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树林巡礼

        海南岛东北端的海口与文昌两地间，有一处凹进陆上很远的浅水港湾。在环绕湾畔的海水涨落潮间带数万亩滩涂上，矗立着一片绿葱葱、密匝匝、硬生生、深幽幽的大森林，这便是地球上大千物种中十分罕见能够在咸水里成活发育的珍奇木本植物——红树林。由于这片红树林间全是泥泞沼泽，步行无法进入，欲近睹芳容的人们，多靠涨水时泛一叶扁舟，沿由林间的沟汊水道轻荡寖近，方得咫尺间凝神炽情与其喁语亲昵。

        沐浴着南国早春的霏霏细雨，适心悦意地乘上小船倚棹引颈破水前行。一株株高大的乔木和一丛丛低矮的灌木扑面而来，条条伸至近前的新发枝杈轻盈地摇曳着，青翠圆润的叶子上托着灵动晶亮的水珠，极像是仪态妖冶的姑娘展来热络搭肩的手臂与眨着含情脉脉的眼睛，不由地使你春心荡漾、惜爱有加。放眼望去，妍态各异的清一色黛绿罗裙姊妹们婀娜多姿、争奇斗艳，蔚成了寥廓天地间生机蓬勃、气象万千的红树族群大舞台，令人目不暇接、美不胜收。

        那枝干交错簇集相拥以为快活的是秋茄树与桐花树，这是红树林植株构成中最为势众的旺族。二者家丁兴旺的奥秘在于繁衍方式都为“胎生”，即成熟的种籽先在树上的果壳内发芽生根，待破壳后落于水中飘流搁浅至海潮退去的滩涂上便定居下来。如今二者的叶、干已演化得几近相似，唯有花、果的特征尚可区分辨认：前者花色淡绿、形如小海葵的五只细嫩触手在张扬舞动；果实胚轴细长笔直，似有书画文人工作室案前笔架垂挂的儒风雅影，故在台湾地区称为“水笔仔”。对其情有独钟的席慕容曾在《给我的水笔仔》一诗后记中写道：“水笔仔是一种珍贵罕有的植物，就像一种珍贵罕有的爱情，在这世间越来越稀少，越来越不容易得到，因为太多的人已经不愿意再去爱，再去相信。而我对你，自始就深信不疑。”后者白瓣红蕊似梨花模样只是肥厚些，是南国水乡的上等蜜源；果实略呈弯曲状若牛羊角般尖利，令惯于“搭讪”者出手时心存畏惧。

        高高擎起伞状树冠的海莲树和海桑树，仿佛是凸起的座座波峰，为浩瀚的林海平添了立体的动感和磅礴的劲势。两树的叶与干也已趋同肖似，花与果的差异仍是最为便捷的识别胎记：海莲树的花萼10等分开裂且通体绯红，将花瓣悉数包藏其内，形似石榴花或金钟花样羞赧垂首，又似点点红光装嵌在浓绿恢宏的树冠天幕上，像极了夜空中闪烁的无数小星星；日后从花萼中央窜出的秋葵模样的包囊，就是它的果实了。海桑树的花乍看上去呈粉白色丝状，倒像是合欢树的花那样既集束又发散着若干纤细柔美的绒毛，其实这是它的众多花蕊争相溢出花萼生成的景象，娇嫩而洁雅。海桑果酷似扁圆的小青柿，只是前端中央依然存留着那条长长的主花蕊（雌蕊），如同尾巴翘在脑袋上，滑稽又可爱。我国现代编纂的中医大典《中华本草》记载：海桑果实可入药，其用法与功效为“适量鲜品捣敷”“活血消肿，主扭伤”。

        进入视线的十数株水椰树呈幅射状伸展着大鹏羽翼般的叶子，在偌大的红树群落中显得既十分眼熟又很是另类。眼熟的是，椰树在此地陆域上随处可见，以至于地北天南的人们提及琼岛，已无不将“椰岛”做为心目中的印象图腾；所谓另类，则是在偌多红树枝干叶芽均与柑橘树似无二致的氛围里，这种椰树状的树形迥异凸显、卓而不群。许是它较周遭一干低矮树种树大招风、峣峣易折，故而由陆上的世家大族于此衰变为濒危品种稀罕物。而被当地人称为海豆的小个子红树，狂风巨浪到来时，整个身躯隐匿水下亦无碍存活，其避害趋利功夫可见一斑，故以种群数量之大胜出，荣膺红树林家族“先锋树种”。离奇的是，这个繁衍能力超强的家伙，身上的胶质竟可取来做为人类避孕之用。打量着眼前似熟而生的每一株、一干、一叶、一花，倏地联想到这里的红树家族中，大多成员与内陆树种的纲、目、科、属同出一门，不能不臆断它们或曾真是孪生姊妹或同胞兄弟。

