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西峪岭石头被冻裂了。雪压满山的树枝呀呀作响,山风吹过来如刀割一般。
  解钧虎披着他灰蓝色的军大衣驱驭着他的座驾走到各个团营阵前指挥所巡视,他生怕他的将士们误解了他的命令,也怕政工队那帮混蛋作祟。
  燃眉之急是需要知道解钧豹这个混蛋的下落,围住他,抓住他,把他交给父亲,他要在这里彻底解决这个“暴乱”武装。让父亲严加看管,勿让他再给解家惹事生非,父亲也无需整日提心吊胆。
  “师长。”副官匆匆给他送来了急件。
  “什么?”他瞪大眼睛看着孙楚长官的电文,像吃了枪子,他感觉脑袋炸掉了,两只卵大的眼珠子快蹦出了眼眶。
  “这混蛋,这混蛋……” 解钧虎戎马生涯近十年,起步是从父亲的兵营做大头兵,之所以有今天,除了父亲的荫庇还有他的世故老道,他最大的长处就是避锋就虚,不像父亲宁折不弯也不像大哥唯唯诺诺,更不同三弟一意孤行,不计后果。
  三弟把战场部署在家门口,这不是要老爷子的命吗?就凭他那些残兵败将和日本人大打一仗纯粹是拿着鸡蛋碰石头!
  他要阻止这场发生在自己家门口的灭顶之灾。
  沁水西峪岭驻守着他一个团,也是离襄礼镇距离最近的地方,它和驻扎在东峪岭国民党98军武士敏部遥相呼应,是与他防御最近的兄弟部队,他不管对方同意是否,拿起阵地电话进行了简单沟通,撂下西峪岭的防线急速向襄礼进军 ,他的部队在第二天午时才到达襄礼不远的地方,他还有他的士兵不知道赶到这里来干什么,手中的枪炮是打对面的兄弟,还是射前面的日军?将士们把疑惑的眼光投向他,他把迷茫的目光眺向远方。他擅自调兵离开防线已经让孙楚长官大为光火,他给长官回电去围剿新军又让光火的长官无语,他知道自己现在什么也不能做,对面不是敌人的敌人,因父亲和一奶同胞的存在他不能打,眼前不是朋友的朋友,因闫长官的命令他也不能开枪,他真是热锅上的蚂蚁束手无策,父亲安危如何?襄礼家如何?他一概不清楚……

                                                                   十

  武士敏的援兵在半夜三更时与围剿148团的日军在南边交上火,跳出包围圈随武士敏部回援的余晋阳带着一个连穿插进来接应解旅。余晋阳从当兵以来就没离开过解钧豹,当他再次看到旅长时,他被他的凶恶可怕的模样唬坏了,他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他以为自己违背了解旅不准回援的军令惹恼了旅长:“你处理我吧,是我要来的。不只是我来,146团147团还有武士敏将军派来的二个团都到了。”
  经过十多个小时的鏖战双方的将士都疲惫不堪,余、范二个团的回援和武士敏二个团的驰援让他们有了喘息的机会。战场形势也发生了重大变化。
  他想暂时放弃突围,给父亲和大哥报仇,他命令部队全面围歼清水师团。
  一比一的兵力,二个互不隶属的部队如何打赢这一仗,沟通协调已是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摆在他眼前的形势象冰冷刺骨的夜晚一样严峻。前半夜有三架飞机从他们阵地低空掠过,现在他能够听到不远处轰隆隆的机械轰鸣。日军调来装甲车也进入了战斗序列。
  天放亮的时候将又是一场恶战。
  报仇还是突围全在他一念之间。
  “ 打!打!!打!!!”将士们的口号震耳欲聋。
  又有消息传来,洪赵支队破了南同蒲铁路北线,一支来历不明的部队扒了南同蒲铁路南线。还有一支部队从东南方向急速移动,是敌是友……
  解钧豹不能听完这些不确定的消息,许多事现在辨别不清。就在这时,指挥南边正面作战的王树斌带着风雪跑过来:“旅长,我们还是突围吧!尽管我们有了援军但战局对我们仍然不利,我们眼皮下的日军不可小觑。即使我们残胜可我们下一步如何撤离?您能意识到我们背后的晋绥军天亮之后会不会与日军联手攻击我们吗?我们在前面打敌人,他们在背后打我们,结果会怎样的? ”
  担任围魏救赵袭扰清水老巢平阳城的秦岚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跑了过来:“东南方向晋绥军也有异动,是朝着我们方向过来的,估计天亮午时就会到达。”
  解钧豹大吃一惊:消息从哪里来的?谁刺探的?
