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年老的父母坐上席,我挨着父亲坐,大弟弟挨着母亲坐,小弟弟坐下席,三个妯娌,坐在各自的夫婿旁边,这样的坐法,已经好多年了,一直不曾改变过。或许,这是一种约定或者秩序吧。孩子们则坐在另外一桌,他们有他们的快乐,与我们是两个世界——单纯,无忧,童真。而成年的我们,年老的父母,则更多的是成熟、内敛和沧桑。

        父亲的牙口不好,前几年,还剩几颗钉牙,尚可固定住假牙,勉强可以吃一些较硬的食物。可是到了去年,钉牙也宣告“退休”了,于是,假牙没地方生根了。实在没办法,只得去安装了一副镶嵌式假牙,花费了二千多,父亲为此着实心痛了好几天。也许是牙医的技术不过关吧,也许是假牙与牙床的磨合度不高吧,也许是父亲的性子太急了吧,总之,装了假牙后,父亲仍然无法咀嚼稍微硬些的食物,只能吃一些软一点的东西。以至于,母亲常向我抱怨,因为要考虑父亲,她不得不迁就他——饭要做软一些,菜要做烂一些。

        父亲的饭量还不错,今天,我给他盛鸡汤,他摆摆手,说:“等一下,吃完饭,再喝汤。”我又给他夹萝卜,我们严田的萝卜可是出了名的,水灵,白嫩,嘣脆。用筒子骨炖萝卜,那绝对是一道美味。父亲没有推辞,一边咀嚼着我夹给他的萝卜,一边露出满意的表情,母亲在旁边,看着父亲,笑了。

        我们兄弟三人,彼此觥筹交错,喝到约九开的样子,我的话匣子打开了。我说,父母的赡养费不够,该调整一下了,我和小弟弟每人五千,大弟弟负担重些,就负责供应父母的口粮吧,不过要给好米,最好能加好,送过来。两个弟弟,倒也通情达理,同意了我的意见。父亲忽然眼圈泛红,哽咽着,说了一句:“我不容易”,就匆匆离席而去。我一脸茫然,不知说错了什么,赶紧追了过去。此时,父亲坐在厅堂的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电视。我问他,刚才是怎么啦?父亲说,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有些激动,也有些伤感。

        接着,父亲就说起了他的过去。父亲大约在九岁的时候,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突发疾病,去世了。我的父亲,只好跟着他的叔公一起生活,学业自然也中断了,整日里,做些家务,有时也去山上砍毛柴。父亲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姑姑,则跟我的奶奶生活在一起。可是,不到一年,叔公也病逝了,父亲只得又回到了我奶奶的身边。从此,父亲、我姑姑和我奶奶,一家三口,相依为命,艰难度日。由于没有劳动力,再加上只有几亩薄田,粮食打得少,所以到了春上,就闹春荒了。为了生存,我的奶奶,带着我的姑姑,背着一只袋子,住着一根棍子,到附近村庄,乞讨去了。父亲因为年纪小,就给村庄上的一户人家带小孩,据父亲回忆,这户人家,伙食不错,人也很好。所以,这一年,他长高了,也长胖了。

        第二年,我的奶奶经人介绍,改嫁到了桥头村,从此,父亲在那里,开始了新的生活。中断了的学业,又得以继续,直至初中毕业。后来,父亲成了家。也许是与继父的关系不太好的缘故吧,父亲毅然决定回到老家—楼背上。当时,父亲挑着一担箩,里面放着一个筷子笼、几双筷子和几只碗等,母亲跟在后面,就这样回到了楼背上。父母简单的收拾好两间土砖屋,好心的本家,有的送来了锅,有的送来了米、菜和油。一个新家,总算建立起来了。不久,我降生到了这个世界,父亲给我取名“新生”,寓意新生活的开始,也暗含着父亲对未来的“希望”和“期盼”。

        过了三年,我大弟弟出生了。由于父母要出工,弟弟没人带,恰好我母亲的外婆从南昌迁回来了,父亲就求人将她的迁移户口,落在了我家。我母亲的外婆是个瞎子,但很会讲故事,会唱花鼓戏。当她用浓重的湘潭口音,哼起《刘海砍樵》时,我居然很安静地听着,有时还会趴在摇篮边,看着这位盲人老外婆,心里生出几分敬意来。

        又过了几年,母亲的舅舅一家,从南昌来到了我家,吃住了半个月,最后落户在了南村的神田。当时,粮食很紧张,是定量供应,半个月不到,竟然吃掉了一个月的定量,这还得了,为此,大队开会时,还点了父亲的名。

        由于家庭成分不好,在文革中,自然是饱受歧视。父亲说,别人家的孩子,学费是7角五分,而我读书时,则要交1元五角;别人家春荒时,可以分到救济粮,而我家最多只能拿到返销粮。父亲说,返销粮是平价供应的,当时家里实在没钱,父亲只好硬着头皮,去大队部的合作社借,前两次都是无功而返,后来,还是请了大队支书签字担保,才借来了五元钱,这一年,春荒总算平安度过了。

        文革结束后,在一九七九年,父亲当上了生产队的会计,我家的状况,才出现了转机。当时,做会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得经过公社的批准。可能是因为父亲的任劳任怨吧,可能是因为父亲有点文化吧,也可能是因为父亲为人低调、老实吧,总之,父亲开始做生产队的会计了,这一做,就是二十年。做会计,父亲极其认真,几十年来,从未出过差错,口碑极好。

        家里孩子多,我们家兄弟姐妹共四个,我是老大,下面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因为要供我们读书,父亲白天劳作,晚上做账,两份收入,十分辛苦,有时中午,顾不得休息,还得去后山挑柴。母亲则饲养一头母猪,一年一窝猪仔,用以贴补家用。

        父亲极其重视儿女的教育,尽管是白手起家,但还是咬牙坚持让我们读书。因为,他相信,只有读书才会改变家庭的命运!我们四兄妹中,我师范毕业,大弟弟初中毕业,二弟民办大学毕业,小妹读了民办中专。

        现在,我已经是中学高级教师了,还考取了国家司法职业证书,在文学的道路上,也有所收获。大弟弟的儿子,南昌大学抚州医学院毕业,在泰和工作,儿媳是其大学同班同学,也在泰和工作,小女儿在城关中学读书,成绩不错。二弟从事玩具行业,两个女儿,在吉安就读,家庭幸福。小妹家境虽差些,但儿女双全。

        父亲说,看到你们都有了出息,他很骄傲,也很激动,觉得没有愧对祖宗,总算熬出头了。

        听了父亲的述说,我的心中,升腾出一种敬意。我理解了父亲那句“我不容易”!但愿,我的弟妹们,也能如我一样,理解父亲,尊敬父亲!

        看着父亲日渐苍老的容颜,我在心底默念:愿父母幸福安康,愿儿女能陪您老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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