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黄六月,爷爷穿齐毕寿衣,竖挺在堂屋当门咯挤眼昏睡了四天四夜。

        不知是老年人所说的回光返照,或是那身厚棉裤大袄捂出汗的结果,五天头上,爷爷突暴的喉结一阵蠕动,随之从胸腔里滑出来“噢”地一声响,那双深陷下去的薄皮眼微微睁开,浑浊的目光扫视身边人的同时,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有气无力喊出一个人的名字:“要立”。

        爷爷这声微弱的呼唤,顷刻间似一枚重型炮弹当空爆炸,其冲击波的力量震颤着屋内每个人的心魄,使之从表情上迅速作出反应:首先是跑前跑后为爷爷的病熬红了眼的父亲,一时被痛苦和羞愤交织的情绪扭曲了五官,站在爷爷的铺头不耐烦地直揉搓双手。素来心善的奶奶闻言把三寸金莲小脚跺得咚咚响,“哎哟老冤家,该走你就利利亮亮地走吧,甭再作践活人啦!”毕竟夫妻一场,奶奶禁不住泪水涟涟滴湿了衣衫。

        目睹这尴尬的场面,一向有泪不轻弹的我也鼻头发酸,此时此刻真想趴在爷爷的铺头痛哭一场,以一个不肖后代的忠诚去慰藉冥冥旅途中那行将消失的孤寂灵魂。当我的泪眼无意中撞上父亲那双喷火的目光时,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陡然冷却,竟生出一丝哀怨来:啊,爷爷,当年您亲手酿成的人生苦酒难道还没喝够,这辈子仍要遗留给无辜的我们去品尝吗?

        天气闷热得反常。我心绪繁乱地走出家门,河坡里漫上来一股腥湿气浪,炙烤得人脸皮发烫。眼下庄稼人才收罢麦子,正着手拾掇大田里的秋苗,街道上显得很清静。街东头,一个盘圆头的老太婆手端饭碗迈出瓦门楼,款动金莲小脚于门前来回度步,碗里的面条扒拉一口,眼神却不时地朝西头张望。

        这老婆是爷爷的旧相好赵二奶,全村也只有她才恁清闲。

        赵二奶的儿子、媳妇都在县城工作,老早就催她搬家到城里享清福,她非但不去,临老还把一个憨头大额脑的孙子弄回乡下来帮她种一亩口粮田。

        据老辈人说,赵二奶年轻时就有站街门口吃饭的习惯,盘圆头梳得明光发亮,通身用洋紫浆染出来的衣衫板板整整不倒褶,时常端着饭碗脸朝西瞅一遍,可着嗓门喊儿子回家吃饭。她那宝贝疙瘩儿子,就是爷爷临终呼唤的“要立”。

        二

        一团紫雾倏然从心底涌出,眼前那一排排青砖瓦屋在视线中逐渐模糊,代之而立的是浑一色的黄泥巴墙,且参差不齐似有摇摇欲倾之感。一个久远久远的梦幻从记忆的摇篮里滑落地面,很快映现出一幅清晰的乡野风俗画卷。

        日头似乎比往常醒来得早,脸庞也红得热火,一忽儿就抛却东天际的玫瑰色彩,把金灿灿的光谱洒遍整个乡村屋舍。西岗下的黄水才显退势,河滩上的积水被日头照射得粼粼泛光。洼地里到处生长着密密麻麻的水草和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柳树丛。突然,远处“叭”地一声枪响,几只肥硕的野鸭从水洼里惊飞,扇动翅膀划一条弧线朝南边的河筒里蹿去。枪声响处,芦苇丛中飞快地撑出一条小船,船头叉拉腿立着个光头大汉,扬起的双手滴溜两把盒子炮。这大汉不等小船靠岸,一个箭步飞身跃上旱地,身后跟着扑嗵嗵跳下来五六个黑衣短卦的后生,内中一人怀里抱着个红花铺卷,声声婴儿的啼哭从铺盖卷里断续传出来。

