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生下来了。”芩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挣扎着欠起身,扒在旁边的小瓦罐上喝了一口水。她觉得头晕眼花,浑身酸软,精疲力竭,什么都顾不得了,便又一侧身,重重地仰天躺倒,昏昏睡去,一绺长发湿漉漉地黏在脸上。
   一灯如豆。
   虽然是盛夏的季节,但夜晚依然有些寒凉,山风夹杂着流水声和偶尔一两声不知名的野兽的嚎叫灌进来,叫人不由得瑟瑟然。借着微弱的光亮,地上的几条带状阴影相互舔舐着,咂然有声,不久,或许是为了抱团取暖,或许是想替她遮挡一下风寒,这些影子本能地慢慢蠕动着聚拢到她的身边,蜷伏在那里不再动弹。渐渐地,沉沉睡意弥漫了整个空间……
   
   天亮了,芩醒了过来,她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长时间。她揉揉眼,茫然四顾。这是一个约有两间房子大小的山洞,明亮的阳光洒进来,在洞口照出一个不大规则但却看起来很舒服的形状,诱人的暖意融融扑面。
   突然,一幅恐怖的画面跃入眼帘,那是什么?!明晃晃的日影里,爬行盘绕的分明是,是——几条蛇!
   “呀——”一声尖厉的叫喊打破了周遭的沉寂,她觉得耳膜都被自己的声音刺得生疼。眼前的情景令她毛骨悚然,她两手十指紧紧抓着自己的头发,一脸惊惧的表情,惶恐地急速往里挪移,直到后背抵靠住冰凉的岩壁。她的前胸剧烈地起伏着,身子不住地颤栗,略带嘶哑的嗓子里发出沉闷的低语,“天哪!天哪!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
   那几条蛇大约都是两尺多长,它们互相对视着,像是茫然无措,全都盘缩在原地不再动了。不一会,中间的一条粗壮一点的白蛇——它看起来应该是它们的老大——对着另外几条蛇低哼了一声,仿佛是让它们保持安静。然后,白蛇便缓缓地向她身边挪动,似乎是怕再一次惊吓到她,它的身子很轻,很慢,几乎没有一点声音。终于,白蛇靠近了,嘴巴几乎可以挨到她的脚趾。她两臂抱膝,躲无再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蛇探过头来,柔柔地蹭她的裙角。
   可能是感觉到了白蛇的善意,她试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它,也许是心有余悸,也许是拿不定主意,好几次,她的手到了中途却又缩了回去,但最终,她还是怯怯地触摸到了它的头顶。
   白蛇的脑袋在她的手掌上摩挲着,身体扭来扭去,一副撒娇的模样。她不再紧张不安,眼神变得柔和起来,俊俏的脸庞上露出了讶异和欣喜的神色,一缕微笑随后在嘴角漾开,亲蔼而又妩媚。
   “我是不是在做梦?难道你们就是……”她抚摸着白蛇光滑的脊背,喃喃着,“真是做孽呀!唉——”她长叹了一声,胸口间忽然软了一下,“无论如何,你们都是我身上掉下的肉,那么,我就是你们的娘了?”
