二等功。战友们在沼泽岸上为他竖立了一块没有坟墓的墓碑。碑后种下一棵正在吐着嫩芽的小松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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