        此刻,路北的门楼口早已候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大奔楼头红亮亮的,突颧骨,厚嘴唇,如果不是秃眉下那双欧猴的黄眼珠子滚动着,站门口酷似一尊山顶洞人的塑像。此人就是金家岗这所四合头院里单传两代的主人,自今儿个起应该说是我的祖辈爷爷。爷爷伸出如椽般僵硬的胳膊,满脸皮笑肉不笑地接过客人递到手的铺盖卷,未及寒暄,耳边就听一声悠长的喝喊:“贺喜喽……”那伙客人刷拉从腰间拔出盒子炮,当空砰砰啪啪搂一梭子枪弹替代了鞭炮,尔后一窝蜂朝高门楼里涌去。

        于是,一向冷落的老金家门庭复又吆三喝四地热闹起来。

        爷爷生性侠肝义胆,半辈子有三大嗜好:喝酒、喂马、玩鹌鹑。以此广交三教九流朋友,通常邀三五人聚家里,海阔天空,云淡人远地神聊,大大咧咧地喝酒,喝到兴头上,当门摆一个大罗圈,顺手撒一把谷子,挨个从腰里解下暗红色竹圈扎花线纳底的鹌鹑布袋,俩鹌鹑搁罗圈里叨个你输我赢,那心里的舒坦劲儿就甭提了。

        可近两年,爷爷搁家里不招呼客人玩了,有酒自个喝,每喝必醉,摔碟子打碗还骂人,闹得鸡飞狗跳。“三十无子万事休”。那年头俗话不俗。爷爷眼看快要奔四十的人了,娶亲多年奶奶一直不掀怀,苦水熬的草药少说也喝了两大缸,仍不见动静。旧社会的人都老封建,女人不掀怀活一辈子都不兴在人跟前赤皮露胯,认命当绝户头。皇清时老金家门里出过一任武举人,方圆几十里也算有名的大户。传到爷爷这一辈,一顷淤泥板地全让黄水给冲坏了,院中那白灰掺江米面勾缝垒砌的装饰着飞檐走兽的瓦屋顶上,每日里冒出来的烟火已岌岌可危,那缕缕惨淡的青烟说不定哪天就要断线了,满脑子封建观念因袭沉重的爷爷终日忧心忡忡。

        “甭心焦妹夫,咱家没别啥,小子一大窝,任你随便挑个送终的。”大舅哥一向胆大心粗,那年头自信有枪就是草头王,压根不把续香火当回事。

        大舅哥随便撂一句扯淡话,爷爷听了心里却咯噔一声泛起了掂算。哼,老鳖子打吃食算计到姑爷头上,假仁假义给老子弄个过继儿,日后好把这四合头院名正言顺霸占了?爷爷内心火冒三丈,张口要推辞,一扫眼碰上大舅哥腰里斜插着两支黑洞洞的枪管,心里不免又犯起了嘀咕。爷爷知道大舅哥的厉害,若叫你正晌午头去阎王爷那报到,凉荫不下西房檐腰里的枪筒就冒烟了。爷爷不敢得罪大舅哥,尽管内心一百个不情愿,硬着头皮指名挑个最小不记事的孩子,择吉日让大舅哥送过来。

        此时这红花铺盖卷里边啼哭乱弹腾的小子就是我父亲,从今后他得管自己的姑父喊“亲爹”,而亲爹一转脸却变成了“舅舅”。只可惜这“舅”字还没来得及应一声,赶集路上就让仇人打黑枪端掉了吃饭家伙。几十年来,奶奶一直怀疑这事是爷爷买通枪手干的,那年月遍地匪祸巧取豪夺,谁也说不清楚。

        夕阳渐渐沉入紫巍巍的柳荫深处,西天际几丝灰云拖着长尾巴慢慢聚拢到一块,最终把一抹血红的霞光也笼罩住了。喧嚣一天的金家大院安静下来,身边有儿子的啼叫给往日里死气沉沉的气氛增添了生机,但客去室空,瞅着西岗下水洼处漫起一层雾霭,爷爷心里陡然生出一丝空荡荡的感觉。屋内桌上地下杯盘狼藉水渍一片,爷爷无心收拾,鹰一般的目光巡视着案几上街坊们送来的贺礼,最后痴呆呆盯着一双老虎头靴子发愣。那靴子白底红帮豆绿沿条,前脸加一块蓝靴盖,扎花线精巧地扎出一对虎眉眼,两厢还缀着几缕黄胡须,内行人一看就知道这活路的主人是啥出手。

