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月二,龙抬头。
  今天的天气真好。
  杨洪明轻轻踱步到病房窗边。窗外,太阳亮得刺眼,没有一丝风,昨夜一场春雨把整个世界洗刷的透明靓丽。池塘边鹅黄色柳枝低眉垂目,魅不可挡。池中矗立的汉白玉白求恩雕像依旧沐风栉雨,非常敬业地向就医、探视的人们招手致意。天虽不蓝,水也不碧,但春天还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姗姗来了。事实上,这些美丽景致和杨洪明此刻心境是格格不入的。往日,此番光景,他的心境会瓦蓝透明的,定会冒出“二月二日新雨晴,草芽菜甲一时生”的应景感慨。可是今天他是没有这份雅兴的。他根本无心欣赏这份美丽,又悻悻回到病床上,微闭双眼,两手叠放脑后,斜靠在被子上。
  到海州医院住下已经一天了,这对杨洪明来说,是人生经历中第一次,住院简直就是遭罪。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病。不过严格来说,他身体没有病,心里有病。选择到海州医院住院,更多是官场的斗争计谋。眼前的干部保健病房,虽然装修考究,设施齐全,有如家的温馨。对他来说却是一种精神上的摧残和折磨。说道起来,杨洪明对病房的布局还是满意的,这与海州人民医院深化医疗体制改革是分不开的。尤其是去年海州医院挂靠滨海医学院,成为其附属医院,担负产、学、研职能以来发生的巨大变化。这一点,杨洪明是十分欣慰,甚至自负的,这也是他担任海州代县长以来主抓的政府形象工程之一,也是去年承诺为老百姓办的“十件实事”之一。但有一点他是不满意的,那就是房间里弥漫的来苏水味儿受不了,这种抗拒虽然不是与生俱来。每当闻起这个味道,他的第一个生理反应就是那些大大小小玻璃瓶子里浸泡的白花花的人体躯体和器官标本在眼前晃动。说不出来是恐惧,还是什么原因,他骨子里一直固执认为,来苏水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记得有一年,他还在老家清远县的一个偏僻小山村干生产队长,队里一个女社员谈恋爱。遭到对方父母反对。女方想不开,一气之下跳了水库。几天后被水浸泡发胀的尸体打捞上来后,人大了一圈,白胖得瘆人,看了叫人恶心呕吐。这个情景他一辈子忘不了,以致于一闻到来苏水味道他就引起一连串条件反射,导致他对医院避之不及。
  就在前天上午,一个不好的消息打了他个措手不及。早晨上了班,在办公桌前坐定,刚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秘书刘涤非闪了进来,疾步走到他的办公桌旁。根据以往经验,杨洪明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刘涤非哈着腰,凑到杨洪明耳边。这个距离和高度刘涤非拿捏得很准,既不能让领导仰视,又不能听不清,语音语调还得低沉平和。“老板,刚刚得到一个消息,王海平正在私下联络人大代表,说……”刘涤非欲言又止。
  杨洪明吐了一根茶叶梗,皱了一下眉头,“涤非,有什么话直说,别吞吞吐吐的。王海平联络人大代表干什么?”言语中有点不耐烦。
  提到“王海平”三个字,杨洪明心里咯噔一下,脸旁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厌恶和不安。但是,他很快调整了情绪。遇事不惊,不露声色,这种城府是他宦海沉浮多年历练的结果,并非一日之功。许是为了掩饰这种不安,他又拿起了茶杯,两眼盯着玻璃茶杯里沉浮漂弋的茶叶。
