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刚上小学的外孙帮我收拾旧书。
姥爷,这是啥?外孙从一册旧杂志翻出两张纸片。我接过纸片,还能看出是以前常用作包装的牛皮纸,可已经泛成灰白色。
我轻轻地展开已经十分松脆的纸片,不由一怔:这是一副过去手工做鞋用的鞋样。一张是鞋底,一张是鞋面。
此时,我心中不由蓦地一沉:这,是我的鞋样。睹物怀人,看着这鞋样,我想起了我的老姨。
都说人到老年喜欢回顾亲人、与亲人的往事,自己当然也如此,然而,每当回忆起往事,我心里总是伴随着一连串的伤感与愧疚。
尤其当回忆起我的老姨时。
我们老家是山东人,我妈随父亲早早闯关东,来了大连。我老姨为了照顾我姥姥留在了老家;偶尔,老姨也来大连到我们家小住。
得是50年代末,我刚刚上小学的那年,快开学了,我脚上还穿着我哥哥的一双开口旧胶鞋,被我老姨看见了,老姨好一顿把我妈数落:咱老家有讲究,上学堂,进社会,一定要穿新鞋,以后孩子才能走正路……我妈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我的哥哥与姐姐,叹了口气:都要快开学了,只能先顾大的。
老姨没有再埋怨我妈,把我叫了过去,来,把脚丫子伸过来,用手比量了几下,顺手用剪刀在一张旧纸剪下了鞋样。
接着,打浆糊、裱鞋面、捻麻线、纳鞋底……
那天,我睡的挺晚,我想看看老姨是怎样做鞋,也喜欢听那纳鞋底的咝咝声,听着听着,我睡着了。
一清早,一双新鞋摆在我的枕边,穿着老姨做的新鞋,望着老姨熬红的双眼,我,竟忘了谢,光知傻呵呵的笑。
上学的第一天,我穿着我老姨给我做的新鞋上学了。
老姨临回老家时,对我妈说:别让孩子老穿旧鞋,小四的鞋,我给你包下了,鞋样,我带回去,我知道,小子的脚,长得快,一年差不多有一指,你放心,做好,我就给你邮过来。
于是,每年的开春与上秋,我都盼着老家的邮包,那里有我爱吃的花生米、地瓜干,还有,我的鞋。
拿着新鞋,我自然很高兴,可妈妈每次却总是轻轻的叹气,说:唉,这都是从你老姨家里人的嘴里省下的呀。
对老妈的话,我当时自然不理解;后来,我下乡插队,贫乏的农村物质条件,让我理解了当初老妈的叹息;更了解了当初我老姨给我做鞋的艰辛。
后来,随着年龄增长,我开始不喜欢这鞋了:主要是太土,刚开始穿时还扳脚,而且,有的男同学还笑话我……
有时宁愿穿哥哥的旧胶鞋。
使我又喜欢上这布鞋是一次的偶然:夏天的教室里,20来个男生、40来只胶鞋,那味道,上课时,别说女同学,有时连老师都直皱眉头。不经意间,老师看到了我的布鞋,先是挺惊讶,尔后是连声地称赞。
老师称赞它夏天不捂脚,冬天还隔寒……老师还说,她小时候也曾穿过。
我又很自豪的穿上老姨的鞋,直到中学毕业。
岁数长了,脚也长了,可老姨寄来的鞋,我穿着总是合脚……
60年代末的一年初秋,我去取包裹,觉得与往常的包裹不太一样,打开一看,除了花生米、地瓜干,还有一个硬纸盒,纸盒里装有鞋样,还有两片码好边的鞋帮,和一只纳了一半的鞋底。
母亲接过邮包,脸色很难看,妈妈了解老姨的性格,知道,不到万不得已,老姨是不会撂下手里的活计的。
那天,妈妈在接着做那双鞋时,我看着母亲一个劲的流泪。
后来,老家来信说,老姨病了,而且病倒后,再也没有起来。
那一天,我把鞋样仔细地夹在一本杂志里,我知道,以后再也穿不着我老姨给我做的鞋了。
我拿着鞋样,回忆着老姨给我做鞋的情景,回忆着每回取包裹的情景,回忆着每回穿上新鞋的情景……
姥爷您在想什么?这纸片是啥?外孙的问话中断了我的回忆。
我说,这是鞋样,是做鞋用的,这是你太姨奶给我做鞋用的鞋样。
姥爷,怎么,做鞋还得有鞋样——现今的孩子自然不懂。
是的,做鞋当然得有鞋样,做啥都得先有样子;比方,你写字,得照着样子写;画画,也得照着样子画;还有……我细心的解释。
我明白了,姥爷,不但写字、画画,还有做手工……对了,昨天,学校请一位义工给我们讲课;老师说,要向义工学习,以义工为榜样。
看来,我的外孙把“样子”的寓意拓宽了。然而,也确确实实如此。
是的,做人,也得有样子,而且一定得有好样子。
我拿着鞋样,默默的想:做一双好鞋,给后人穿上,让他们好好地走路;我老姨的一生,不就是我应当如何做人的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