        这双靴子是村东头赵家媳妇送来的。

        三

        七月七,牛郎会织女。

        满天星星乱眨巴眼,偏被几丝醉意朦胧的浮云遮来掩去。银烛秋光下,岗顶的麦秸垛园内幽灵般闪出俩人影,一高一低慢慢朝一块儿凑,一忽儿重叠着倒在一堆碎麦秸上,随即发出阵阵如驴狭套一样的喘息声。

        天幕上的双星永恒地保持着应有的距离,麦草堆上的一对男女却疯狂地越过了人间天河。

        “哥,俺想走,媒人搁北庄寻着个合适主。”一个娘们颤抖的声音,在静夜中如蚊虫嘤嘤绕耳。

        “甭胡乱生点,俺能养活你。听话,操心给俺抱个儿,要大胖小……”一阵男人压抑的喘息,覆盖了娘们的呻吟。

        空气瞬间仿佛凝滞了。

        院墙外立着的偷听者也屏神吸气,踮脚尖翘首朝园内张望。或许是站得久累了,院墙外的女人一屁股瘫软在墙根下,泪水顺着脸颊直流进嘴里,苦涩苦涩的。

        一声婴儿的啼叫撕裂了夜暗的宁静,墙里人和墙外人都禁不住打个寒颤,眼前事犹如一场被惊醒的荒唐梦……  

        四

        我啰嗦这些半真不假闷顶人的家丑,自然是儿时断断续续从奶奶的嘴里听说的。奶奶甚至毫不隐讳地说,当初她在院墙外边肺都快气炸了,真想跳进园子揪住那浪娘们的头发扇几耳呱子解解心头恨,然后再砸锅摔盆跟爷爷闹个鱼死网破。可转念一思量,自个光抱窝不下蛋,寻常裤腰带上连个男人都拴不结实,嚷出去丑气不说,也觉着愧对老金家人,因此也就忍了。

        爷爷原本与赵家媳妇有过一段投桃报李的竹马情,可老风俗讲究门当户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硬把奶奶娶进了家门。那个终日里穿一身窄腰紧袖衣裳体态丰腴的赵家媳妇,却生就的克星命,过门没几年男人就让黄水冲走了。你甭说,这小娘们也算本事大,男人死了不到一年,竟迅速撑圆肚皮生下个遗腹子,瞧那小子长得奔楼头酒渣鼻,仔细端详楞跟爷爷一个模子里脱出来一般。而他却名正言顺的姓赵,起名叫赵要立。这事纵使能瞒天过海,却瞒不过奶奶的耳目,奶奶虽没有生儿育女的经验,单凭女性所特有的敏锐洞察力,掐指算来,这小子是麦秸垛园那场事以后才有的,肯定是爷爷跟赵家媳妇共同创造的杰作无疑。吃不到葡萄就嫌酸的奶奶,皱着发暗的眉头以三分似笑七分像哭的表情下了定论:这就叫歪打正着。

        及至后来,当我具备了完整的思维功能,每每忆起奶奶这种自我解嘲的定论时,曲幽幽的灵魂深处总免不了涌动出一丝哀怨,假如当初奶奶不迁就姑息,及时采取一种恰当的方式来遏止月下那对轻薄男女感情的宣泄,那么,以后这段恩恩怨怨的人生插曲也就不会拉开序幕了。

        序幕终归还是拉开了,首先是爷爷已毫不粉饰地进入了角色。

        要立比父亲小一岁半,力气却蛮大,儿时俩人常一块跟在爷爷的屁股后头玩耍。冬日里,无风天的日头暖融融的,爷爷翘起二郎腿坐在罗圈椅内晒太阳,,眯缝眼旁观父亲跟要立在空地上撂轱辘,眼见父亲被打得鼻青脸肿,非但不起身劝架,嘴角还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态,那翘起的二郎腿晃悠得节奏更快了。