  隐约中,王海平的身影走到杨洪明眼前。说起王海平,在海州地面,乃至滨海市都是个重量级的人物。他是海州县城关镇新华村的当家人。因为地处县政府驻地,靠近渤海湾,改革开放伊始,他带领全村百姓利用区位优势,抓住机遇,抢得先机,通过内引外联,大力发展集体经济和外向型经济,将一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庄建设成为涵盖商贸流通、房地产开发、国际海运、生物制药、机器制造、资本运作等多元化企业集团,旗下“东海国际”和“新华生物”分别在深沪A股市场上市。他本人也多次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自接见,获得“全国劳动模范”和“全国十大农民企业家”荣誉称号。连续多届省、市人大代表。更由于他对海州和滨海市发展做出的特殊贡献,在上届滨海市人大换届选举中被推选为人大常委会副主任。
  或许是人性的弱点,王海平也不能脱俗。在功劳和荣誉,鲜花和掌声面前,他也悠然自得,飘飘然,心底的小农意识和劣性逐渐膨胀起来。他在集团内部自觉不自觉地形成了“一言堂”和“家长制”作风。有时候,甚至到了飞扬跋扈,说一不二的地步。在集团内部也形成了一种惰性思维,大家把他抬上了神坛,习惯和盲从了他的指令。他的一句名言一直挂在嘴边,“下级对上级下达的指令,必须无条件服从执行,即使这个指令是错的。”如果换位思考一下,站在他的人生高度,站在号称“滨海第一高楼”的“展鸿集团”总部,俯瞰海州城区表里山河,前不见来者,后不见古人,那种君临天下的优越感和自豪感,换了谁也会油然而生。特别是他当选滨海市人大副主任以后,成了名副其实的“红顶商人”,更是一呼百应。坊间早有人将他和当年的“胡雪岩”相提并论。对于这个称呼,王海平表面上很抗拒,但心里还是欣然接受的。正因为如此,在他耀眼的光环下,聚满了溜须拍马、阿谀逢迎之徒,根本不把海州区政府和领导放在眼里。以致于从上届“五大班子”领导上任时,纷纷登门拜访,并形成习惯。在海州百姓中,大家知道王海平的大名,但不知道区委书记、区长的却大有人在。
  “昨天晚上,在展鸿大厦凯宾斯基大酒店,王海平接待北京商贸考察团,喝的有点兴奋。送走了远方客人,意犹未尽,临出包间时,他醉意醺醺对陪同铁哥们,分管商贸的副县长刘一鸣说,五天后的县人代会,杨洪明的‘代’字去不掉了。县长另有其人。”
  杨洪明没有抬头,依然聚精会神盯着玻璃杯里游弋的茶叶。刘涤非接着说:“老板,也合该有事儿,他俩说话的时候正好被经过的餐厅经理小魏听见。小魏是我的小姨子。今天一大早就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老婆。我老婆马上告诉我。我也吃不准这个消息是否准确,你看……”刘涤非支支吾吾。
  杨洪明好像置身事外,依旧平静地盯着玻璃杯。大约一刻钟时间,他冲刘涤非摆了一下手。对于这个动作,刘涤非早已神领神会,他知道老板要静一静了。于是,他轻轻向后退了几步,轻轻转过身,轻轻拉开门后又轻轻关上。刘涤非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看似平常,却不是一朝一夕练就的。作为领导的秘书,虽然是个不大不小的角色,但是干好不容易。要机灵,善于揣摩领导意图,领导要干什么,不用开口一个眼神就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甚至想在领导前面,大事小情“提前亮”。说话还要得体,一句话该怎么说,说到什么分寸,都要掌握好火候。一句话,既要有智商,又要有情商。两者缺一不可。
  刘涤非给杨洪明当秘书是七年前,那时杨洪明刚从清远县调到海州县留德庄乡当一把手。留德庄乡是海州“南六乡”之一,地处偏远山区,农民主要收入来源是种养殖,经济相对落后。提起“南六乡”,海州人第一个反应就是“穷”。说道起来,海州共有17处乡镇,“南六乡”以外的11个乡镇都依山傍水,经济发达。海州干部没有愿意到“南六乡”任职,且不说地处偏远,生活条件差,就是上级领导和兄弟部门来了吃个饭都捉襟见肘,寒酸的要命。大家私下把到“南六乡”工作叫做“发配”。到“南六乡”工作的干部心底都有被责贬的酸楚。大多撅着嘴就是傍着腮,垂头丧气,满心不愿意。不过,组织的决定不容更改的。但是这些勉强去的干部大多不安心工作,他们不是混日子,无所事事,就是千方百计托关系走后门调到好的乡镇,这些情况,海州县的领导们都心知肚明,但是工作总得有人干,也不可能照顾的方方面面都满意。