  “我!”。
  站在秦岚背后的韩礼仁抢前一步苍凉悲戚的说:“就在昨天晋绥抗日报总编和阳城64名公开活动的党员和西盟会骨干分子被孙楚抓住全部活埋了。我是平阳地下党的。”
  谁的话都可以不信,韩先生的话却不能不信,不管他是不是党内的人,他是同乡和自家过往密切的人,是他在师范的师长。
  昨天,韩礼仁是受平阳地下党派去阳城传递解旅南突的情况,目睹了孙楚惨杀自己的同志,他从阳城逃脱后马不停蹄一路跑回,所到之处触目惊心,耳听到的全是不幸的消息, 沁水的地下党,翼城的地下党,晋东南沿西一线公开活动的党组织都遭到严重破坏,沿途的地方武装组织完全没有了秩序,各尽智勇各自为战,有进入中条山游击,有向硝烟四起的他们跑过来的。解钧豹听得心里惊凁的滴血。他现在明白刚才估计的形势过于乐观,韩礼仁的情报让他知道扒同蒲南铁线的是地方武装,他还知道东南方面移动的部队是晋绥军,他为自己险些改变作战计划酿成大错觉得羞愧。父亲是为民众之计勇于献身,而自己却以私之仇置将士生命于不顾。
  他面有赧色地对围在面前的战友们艰难地做出最后的选择:“ 突围吧……,向武士敏部靠拢。”
  南线担任歼灭阻击任务的148团一营在王树斌指挥下调整了作战计划,率先抢占制高点为东西两侧的部队打开一条通道。东侧侧翼由余团长带着二营负责,西侧翼三营由解钧豹亲自指挥,秦岚和他的决死队作为机动负责后援。陈志被暂时分配到三营作战,他这时从人堆里钻了出来:“解旅长,你应该清楚,这场战斗结束后无论输赢我都是将死之人,敢给我十几个兄弟我带着他们摸进镇里端掉清水指挥部吗?杀了清水给尊大人报仇! ”解钧豹痛爱地望着这个先前的仇人现在的战友浑身裹着绷带的家伙。
  “你?”
  余团长用枪指着他的头吼道:“你就该早点死去,还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
  “来吧,你把我打死,来个痛快点,我眨一下眼睛都不是娘养的。”他没有向余团长低头,他逼视着对面曾经的同僚,他要激他开枪,死在他的手里也是赎罪后的重生,他迎着他的枪走过来。
  枪响了,子弹从陈志的耳边飞过,这丝发间是解旅再次救下了他的性命。
  解钧豹一掌推开余团长的同时,厉声吼道:“任何人的枪都必须面向对面的敌人。 ”
  陈志并无惧色,安然地对解钧豹说:“旅长,他有资格打死我,所有新军的弟兄们都有资格杀了我,我唯有死在他们的手中方可赎罪。旅长,既然你不准他们杀我,你就应该让他们踏着我的尸体冲出去,相信我,我只带极少数人为大家趟出一条血路。”陈志说得泪流满面。
  解钧豹没有理会他。
  陈志是应该死,但不是现在,是应该受到军法惩处。

                                                                    十一

  东边的枪声引发了日军第十一次全面攻击。沉寂了一个多小时的大地顷刻硝烟再起,余晋阳突破区和日军交织在一起。
  战斗持续到黎明 ,敌人是越打越多,天上的雪停了,地下的血却已流成了河,滚烫的血融化了雪,寒冷的风又吹凝了它,战场在雪原上如漂浮红毯孤独地格外显眼。
  解钧豹根本没有想到不善夜战的日军会打得这么顽强,余晋阳也感到奇怪了,三个小时前他们是如何轻而易举地穿插进来的?当残酷的现实摆在他的面前他领悟到清水贪婪的胃口,进来容易出去就困难了。难怪解旅对他回援非常不满。他的回援以及带来所谓的好消息,从某种意义上说于事无补,反而因错误的信息打乱了解旅原来的作战计划。原本围魏救赵袭扰清水老巢平阳城的秦岚决死队现在也被撤了回来。
  看着满地倒下的战士,余晋阳向冲锋在前的士兵们大叫:“都给我爬下!”