        有句不无诙谐的话语说道：“潮水退去后，看谁在裸泳”，东寨港水位处于低潮时，红树林的奇异根部模样及其伴生的奇妙动物行踪一干暴露无疑，成为极富观赏性的一大特色。为了在松软的沼泽中站稳脚跟并能够耐受潮汐的冲击和风暴的摇曳，以美誉为“好看之最”的红海榄为模特的每一株红树，都有若干条粗壮如柱的根来支撑躯体，这些支柱根在海潮涨满时隐匿于水面与地面之间，潮水退去时则无奈只得裸身出镜，当地人称其为“鸡笼根”、“蜘蛛根”，确实与形象贴切十分。红树的企稳不仅有赖于此，在人们肉眼不能直视的泥泞之下，还有着发达的板根、藤状根、笋状根等，近10米的长度往往使树高所不及。尤其是那些与地面逆向生长已显露出头角的笋状根，其作用竟是辅助树冠进行空气吐纳，故得学名呼吸根，未曾耳闻今确目睹能用脚趾头喘气的生灵，实在令人感叹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在这万千条支柱根搭起的类似一座座房屋架构之下，惬意地繁衍着蟹、贝、鱼、虾类345种海生“居民”，以及相关食物链上端的鹭、鸥、雁、鸭等208种水鸟“杀手”。它们当中，胆子最大的要数小红蟹与大白鹭了。每当海水后退、滩涂呈带状露出时，遂即可见到上面布满了蜂巢般密密麻麻的小孔洞穴，每只洞穴旁守候着一只举钳竖眼、随时准备或横行或潜遁的红壳小蟹，统观蟹群阵势之庞大，或许唯有大迁徙中的天上鸟群、水中鱼群、地下蚁群等可有一比。由此，这里的白鹭大鸟全然看不到排列成行比翼青天的倩影，而是大都悠闲慵懒单腿着地支撑身体昏昏欲睡的样子，即使人们乘船行至近前，对它脖颈上轻盈飘逸的长长蓑状饰羽仿佛触手可及，它也旁若无人、毫不理会，安然养神如故。是啊，都说鸟为食亡，食物如此之多、获取如此之易、吃得如此之饱，已无亡可惧，还须惧啥？！要估算这里美丽高洁的白鹭有几多，从数也数不清的满目白点可憧憬出：若是齐翔腾空，定当遮天蔽日。无数游客慕名远道至此观赏这景色如画的红树林胜景，白鹭则是组成它大美综合元素中的不可或缺。诚哉斯言，此乃这方土地上的人们世代爱鸟如友、护鸟如子必然得到的天道所酬。

        为了筹集资金对红树林及其生存环境更好地加以保护，以利于从青少年开始进行全民珍惜红树林、热爱地球家园的教育，改善与创造条件促进红树林相关科学研究成果涌现以造福人类，这片红树林已划定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设有专门机构与队伍管理；毗邻左岸的部分林地，辟为了设计精巧、建造考究、以游船码头为入口地标的观光旅游景区；汇集着以往文牍资料与最新研究成果、内容日臻翔实的红树林专题博物馆，业已在海湾西侧的东寨港落成开放，由馆内图文并茂的陈列展板和栩栩如生的实物标本可知悉，这里的红树已发现有36个品种，囊括了国内全部品种的97%及世界上的近半数。其中有舶来品，如长势良好的无瓣海桑便是30年前由孟加拉国引入；亦有濒危种，如本土独有的海南海桑成树仅存寥寥、难得一见，已被列入《中国植物红皮书》《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行动计划》做为重点救护对象。展馆还匠心独运，在展厅后门搭起一条长约百米的木栈道直通红树林其间，供观摹者得享身入其境踱步细览、驻足详察乐此不疲。