  杨洪明真切体会到留德庄乡的财政拮据是他到任的当天。那天,他刚进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稳,乡财政所长老车就哭丧个脸来了,吞吞吐吐说,上个月电费好交了,供电站催得火紧。杨洪明二话没说,“赶紧交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点事儿还用说吗?”老车告诉他,不是不给钱而是没有钱。现在财务账面上仅剩了8块6毛钱。乡干部职工也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了。私底下大家都怨声载道。老车前脚出了门,司法所小谢手里拿了一叠纸进了门。他汇报说这是昨天刚接到的县法院传票。乡驻地“得月楼”饭店将乡政府告上了法庭。原因是政府欠人家饭费三年未结,多次催要无果,无奈之下一纸诉状将乡政府推上被告席。
  对于留德庄乡条件的艰苦,杨洪明还是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的。但他却万万没想到这么差。他从老家清远县委副书记的岗位调到200公里外的海州县,组织上特地指示,降职使用,指明要安排到条件艰苦的乡镇锻炼。原因很简单,粉碎“四人帮”后,党中央下文清理“三种人”,对“文革”中突击提拔的干部逐一审查,杨洪明也在此列。审查的结果是他旗帜鲜明,立场坚定,政治过硬,没有参加派别斗争,没有“打、砸、抢”行为。但根据上级指示,他参加工作那一年的干部一律异地交流,降职使用。

  


       第二章

  应该说,杨洪明到留德庄乡工作是举目无亲的,这是劣势。但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有双面性,有一弊就有一利。有利的一面是,没有了条条框框的束缚,他可以甩开膀子,自由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干出一番事业。他心里憋了一股劲,要割掉穷根子,改变这里落后帽子,让百姓们过上好光景。当然还有深层次的原因,他要用行动证实他在清远县干的县委副书记是有两把刷子的,并非浪得虚名。
  打定主意后,在第一次党委扩大会议上,杨洪明拍案而起,掷地有声:“留德庄虽然发展滞后,经济欠发达,但民风淳朴,文化底蕴丰富。清代海州知府胡道银为官清廉,爱民如子,造福一方,深得百姓拥戴。胡道银离职时,海州百姓十里相送,洒泪而别。临行前,乡亲父老恳请胡大人说上几句,留作念想。他留下一句千古佳话,‘待父母要像对儿女一样好。’胡知府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大家为纪念他的懿德,就把当年赠话的地方叫做‘留德庄’。我相信,这个典故,在座的各位耳熟能详,比我清楚。昨天来时路上,我特地拜谒了‘留德碑’,我想,一个封建官吏能做到爱民如子,造福百姓。我们共产党人应该做得更好。为此,无论前面的路有多少艰难险阻,无论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都义无反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们为官一任,就要造福一方。要给留德庄人民谋福祉。”
  杨洪明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换上黄帮胶鞋,骑着一辆大国防自行车,车大梁上斜挂着一张铁锨下了乡。同行的是办公室秘书刘涤非。两个人骑着自行车用半个月的时间就把留德庄乡43个行政村的山山水水转了一个遍。每到一处,他都走村入户,嘘寒问暖,百姓疾苦记挂心间。他让刘涤非把发现的问题和群众反应详详细细记在本子上。途中,看见有农民放水浇小麦,他二话不说放下车子,挽上裤脚,拿上铁锨就跳进地帮助开沟放水,填土挡水,经常弄得汗流浃背,满身都是泥土。看见山坡上放羊的老汉,他就凑上前拿起老汉的旱烟管鼓一袋烟,和老汉拉家常,听民意。