        打那时起,人为的阴影无形中投射进两颗幼小纯洁的心灵。

        据说是我满院乱爬的那一年,要立和我父亲双双成长为男子汉,一块下煤窑当工人。冤家路窄,俩人偏偏分到一个小组,睡觉上下铺,顶班前后走。于是,从小受老一辈人熏染酿下的妒意根苗,此时全都冲着对方节外生枝了。几次无端寻衅斗殴,父亲被单位开除,要立却忍辱负重,经过几十年的折腾,弄了个县里的副主任。吃不到葡萄仍嫌酸的奶奶还是那句老话:这叫天意,活该那野种有这一回。

        可这一回是谁给的,却不言自明。

        爷爷临终念念不忘自己种下的冤孽,在那一息尚存的传统意识里,似乎只有要立才能作为老金家独一无二的继承人。而时至今日,变得自私的爷爷到了糊涂得不能再糊涂的地步,竟一厢情愿地找到别人的槽头上去认驴驹,即使你舍老脸皮认下了,可那小子肯放下架子承这壶酒钱的人情吗?

        啊,造物主为何这般捉弄人,相亲相爱的人偷偷摸摸反而种下怨恨,而不相爱的人却又苟合,违心去做自身不愿做但纯系义务的应酬。人生一世,该有多少恩恩怨怨的事情缠绕在心头啊!

        五

        风雪夜,我耐不住冻,磨缠着跟爷爷去牲口屋睡草窝。

        牲口屋就在麦秸垛园旁边,解放后盖起一排十几间坯洞草房,全村的大牲畜都集中起来由爷爷喂养。毕竟又一辈人,爷爷平常待我很好,可听说我要去跟他睡草窝,立马吹胡子瞪眼日噘人,吓得我一缩脖子溜墙跟跑了。

        这天夜里,我瞅准空子,老早就钻进了牲口屋的麦秸窝,还特意拉被子蒙住头。时间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感觉到了夏天,天上的日头毒辣辣像个大火盆倒扣在头顶,直烤得浑身冒汗。哎哟,小肚子偏又憋得生疼,扭脸瞅瞅,岗顶的老柿树下咋恁些横躺竖卧的娘们,还都瞪着圆溜溜的眼神直瞅我。失急慌忙站起来,寻个背影处酣畅淋漓尿一泡,激凌凌打个尿颤,一觉醒来,黑咕隆咚捂一身汗,屁股底下湿成水布袋。伸开腿一弹腾,碰着爷爷的大脚板,一翻身,又碰着一双小尖脚。“奶,尿床了。”我呓儿巴怔钻出热盖里窝,才邪喝一声,就被一双光滑的手臂顺势揽进怀里。最终抵抗不住困顿的诱惑,一忽儿复又入了梦乡。

        及至天明,我懵懵懂懂被爷爷拧着耳朵薅出了被窝。这一年,我刚刚六岁,虽然对男女之事不开窍,但已长了记性,总觉得爷爷做事太蹊跷。没容我脑子转开圈,爷爷翻着冒珠眼,刀子般的目光直剜我的五脏六腑,突然声音低沉但却十分瘆人地说:“夜黑的事敢张扬出去,扒你的皮!”

        一夜大风雪,平地下得足有一尺深。当我踩着积雪惶惶然出现在街头时,迎面被赵二奶摆手招过去,硬塞给我一块冒热气的烧红薯,顺手把腋下夹的一条小褥子也塞给我说:“阴天尿湿了没处晒,拿去夜里垫住睡觉。”当时我愣神瞅着赵二奶那张和蔼的银脸盘,以及松弛的双眼皮下那慈祥的棕色眸子,心里倏忽间就把她跟奶奶联系在了一起……

        六

        至今回忆起来,童年的事情就好像一场迷迷蒙蒙的梦幻,在这梦幻般的画卷里,有爷爷的自私与贪婪,也有赵二奶畸形的爱。这种在乡下有伤风化让人指脊戳背的丑事,拿奶奶的诅咒话说迟早会遭报应天打五雷轰下油锅的,暂且抛开人伦道德不提,仅从狭隘生活的层面去揣摩,却对我的家庭成员甚至包括奶奶在内,暗自起到心照不宣的平衡缓冲作用。爷爷终日里紧绷的原始人面孔逐渐阴转晴,不再无故骂人摔打东西,连自留地的庄稼活也乐意去干了。爷爷时常肩扛一柄锄头,手里掂着玉石哨湘妃竹杆黄铜烟锅的长烟袋,烟袋杆上滴溜一个鱼白云子钩镶边中间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黑烟荷包,这烟荷包随着烟袋杆有节奏地甩动旋转着,爷爷心情怡然自得,嘴里“嘚嘚嘡、嘚嘚嘡”地哼着曲调,禁不住高声唱起了一段梆子戏:

        西门外放罢了三声炮

    伍呀伍云昭

    伍云昭我坐上了马鞍桥……

        村口的坑塘边,赵二奶听见爷爷那如驴叫唤般的红脸腔,倏然直起腰身,瞅着爷爷的背影捋一把额头的乱发,嘴角挂出一丝甜蜜蜜的微笑。

        随着时光的流逝,记忆的画卷日渐蒙上岁月的尘垢,而赵二奶与爷爷这种“偷鸡摸狗”的复杂关系,却在我幼小纯洁的心灵深处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假如抛开伦理观念,但就爱情本身而言,应该说赵二奶一生是忠诚于爷爷的,她不惜为自己的心上人奉献出青春年华,甘愿在青灯长夜中熬白了头发,临老仍背负着“偷嘴吃”的坏名声得不到所谓的名分。然而,现实却容不得人们去同情去怜悯,在世俗的氛围中,她无疑是介入别人家庭的第三者。

        至于奶奶,长期近似苦行僧般的生活,使她原本所具有的女人温情慢慢淡化为麻木状态,近而对自身命运不以为然,内心反倒有一种自我解嘲的说法:“男人嘛,只要见天回家吃饭,管他恁些弄啥。”

        可怜的奶奶,一辈子与世无争,实实在在成了婚姻的殉葬品。

        七

        院内一阵悲声,把我繁乱的思绪从梦幻般的回忆拽回到现实中。

        爷爷呼唤半天的儿子出于男子汉的尊严,终不肯在生前见这个曾经给过他生命的老人一面。于痛苦于绝望中挣扎的爷爷似一根耗尽清油的灯草,浑浊的目光最后对这个世界充满留恋的同时也充满了怨恨,在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中永远闭上了双眼。

        爷爷出殡那天,在老金家送葬的队伍里,夹杂着一帮子抬棺材的愣头小子,打头那个憨头大额脑的家伙,身子骨酷似爷爷当年的背影。这货是赵二奶的孙子外号叫大头,跟随街坊们打杂来的。小子们挤在一堆嘻嘻哈哈,说笑声与眼前送殡的哀嚎声极不谐调。他们没有爷爷的经历,不需要为一个自认为该入土的老家伙悲哀,因为他们生活在一个全新的时代,每个人都有主导婚姻的意识和选择的自由权利。

        此刻,我双手掩面却欲哭无泪。当文明时尚的气风还难以普及到这个偏远乡旮旯的时候,按照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父亲手掂老盆被俩大汉左右架着去为老金家履行应尽的义务,行至爷爷的棺材前头,随着一声瓦盆清脆的碎响,父亲一把抹去压在嘴唇的鼻涕,如释重负地干嚎两声“我的爹呀!”瞬间博得围观者中尤其是老年人的几滴泪水。路北的老槐树下,赵二奶独自站立着,终于不忍视这一幕,双手捂着脸转过身去。

        目睹眼前这近似原始般地的悲壮场面,我的心禁不住直往下沉。身后那大合唱一样的哀天恸地场面渐渐消失了,一架嘤嘤嗡嗡的破纺车声伴随着奶奶那首古老的如泣如诉的歌谣萦绕耳际:

         青枝绿叶一棵槐

    老东西一病爬不起来

    三天还吃阳家饭

    四天上了望乡台

    望乡台上朝下看

    孙男嫡女哭哀哀

    从东屋跑出儿媳妇

    伸手拉住小乖乖

    甭哭他个老祸害……

        啊!冥冥苍天果真有望乡台吗?爷爷呀,您在通往黄泉的旅途中暂且留步,回头看一下为您送行的队伍中究竟有几人虔诚,几人哀恸?

        生活不苟言笑。随着一个灵魂的消失,昔日那特定背景中演绎出的荒唐故事也该闭幕了。而人生毕竟不是游戏,我想,我们起码再不会去盲目重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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