        长久以来，国内外业界关于红树林功能的论述公认，它是风暴潮的天然屏障，具有显著的防浪护堤、积淤造陆、净化美化环境、促进生物多样性等作用。我对此笃信不疑却也兴味索然。而真正牵动我走近它的，是当得知了这满目碧玉椽为何叫做红树林、它为何甘愿在盐碱环境里生长的因由，神往景仰它的冲动便不能自已。原来若干时候以前，这片树林的先祖本是生长在距河川入海口较近的田壤上，后因遭遇地质灾害地面塌陷、海水上涌才不幸浸入咸水之中，经过百转千回屠戮熬煎地裁汰，闯过地狱之门进入天择之册存活下来的，方将顽健的基因香火传承给迄今的子子孙孙。前来观赏的人们多是热衷夸赞它丛丛美如华盖的树冠，却对那条条因泌出盐分而表皮瘢痕斑驳的树干多有缄口，正是这些树干一旦被风暴折损或船舶剐伤，破痕处便会呈现出鲜红的色相久而不褪（树皮内富含的单宁酸遇氧后产生化学反应），才成就了红树林的倾世芳名。

        红树林也并非坚不可摧，今人已无须再行痛惜上世纪大搞围海造田养殖等3次违背自然规律的人为毁害，使得这些挺立了400年的生灵转瞬间锐减近半的难堪终局，仅仅瞻睹林间那一条条遮掩不尽的枯槁夭殇，就是近年来一场场飓风袭掠过后留下的的夺命创痕，这当是该物种及其生态环境脆弱一面的应难示世、尚须多加呵护的无声诉求。眼下的1771.8公顷红树林，当需像家眷至亲一样柔抚呵护，若是再以任何急功近利的堂皇理由将这条红线退却毫厘，都将为人民与历史不可饶恕。前鉴犹在，违背科学常识和自然规律的那点获取往往得不偿失，绿水青山才是庇佑百姓生计久长的金山银山。

        此地此时，我还不由地想起了诞生在这块热土上的两位名人。一位是怀揣为草民请命的坚定信念刚正不阿、宁折不弯的海瑞。明代嘉靖年间考试中举的海瑞，入官后不畏权势豪门，强力推行新政，制止富户逃税、强占土地盘剥穷人，严厉惩治官员贪赃枉法，甚至敢于冒死上疏谏言皇帝反对奢华与懒政之弊。获赦免出狱重新启用后，仍矢志不渝整饬贪腐、筹集财力兴修水利，使得所及之处官场风气与民生氛围为之一新。其虽在朝廷中数遭诬陷与冷落，却被百姓爱戴尊称为“海青天”。一位是心系为民众谋福的崇高理想百折不挠、痴心不改的冯白驹。海南革命武装“琼崖纵队”创始人冯白驹，带领队伍历经土地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在孤立无援的艰险条件下，坚持23年红旗不倒。毛主席谈到解放海南战役完胜，首肯因素是“冯白驹的配合”。后来他蒙受不白之冤，遭批判、撤职、隔离审察长达26年，直到去世10年后的改革开放之初，方终被平反昭雪，其雕像终实至名归立于当地“人民公园”，邓小平为其亲笔题词“冯白驹将军”。两人虽处于不同时代，但以人民为大的行为立足基点则是一脉共通，由此无私其所，方能秉公无畏。两人多舛的命运又是如此雷同，致命的戗害往往不仅来自敌营怙恶仇雠的血刃，暗箭还每每来自同朝居心叵测的奸佞。虽九死而犹未悔的海青天与冯将军，任凭狂涛浊浪高飙低回多生复往，永葆一片丹心两袖清风昭然始终。这与皮糙芯赤、慨然自强一路走来的万千红树一样，应是琼州大地古往今来恒持不失的风骨与魂灵！

        撷来吟诵与礼赞那些高风亮节众所周知树种的唯美诗句华章，用于咏喻身处一隅鲜闻寡见的红树林倒也恰切十分：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屈原：《九章·橘颂》）

        “吾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王冕：《墨梅》）

        “它没有婆娑的姿态，没有屈曲盘旋的虬枝，也许你要说它不美丽，……算不得树中的好女子。但是它却是伟岸、正直、质朴、严肃，也不缺乏温和，……它是树中的伟丈夫！”（茅盾：《白杨礼赞》）

        “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舒婷：《致橡树》）

        红树林，你依大海而成就，大海由你而美丽。和着海风的旋律与海浪的节拍，请允纳我激情澎湃地为你引吭高歌、崇爱难抑地深深吻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