  在下乡的几天中,杨洪明初步摸清了留德庄乡的家底。他顺便也了解了眼前这个陪他下乡的刘涤非。这个细高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儿办事认真、细致、体贴、周到,真的不错。给他留下很好印象。刘涤非告诉他,自己毕业于莱阳农学院,学的是果树专业。去年分到乡里果树站,整天也没啥大事,就喜欢舞文弄墨,经常在党报上发表个“豆腐块”。这一来二去大伙儿都知道小刘是个文人才子。就在杨洪明上任的前两个月,办公室李秘书光荣退了休,刘涤非成了不二人选,顺利成章当上了乡党委秘书。
  “小刘,跟我跑了这麽多天,你对咱们乡今后发展有什么想法?”杨洪明和刘涤非坐在昆嵛山前怀的钱儿岭上休息。杨洪明有一搭儿无一搭问道。
  “杨书记,我也说不好。”刘涤非那时候是个刚出校门的毛头小伙儿,对杨洪明是毕恭毕敬,生怕说错了话。当然了,那时候他们的工作也没有现在这么默契,感情也没有这么深厚。现在刘涤非称呼杨洪明为“老板”。这个“老板”的称呼并非杨洪明独有,在他这一级,甚至更大一级,和领导私交甚好的都叫“老板”。这已经是官场中见怪不怪的事情。“我念书是学的果业,现在写材料。我能给领导伺候好就行了。”
  事实上,杨洪明也没指望能听到眼前这个年轻人谈出什么独到见解。不过,他话里的“果业”两个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脑子飞快旋转着。一个念头猛地在脑海里打住——利用山区优势引进新技术发展高附加值的果树栽培。前几天,他在《科技日报》一个不起眼的报缝里看到,日本有一项给老果树倒杆嫁接红富士的技术。这个技术已经在日本国内小范围内得到推广,获得丰收,苹果质量、品相、销路都非常好。这几天通过下乡调查,坚定了他以果业为龙头,带动相关产业全面发展的信心。其次,要充分利用、开发、整合留德装乡的旅游资源。留德庄背靠“海上仙山之祖”昆嵛山,文化底蕴深厚,人文资源丰富,逶迤群山中名胜古迹星罗棋布。当年咸阳道士王重阳跋山涉水,选择这里创建了“三教合一”的全真教。丘处机、马钰等全真七子的美名誉满神州。再是,昆嵛山脚下蕴含丰富的地热资源,“留德温泉”有“华清第二汤”的雅号。同时,留德庄境内还有清代开明绅士王云鄂府邸和民国财政部长彭昭贤旧居。这些资源对开发旅游业条件得天独厚。更为有利的是,旅游业是朝阳产业,在今后的国民经济发展中占的比重必将赶超第一产业。今年“中央一号”文件开宗明义要加大、加快旅游业发展步伐。
  回到乡里,他马上召开党委会,旗帜鲜明地提出了“大力推进果业、旅游两大支柱版块,带动相关产业联动发展格局”的观点,下发了征求意见稿。对于这位“戴罪立功”的新任党委书记的动议,大家哼哼呀呀,交头接耳,你推我挡,打起了太极拳。最后把目光集中在乡长张新民脸上。张新民微闭着双眼,右手拿着一支圆珠笔反过来复过去摆弄着。别看他好像睡着了,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他的脑子却像一台开足马力的发动机,飞快地旋转着。明眼人都知道,留德庄乡老党委书记韩强早在半年前就上调就任县发改委主任了。在党委书记空缺的半年里,张新民主持乡里工作。按照惯例,张新民接任书记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有的乡里干部当面称呼他“张书记”。他表面上是严肃批评的,但心里是美滋滋的。为了能早日上位,张新民也没少往县委、县府领导家里跑,好东好西也没少上供。分管组织的县委副书记王海礼打了包票,留德庄乡书记非他莫属。
  但是,那天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带着杨洪明的突然到任,他好像是从天上一下摔到地下,摔得鼻青眼肿。公布会散了,五味杂陈送走了副部长以后,张新民脑子一片空白,几乎是踉踉跄跄回到办公室。他潜意识的恨起杨洪明来。他妈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来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气喘吁吁挤公交车的人,一只脚刚踏上了车门,被人硬生生给挤掉了。完了,这次机会失去了,我的仕途拐了一个弯儿。不知道那天还有转机?张新民心里叫苦不迭。