  他几乎是夺下身边机枪手中的武器,跃然而起,不做任何掩护,向敌人开始致命的扫射……
  这种激烈的疯狂惊愕了他的战士,也惊呆了对面的敌人。枪声戛然而止的时候,余晋阳的身体象在云中飘飞着。
  世界仿佛一下子沉静了下来,平静地让所有的人感到悲伤,二营长没有扶起倒在身边的余团长,他大吼一声呼啸着死寂还生的希望,或以少胜多,或全部壮烈沙场,他知道自己实际已失去了控制,人们一切的愤怒都化作燥人的热血和猛烈轰动的复仇,疯狂激烈的心已无了死亡的恐惧和死亡的概念,这大概就是这支新军的脊梁不同其它晋绥军长官的表率。
  当日军的飞机和装甲车在天亮向他们的阵地狂轰滥炸的时候,二营的勇士们已像洪流冲击在敌人阵地,刀与刀的碰撞,人与人的厮打只能从服装识别出谁还站着谁已倒下。
  三架飞机在低空盘旋了良久无奈的飞走了,地面是一群疯子让他们近乎疯狂,他们无法疯狂地摁下炸弹按钮,地面上帝国的军人和疯狂的支那人绞杀在一起,他们只能踩下油门飞离血肉横飞的战场。
  西翼。突围中的陈志突然大叫一声:“旅长再见,我去那边找他们赎罪去了!”解钧豹来不及阻止,浑身裹着绷带血已染红的人已迎面钻进轰隆驶来的装甲车下,爆炸声引发的冲击波推倒了解钧豹。
  他看到了陈志的骨肉在硝烟弥漫中飞舞,日军的铁甲在大火里燃烧。
  一切都发生了,一切仿佛不曾发生过。战斗仍在继续,解钧豹仍在镇定自若地指挥。他让守在身边的秦岚带着人离开绞杀的战场沿着西山脚下向前向东迂回,为即将突出的二营做好侧翼阻击。
  秦岚摇首甩掉眼眶湿润的泪水,他知道,他这一走旅长身边再无他人,旅长这是孤注一掷,他是要把生的希望留给他们,把死留给自己,他放肆地大哭起来。一瞬间,他失去了战士的刚毅失去了一个男人巍峨:“不,我不,我不能离开你,要死就死在一起!”