   白蛇点了点头,好像能听懂她说的话。它的身子已完全贴到了她怀里。这时,其余的几条蛇也陆续爬过来,它们有的摇着脑袋,有的甩着尾巴,都好像很兴奋似的。
   “你们真的是我的孩子?”她不敢相信,想要再一次确认。
   那几条蛇踊跃着,就像在肯定她的说法一般,争先恐后地上前去磨蹭她的手、脚和衣服。
   “这么多,”芩仿佛苦恼起来,蓦然,她眼睛一亮,“要不,给你们起个名字吧。叫什么好呢?”她歪了歪头,“有了,你,”她摸着白蛇,“就叫白大郎,”接着她一个一个指去,“你是黄二郎,你是青三郎,你是红四郎,你就叫,就叫花五郎吧。从今往后,你们都是娘的儿。”她双颊泛起红晕,心头油然生出母性的柔情。
   芩想起了母亲。
   
   其实,芩是在几个月前被赶出家门的,原因是她尚未成亲就有了身孕,肚子大了。
   芩的家里是村子里的富户,父母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一直到十八岁,漂亮的她都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可是,去年秋天发生的一件事情完全改变了她的命运。
   那日,父亲出去会朋友,母亲出门走亲戚,家里只留下芩一个人。她看到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就搬出木凳,坐在院子里绣开了花。
   “汪,汪汪……”大门口的黑狗在叫。
   门外有人?会是谁呢?芩思忖着,走到门洞里,“谁呀?”她问。
   外面传来一阵咳嗽,接着是一个沧桑的声音,“我是逃荒的,姑娘,行行好,求你给我口水喝。”
   芩拉开门,眼前站着一个乞丐,年纪大约四十出头,只见他蓬头垢面,裹着一件破夹袄,满身油污,邋里邋遢。他高大的身形让芩有些发怵,但一想到他的遭遇,芩又禁不住生出同情和怜悯之心。
   “你等一等,”芩递过一碗水,“我再去热些饭来。”她进了屋子,不大工夫,又端出来几个热腾腾的馒头。
   “谢谢姑娘。”那乞丐接过食物,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然后,他抹抹嘴,好像意犹未尽的样子,“好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今天总算填饱了肚子。姑娘的心肠真好。”
   芩见时候不早了,边收拾盘碗边说:“要是吃饱了,你就走吧。”
   乞丐也不答话,只是看着她嘿嘿地傻笑。他不往外面走,却径直踱到了当院的花坛前。
   怎么,他要干什么?莫非今日遇到了歹人?要是他用强我该咋办?芩心下发毛,不由胡思乱想起来,她甚至后悔自己刚才对乞丐的好心施舍,可她又不敢强撵,只好低声下气,“你快走吧,我家里今天没有别人,让街坊邻居看到,会说我闲话的。我求你还是快些走吧!”她恳求着。
   乞丐好像看穿了芩的心思,他哈哈一笑,“姑娘,我不是坏人。你品貌端庄,心地善良,你我有缘相遇,我是寻思着送你点什么。”
   “我只是见你可怜,又不图你回报。”芩面露愠色,没好气地说,“你不能再待着了,让人看见不好,你还是赶紧离开吧。”
   乞丐沉吟了一下,并不言语,而是从袖子里取出一支金光闪闪的毛笔,也不蘸墨,顺手就在花坛旁边的一块石案上写了五个字。芩来不及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挥而就。乞丐写完,又将笔插入袖口,冲她笑了一笑,扭身大步跨出了院门,就像刮过一阵风,一转眼就不见了。
   芩定了定神,她也识得不少字,但看看乞丐留下的那几个字,却一个都不认得。她暗暗叫苦:孤男寡女相处了一段时间已然不该,还留言留字,更加叫人有口难辩,说都说不清了,要是父母回来看到,我该如何交代?要是旁人知道,我一个姑娘家的脸又往哪儿搁?想到这里,她着急地赶忙去擦那字迹,可任凭她用布擦,用水洗,甚至用石头磨,使尽了法子,那些字就像专心要与她作对,专门要展示给别人看似的,纹丝不变,连那黄澄澄的颜色都像是刚刚写上去的一般。天色将晚,芩更加心慌,忽然,一个念头在她脑子里闪过,她也没细想,就低下头,干脆伸出舌头去舔。谁料到这下出怪事了,那些像符咒一样曲曲弯弯的字——竟然没了!芩又仔细端详了一遍,确定无误,她那颗一直在嗓子眼悬着的心才又放回到了肚子里。
   当晚,芩怕父母责备,没敢把白天发生的事告诉他们。
   
   日子像往常一样一天天过着,然而,芩做梦都没料到,她想得太简单了,事情远未到此结束,相反,才刚刚开始。
   一个月过去了,芩的月信没来。她想,自己的月信以前也有不准时的时候,兴许这次也一样,再等等看吧。
   两个月过去了,月信依然不见,芩有些心慌,她开始烦躁不安,可前前后后想了好多遍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过了第三个月,芩感觉自己的小腹明显地鼓了起来,不得已,她只得偷偷告给了母亲。
   “啊!”母亲一听就吃惊地叫了出来,“我把你个不知羞的东西!”她用手指戳了戳芩的脑门,“你说,你是不是怀上了孩子?那个男人是谁?!”