  满心的不高兴也不能挂在脸上,无论你放得下还是放不下,都要承受,都要放得下。如果没有这点忍耐,你就是没有掌握官场游戏规则,你就会在宦海搏杀中折戟沉沙。这些道理张新民是明白的,也是深谙此道的。想到这里,他深出一口气,然后整整衣服,强扮笑颜走出办公室。
  在今天这个场合,张新民的表态是个风向标。按照惯例,风往哪儿刮,全看他起个什么头。一般情况下,他不正式发言,其他班子成员是不会也不敢发言的。对于今天的发言,张新民是纠结的,既不能让大伙儿看出来自己没干上一把手,小家子气,又不能让杨洪明小看了自己的分量。
  正沉吟间,杨洪明点了自己的将,“张乡长,对这个事情,你是什么看法?”张新民摸了一把头顶稀疏的头发,许久低着头,依旧没有出声。
  “我觉得这个方案可行。我同意杨书记的意见。”副乡长李新芳率先打破了死一般的宁静。张新民抬起头盯着她的脸。这个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女人从来没有这么理直气壮过。这个世界真的变化快,倘若其他委员站出来说上个一句半句还可原谅,在这紧关节要李新芳的表态不啻打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要知道这李新芳可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当年张新民是分管政工的副书记,李新芳是机关幼儿园的老师。在一次例行检查工作的时候,长相甜美,能歌善舞,颇有几分姿色的李新芳一下子勾住了他的魂儿。她长得太像一个人了,那个人一直占据他的心,可以说占据了他一生的精神世界。那个叫凤儿的大连下乡女知青和他在共同的生产劳动中播下了爱情的种子。正当他们卿卿我我,勾画美好未来的时候,知青返乡了,他们风驰电掣的爱情火车嘎然而止了。曾经的海誓山盟都像美丽的肥皂泡一样破灭了。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创伤让他终生难忘,耿耿于怀。
  初恋总是美好的,无论以什么样结局收场,她给人留下的记忆是刻骨铭心,挥之不去的。这场无疾而终的恋爱给张新民带来的是心灵的创伤和向上的力量。他从一个民办教师一路摸爬滚打熬到了乡长位置,鼓励他一路前行的动力就是这次恋爱带来的副作用。他三十好几还孑然一身,是因为那个凤儿的影子一直在眼前晃悠。并且一直晃悠到他在父母亲朋的催促哀求下勉强成了家,继而有了孩子。他清楚地知道,婚后生活对妻子不冷不热和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和那个叫做凤儿的女人有直接关系。那是隐藏在心底无法打开的心结。
  也许,男人沉寂了很久的心弦猛然间被不经意唤醒以后,就会迸发出火山一样滚烫的热度和能量。在张新民的百般呵护、关照下,李新芳从幼儿教师成了招聘干部,继而妇联干事、妇联主任、副乡长、党委委员一路擢升。中国是礼仪之邦,讲究个“投桃报李”,李新芳懂得这个道理。她无以为报,感谢张乡长的唯有自己年轻活力的身体。

  


       第三章

  对于李新芳今天的举动 ,张新民无法理解。仅仅半个月的时间,他和李新芳苦心经营八年的感情大堤就转瞬间灰飞烟灭土崩瓦解了。就在杨洪明上任的前一天晚上,在李新芳卧室,风雨过后,李新芳还小鸟依人地问他,什么时候和家里的黄脸婆离婚,他们也好光明正大的一起过日子。她信誓旦旦表示要给他生个女儿。再者,杨洪明和她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结成政治同盟吧?这几天杨洪明早出晚归,披星戴月,一直下乡调研,忙得不亦乐乎,也没接触过乡里其他人。难道单纯用女人的善变来解释李新芳的突然改变,恐怕是苍白无力的吧?