  仰天长啸千雪飞,万滴泪水悲声鸣。
  “混蛋!我要你们活下去,让更多的人活着到根据地。”解钧豹怒吼道。
  “不,决不!”秦岚倔强地回答。
  解钧豹苦笑,艰难地拉着秦岚的手:“秦岚同志,我已行动不便了,你必须服从命令。”
  秦岚这才看到解旅的双腿已被血瀙成冰棒,他用一支步枪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双脚已寸步难行。
  “现在的形势多严峻,你都看到了,能活着出去就是胜利。你们决死队是这个部队的精华,带出去找八路军,他们都会成为反顽抗日的骨干,这样我会死而无憾。”
  秦岚不能听完解旅的胡话,他卸下他的枪,让韩先生带着一个班的战士架起解旅脱离了战场……
  东翼在余团长的猛烈攻击下极大地缓解了正南方面王树斌部作战的压力,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可以有丝毫的松懈。不经意的松弛就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就在刚才,日机飞行员为东翼二军交织的无法投弹懊恼时,在正南,他们发现了投弹的机会,当他们从东侧旋转过来时,这支来自晋西北的农民子弟停止了对皇軍地面部队的射击,停止了前进的脚步,毫不藏匿自己暴露在他们的炮火之下,仰着头好奇地看着他们在天空飞翔。支那部队甚至丢下手中的武器,伸出双臂想要拥抱这个从未见过可以载人的大“ 鸟”,他们俯瞰着地面的哈哈大笑,他们在空中甚至能够听见地面支那人的呼喊声。
  一夜神经紧绷的人们在这一刻奇遇中松懈了下来,好奇地看着大鸟开始下蛋,他们纷纷簇拥向着飞机投下物体的地方奔去,王树斌阻止不了他们的好奇,当他们意识到这是索命的玩意已为时过晚,剧烈的爆炸此起彼伏,血在溅、肉在飞、痛苦惨叫声在空中回荡,眼睁着攻进敌阵的士兵如退潮地海水回到了原地,王树斌恨不得一枪把自己开了!
  正面突围就这样败下阵来。
  尸横遍野,哀声四起。王树斌清点了退回来人员,这一战已减员过半。
  阵地一片宁静,宁静的残酷,宁静的悲伤,宁静的颓废,他闻到死亡的味道。
  王树斌知道这种沉默的可怕,与其在宁静中静等死亡,还不如鼓足士气,振作起来拼死最后一搏。哀兵必胜。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如何面对失败,什么样的心态,就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现在已不需要什么慷慨激昂的语言,唯有枪炮声响才能激活斗士的血性,他要率领残部再一次冲锋,哪怕全部壮烈,把敌人吸引过来,全部牵制过来……
  他临阵组织起一支敢死队,全部是排连级别以上的干部,成扇形向前冲击,他冲在最前面。
  弹成了雨,人成了山,枪成了林,血成了河,无声的命令成了绞杀机摁下的开关,他们终于攻入敌人的阵地,最先跃进敌阵的几个连排长毫不犹豫拉响身上的手榴弹,带着滋滋的青烟专往鬼子人多的地方奔,声声爆炸为后续冲击的战友赢得了可贵的数十秒时间。
  王树斌俯身捡起一把三八大盖,他不知道手中钢刺捅透了多少肉体,那双充血的眼珠象蹦出的子弹,所到之处射出的都是仇恨,倒下的都是敌人,他不理解自己这样无敌,魔兽般地横冲直闯。在他带着他不多的残部跳出包围圈的时候,一个意外发生了,一颗流弹正中他的胸脯,他是站在一个土丘上回首身后战场时倒下的,大意让他倒在胜利的眼前……

                                                                 十二

  战斗在午时结束。
  新军二纵213旅残部在国军九十八军武士敏二个团的接应下从晋绥军解钧虎部眼皮底下迅速向中条山东峪岭前去。经过一天休整他们换上国民党军服于第二日绕道豫西进入晋东南根据地。
  ……
  之后,新军二纵213旅经过整编归制于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129师。至此,正式宣告与晋绥军决裂。
  解钧豹和秦岚因伤势严重被送往西安治疗,他临离开根据地时向八路军总部领导提出一个要求:剩下不到二百人的148团不能取消建制……
  那天,围剿新军失败的清水,在返城中对襄陵镇进行了大肆屠杀和掠夺,大火从解家大院开始,蔓延了半个城镇。整个镇上火光映天,二里之外都能感到炽烈焦刺得肤痛。
  解钧虎的部队是踩着日军的脚后跟进到襄礼镇的。望着硝烟未散,满目疮痍,遍地死尸的悲惨世界他发疯地抽了自己二个嘴巴,他撕碎了孙楚给他发来的第三份电文……,口吐鲜血大喝了一声:“畜生!”,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将士们不知道他在咒骂清水?孙楚?还是自己的弟弟解钧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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