   “娘,你想错了,”芩委屈地哭了,“根本没有的事。”
   “没有?到这时候了你还嘴硬!”母亲作势要打,手举过头顶却又放了下来,“唉!儿啊,这事瞒不了多久的,你老实告诉我,我们再想办法。”
   “娘,我从来没跟您撒过谎,”芩抽咽着,“女儿不是那种人。只是——”
   “只是什么?”母亲紧盯着问。
   “只是有一件事我没告诉过您。”芩抹了抹眼泪,接着,她原原本本地说了那天的事。
   “就这些?”对于芩说的事,母亲根本就不相信,“这样要是有了孩子,岂不是怪事!说出去谁信?只怕是你自己编出来的吧。”
   “我没有!”芩争辩着,“娘,你要信我。”实际上,芩从内心里对于自己所说的都觉得荒诞。此时,她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有苦难言,百口莫辩。
   “好了好了,我不想再听你嚼舌头。”母亲眼看问不出什么来,气恼地摆摆手,“还是让你爹来问你吧,到时候,有你好受的。”
   过了两天,父母一前一后走进了芩的屋子。他们反复问着同样的问题,而芩的回答与上一次没有太大的分别。
   “儿啊,你知不知道这是伤风败俗的事呀。”母亲急得眼圈都红了,“你叫我们以后怎么有脸去见人!”
   “芩儿,你甭怕,那男的是谁,你讲出来,爹会给你做主的。”看来,父亲也认定了芩是与人私通。
   “爹、娘,女儿说的都是真话。”芩不知道该如何表白,“我对天发誓,我真的没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
   “你还是不说?!”父亲的口气严厉了。
   “爹、娘,”芩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女儿懂得妇道,女儿真的没干别的呀。”她呜咽着,无力地辩白着。她觉得自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既然如此,”父亲顿了顿,他面色冷峻,就像覆着一层霜,“这个家不能再留你了。出了这种辱没门风的事,你,你还是走吧!”他恼怒地走了出去,一甩手,重重地关上了屋门。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将芩送到了村口的小河边。
   “儿啊,这种事村里人也容不下。你就到外面找个地方住一阵子,等孩子生下来,把他扔掉,娘再和你爹说说,把你接回来。”母亲将一个小包袱递给了芩,“这是几件衣服,还有点银子,你,你好自为之吧……”她低下头,躲避着芩的目光,不想让她看到脸上的泪痕。
   “娘,女儿自小都没出过远门,我,”芩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助,“我能到哪儿去呀。”昨晚,她一夜都没睡,眼睛又红又肿,此刻,眼泪又涌出了眼眶。
   “唉——”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到了这个地步,娘也帮不了你了。要不,”她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你就顺着前面这条河往东,听你爹说过,几十里外的山谷里有一个山洞,他过去打猎的时候在那里住过,你去找找,或许,那儿可以安身。”
   “娘,女儿是冤屈的,”芩跪在地上,手抓着母亲的裤腿,“我不想走啊……”她伤心欲绝。
   “事到如今,说什么也不济事了。”母亲摸摸芩的头发,把她扶起来,“你还是走吧,别让村子里的人看见。”她抻了抻芩的衣襟,“你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
   就这样,芩泪眼婆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村子。
   我该到哪里去?芩一路上都在想。投亲靠友当然是不可能的事,那样,自己丢人不说,也会让父母颜面无存;找一家旅店或客栈住着,用不了多久,一个腆着大肚子的单身女人就会惹来非议,也不是长久之计。望着遥远的天际,她感到前路茫茫,一股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悲凉笼罩在心头。思来想去,没有一个去处,无奈,她决定照母亲说的去做,听天由命了。