  张新民百思不得其解,这个疑问一直萦绕到他在乡长岗位上退休,结束为官生涯也没有彻底弄明白。不过有一点他是清楚的,那次党委会议后,李新芳再也没有给他走进自己卧室的机会。张新民心里那团熊熊烈火逐渐熄灭了,继而冷成了死灰。还有,乡机关宿舍的家属们惊喜地发现张乡长的变化:一贯不拘言笑的张乡长开始经常拉着老伴儿的手,一起买菜、一块散步,很是恩爱。
  按照党内民主集中制原则,会议进入举手表决程序,小数服从多数,杨洪明的提议上升到了集体意见。很快,这个意见报批海州县委同意后,以乡政府红头文件的形式下发到乡属各单位和各个行政村。一场发展旅游业和果业并举的经济战役在留德庄乡轰轰烈烈拉开了序幕。这在留德庄乡发展史上是第一次,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为了让这场攻坚战扎实推进,不搞形式,不走过场,留德庄乡组织、人员、措施“三落实”,杨洪明担任总指挥,下设两个小组,主抓果业的是乡长张新民,主抓旅游的是副乡长李新芳。两年后,留德庄乡的经济驶进健康快速发展的快车道。旅游、果业两大支柱产业格局已经形成。留德庄乡一举甩掉落后帽子,成为海州县为数不多的“亿元镇”,跻身海州经济发展排头兵行列。
  海州有句老话,人前显贵,必须人后遭罪。在这些灿烂辉煌成绩取得的背后,是上级党委的大力支持,是全乡上下群策群力风雨同舟的结果,更是凝聚了杨洪明“一班人”付出辛勤劳动和汗水。
  二十年后,已经担任滨海市副市长的刘涤非在一次小范围“圈子”闲谈中,深情地回忆了当年杨洪明夹缝里杀出一条血路的艰辛和勇气。
  当年,为了聘请到国内红富士苹果高接换头资深专家都基伟先生。他在北京七扭八拐的里弄里连续五次敲开了都老的家门,都被拒之门外。
  善良的都夫人不过意,含着热泪在门外过道里无奈地说起自己一辈子的苦衷:老头子的怪脾气她也拿他没办法。前年退休后,按理说应该不问世事,安享晚年。可是他耿直的性格闲不住,一辈子惹是生非的毛病改不掉,给家里制造麻烦不断。“文革”他被批成反动学术权威,关进牛棚,一关就是十几年。拨乱反正了,他迎来了科学的春天。每年都有科研成果面世,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但这老东西就是性格耿直,看见不平事就想管,就得说。就说上个月,学院里申报中科院院士,副院长赵登科学术造假,别人都心知肚明,就他实名向国家科学院反映。硬生生把人家拉下来。朋友们、儿女们都苦口婆心劝他,他还理直气壮说,别的东西可以造假,但科学不能造假。如果科学也可以造假,布鲁诺就不用死。弄得平日里关系融洽,你来我往的两家人反目成仇,结下了梁子。这不,他上来了倔脾气,硬从学校专家楼搬出来,回到几十年前的旧居,还发下闭门谢客令。他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胶东人的秉性啊!
  刘涤非提着公文包,悻悻地跟在杨洪明后面。隆冬的北京夜晚真冷啊,洁白的雪花在霓虹灯的照耀下,飘飘洒洒,像天女撒花,一会儿功夫就铺满路面。里弄两旁楼里灯光绰约,小路上寂静的可怕,只能听见鞋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声响。突然,杨洪明脚下一滑,差点摔个趔趄。幸亏刘涤非眼疾手快,从后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杨书记,您小心点,路滑。”
  “嗯。小刘,你说是不是但凡有大本事有真才学的专家学者,都有点个性?”杨洪明的问话让刘涤非不知道如何应对。不见回应,杨洪明接着问道:“我记得,刚才都夫人说都老是胶东人的秉性。都老会不会和咱乡林北村都姓是同宗一族?如果那样,或许有一丝希望。”
  “不可能吧,书记,会有那么巧的事?”
  “小刘,我有直觉,这位都老肯定和咱留德庄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还记得吗?那天下乡,在林北村都氏祠堂,村民都广礼给我详细讲解了都氏一族的历史变迁,临行前他还送了一本他们新修订的《都氏族谱》。都氏家族源远流长。据载,都氏祖先是蒙古国成吉思汗黄金家族出身的元军五部探马赤军帅必里海。因战功显赫,被敕封为中书省益都路宁海州军事、政治、经济最高长官‘都达鲁花赤’。这位必里海家族虽然是皇室宗亲,却为官清廉、独善慎行、坦荡磊落、忠厚传家。深得百姓拥戴。更因为必里海泽荫后裔,明太祖朱元璋钦赐‘都’姓。从此,以官为姓的都氏后人枝繁叶茂,播迁海内外。”
  听了杨洪明的一席话,刘涤非满脸绯红,羞愧得厉害。心里暗道,我也跟他下了乡,也去了都家祠堂,我却是走马观花看了热闹。看来这就是做人做事的差距。难怪,有人说,你跟什么人在一起,就决定你的层次和高度。他暗暗下定决心,好好学习,做一个像杨书记那样的人。
  两个人一路风雪,一问一答,用不了多久就来到了他们临时下榻的地下室小旅馆。这一夜,杨洪明捧着随身携带的《都氏族谱》一直看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第二天一大早,两个人又风尘仆仆赶到都老家门口。听见敲门,都夫人推开了门,“杨书记,我真的无能为力。”
  “都夫人,今天我们就要赶回海州了。我这儿有一本《都氏族谱》烦请您转交都老。”
  当杨洪明和刘涤非刚走下楼的时候,身后传来了都夫人的急促喊叫声:“杨书记,老头子请你们回去。”
  刘涤非说,一个月后,都老不要一分钱报酬,受聘担任了留德庄乡果业技术总顾问。很快,有了高科技保驾护航,“留德庄”牌苹果插上金色翅膀蜚声全国,并获得国家地理产品标识认证,拿到了行销海外的通行证。苹果产业很快像杨洪明当初预想的那样成为留德庄、海州,乃至清江省的支柱产业。他们延伸抻长产业链条,着力开发高附加值的果汁、果胶、果醋产品雄踞亚洲首位,世界排名第二。当然了这是后话,我们可以暂且不提。
  就在果业转型突破以后,留德庄经济发展两翼中旅游板块也有了破冰之举。杨洪明在返回海州的路上,接到李新芳传来的喜讯:国家旅游局局长刘一是当年跟随开国元勋许世友将军的老部下。是胶东抗大走出去的的第一批学员。他曾在埠西头村养过伤。李新芳找到了当年刘一疗伤的房东。年近八旬的“红嫂”矫大娘听到开发老区旅游的喜讯时,不顾年事已高,依然发挥战争年代那么一股劲儿,欣然应允一起进京面见刘一局长。
  几天后,李新芳又报佳音:她们一行如愿见到了刘一局长。刘局长紧紧拉住矫大娘的手喜极而泣。他当即表示,俺娘来了,再难的事儿我头拱地也要办。我的命是老区人民给的。老区人民的事儿就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这以后,捷报频传:留德庄乡报批的《关于开发昆嵛山旅游资源的可行性方案》已经获得有关部门立项批准。全国果业新技术推广会和中国旅游产品发展论坛年会分别在留德庄乡胜利召开。在果业会议的的观摩现场,年逾花甲的首席专家都基伟先生饱含深情地回忆起杨书记“六顾茅庐”的故事。说到动情处,老人热泪纵横。这一动人的画面被出席现场的新华社记者靳杨敏锐地捕捉到,连夜定格在《杨书记六顾茅庐请贤士,老专家千里跋涉觅知音》长篇通稿里。不久,杨洪明作为“中国十大杰出乡镇党委书记”宣讲团成员,在全国巡回做了200多场报告,反应强烈。这是公元1994年的事儿。

  


       第四章

  已是人间四月天。
  愔愔的辛安河水流淌了上千年。这条发源于留德庄境内鹊山山脉的大河,百转千回,奔腾不息,贯穿海州全境,注入黄海。她是海州人民的母亲河。
  美丽的辛安河公园是海州县政府向海州人民新千年交上的城市建设新答卷。这里四季常青,三季有花,恬静优雅,芳菲怡人。建成后成了市民们休闲放松的好去处。
  当海州第一缕阳光悄悄爬上翠绿的柳梢时,两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停靠在辛安河绿地公园旁。车门打开,杨洪明和县长段玉强分别下了车。两个人顺着蜿蜒的林荫路向公园深处慢慢走去。
  “洪明,海州这副担子不轻啊。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我相信你能干好!”
  望着段玉强充满期待的眼神,杨洪明坚定地点了点头。“段县长,您什么时候出发?”