   沿着弯弯曲曲的河岸,也不知走了有多少天,芩终于找到了山洞,将就着在里边安了家。这个时候,她身上的银两早就花光了,她只能饿了挖野菜、吃野果,渴了喝泉水,独自凄苦地过活。
   
   天气酷热。虽然谷口吹来的风很凉爽,可身子还是黏黏的,很不舒服。芩抬眼望去,见那几条蛇也是恹恹的,蜷曲在那里懒得动弹。自从哥儿几个出生之后,芩一直叫它们藏在洞里,不敢让它们经常在外面活动,怕惊扰到偶然经过的樵夫。看着它们一个个无精打采的样子,她想,是该带它们到附近的河里去洗个澡了。
   这天清晨,芩起了个大早,她喊醒自己的孩子们,一起来到了河滩。
   晨光微曦。宽阔的河岸上只能听到清澈的河水“哗啦啦”流过,连鸟鸣的声音都没有。看到潺潺而过的水波,几条蛇马上来了精神,纷纷爬向河沿跃跃欲试。白蛇抢先用尾巴试了试,像是没有把握,又连忙缩了回来。芩被它们那怯生生的模样逗笑了。
   “大郎,不忙,”她蹲下来拍拍白蛇,“你们都等等,我先下。”说完,她除去衣服,挑水浅的地方缓缓走了下去。
   朝霞铺开来,东方的天空一片旖旎的红光,蒙蒙的水雾中,芩欢愉地拍打着水花,心无旁骛地细细擦拭着自己裸露的身子,就像一位纯洁而高贵的圣女……
   “来呀,都下来吧。”她喊。
   随着她的喊声,几条蛇相继游进河里,一条接一条潜入水中。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太阳已露出多半个脸来。芩上岸穿好衣服,开始招呼她的儿郎。
   白蛇首先钻出了水面,可是,它的身形却已迥然不同,约有一丈多长,身子原来像孩童胳膊一般细,现在变得比碗口还粗,。它甩甩头颅,惬意地打了一个旋,激起一阵汹涌的水浪,一眨眼的功夫,就卧在了芩的脚前。紧接着,黄二郎、青三郎、花五郎也都游上岸来。
   芩看呆了,她难以相信眼前的情景。见几条蛇又都乖乖地凑过来,像以前一样驯顺,她便壮着胆子靠上前去,“我的儿,是你们吗?”她摸到了白蛇的头部,“大郎,你的头上怎么长出了这么一对小犄角?”她又一条条看过去,它们变化得都和白蛇一样,而且,它们的身体上都布满了一层薄鳞,身下还长出了四只短足,类似于脚爪。
   “咦,”芩发现红蛇不在,“四郎呢?”这几条蛇就数老四调皮,在山洞里也不安分,常常是蠢蠢欲动地想到外面去,要不是大郎照应着,芩真怕看顾不过来,她有些不放心。
   似乎有一种默契的感应,随着白蛇低沉的嘶吟,红蛇扭动着浮出,它挺着腰身在河面上巍巍然直立起来,一摇一摇地,像个顽皮的孩子,水淋淋的蛇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啪”地一下直直地俯伏在芩的跟前,一张嘴,“噗噜噜”吐出几条鱼来。
   “哎哟,鱼!”芩惊喜地叫着,“我们有鱼吃了,有鱼吃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一声响亮的佛号响起,一个身材魁梧的和尚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芩的身旁,他周身罩着一圈光晕,袈裟飘然,犹如神人。
   芩的眼睛花了一下,明明是位僧人,可她却分明看到了那个奇怪乞丐的影子。顿时,她的心里一片澄净,就像波澜不惊的、镜面一样平展的湖水……
   
   起风了,又到了秋天,落叶飘零。
   一对老人在风尘仆仆地赶路,他们是芩的父母,是来寻女儿的。
   进了山谷,老汉手指了指前面,“不远了,快到了。”两人随即加快了脚步。
   “哎呀,那是什么?!”老人惊叫了起来。
   她目光所及,是一块相对开阔的的地方,地势平坦,芩正在那里和儿郎们嬉闹。这对于芩来说,实属平常,可在父母的眼中,却是一幅狰狞可怖的图景。那是怎样的几头庞然大物啊,身子比瓮口还粗,两眼就像一对硕大的铜铃,背上还隐隐地扇着一副翅膀……它们张牙舞爪地嘶鸣着,像是随时都会直扑过来。两人看得眼都直了,呆立着,一动都不敢动。
   “爹、娘。”芩骑在白色怪物身上,流着泪喊,“女儿不能给你们尽孝了,我的龙儿们要带着女儿走了……”她已泣不成声。
   她的话音刚落,天上突然间阴云四合,一道炫目的闪电划破长空。那几条龙好似听到了某种召唤一般,背负着芩,晃动身形,扶摇直上,转瞬就隐没在了云层深处,掠起的疾风刮得山林沙沙作响。
   “女儿——”两位老人双双扑倒在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