  “今天上午就动身到省政府和其他51名队员会合,顺利的话,估计三天后到达藏区。”段玉强县长已被清江省抽调,作为第三批援藏交流干部赴西藏日喀则地区工作。“那是咱们聊城老乡孔繁森同志生活战斗过的地方。”
  “是啊,孔繁森同志赴藏前曾有‘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做千秋鬼雄死不还乡’的誓言。只有咱们共产党人才能做到这一点啊。”
  “洪明,实实在在讲,我离开工作10年的海州还真有点舍不得。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我有感情。我向组织建议你担任海州代县长,是看中你的胆识和魄力。目前,改革开放进入攻坚阶段,海州的发展也在转型期。国有企业改革、下岗职工分流、产业结构调整、产品质量优化、城乡居民生活改善等等一系列问题摆在本届政府面前,急需解决,刻不容缓。”段玉强接着道,“老实说,对于你的任命,常委们是有不同声音的。不过,邓公说过,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这一点上,我和李书记的观点是一致的,滨海市委领导也是支持的。启用你,就是冲着你那股儿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拼劲儿。解放思想,攻坚克难,放手大胆干吧。”
  段玉强的一席话让杨洪明暖意盈怀,有了底气。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公园雕塑区,在刘宠和俞价雕像前停下了脚步。段玉强像是对杨洪明,又像是对自己说:“‘一钱太守刘宠’和‘铁面包公俞价’是海州人民的骄傲,他们赢得百姓拥戴是自己的清正廉洁。百姓不畏我严而畏我廉。封建官吏尚且如此,我们共产党人应该做得更好!对了,还有一个事儿我要和你交代一下。”段玉强话锋一转,“展鸿集团新报了一个项目,说要在水道金马山搞矿产资源开发。据我所知,这个项目前期运作,耗费了他们大量的资金和精力。王海平也找过多次,催促我在可行报告上签字。关于这个项目的立项、开发,我已将他们报批的可行性方案转给环保局了。环保局反馈回来的消息是,这个项目在黄金提炼时氰化物排放不符合国家标准,对这套落后工艺,国务院明令关停并转。如果我们把关不严,审批了这个项目,是对党的犯罪,对100万海州人民的犯罪。诚然,这个项目上马后,会给展鸿集团带来丰厚的经济利益,也会拉动海州GDP增长。但是,牺牲环境换来的发展,我们坚决不能答应。这个报告一直在我办公桌上压着没批。”
  杨洪明抬头注视着刘宠和俞价雕像,坚定地表示:“段县长,您放心,我知道应该怎么做。”

  金碧辉煌的展鸿大厦38楼,王海平办公室。
  “董事长,金马山矿区项目已经报批五个月了。上面的各个关节已经打通,就差杨洪明的一个签字了。段玉强调走前就推三阻四,迟迟没有落地。没想到他接了任还是没有回音。这摆明是不给您面子啊。”展鸿集团办公主任苗青正在向王海平汇报金马山矿区进展情况。
  “是啊,这个项目不尽快上马,势必占用更多资金。为了这个资源股,集团先期已经花费了太多精力和财力,加上现在银根紧缩,事情久拖不决,势必造成资金链的断裂,这会影响其他项目正常运行。必须尽快解决,不能再拖了。”此刻,王海平心里也是火烧火燎。他根本没想到以他的能量在海州地面还有办不了的事情。心底漠地升腾出一股怨恨。这个杨洪明和段玉强一样,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要知道,他们两个是县“五大班子”成员中唯一履职上任时,没到展鸿集团向他“拜山门”的人。他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儿。刚才经苗青的芭蕉扇一扇乎,那火苗呼呼啦啦激烈燃烧起来,蹿得老高。
  “还有,董事长,金马山项目北京方面合伙人李公子也催得火急。刚才还在电话里发了脾气。他让我通知您,今晚飞过来和您见一面。您看,我把您今晚原定的应酬取消了?”
  王海平蹙了一眉头,“嗯”了一声算作答复。苗青马上转身出去安排。“等一等,今晚接待李公子别忘了叫上上回陪他的那个杨咪。”他又吩咐道。
  北京来的李公子是个场面人,他把北京人健谈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个酒宴上根本没有别人插嘴说话的机会。显赫的家世,手眼通天,是他这类公子哥目无一切的资本。
  “老王,临来时,我见过我家老爷子了,大体说了这边的情况。怎地,这丫海州的芝麻粒小官还不开面?姥姥,他有几个脑袋。老爷子发个话,撸他这么个小官和捏死个蚂蚁样轻松。上回在西北省拿那个高速路项目,当地一个市委书记不开面。他妈地,我一个电话给老爷子,立马将那个市委书记拿下。我就不相信,还有我李毛毛趟不过的事儿。”李公子左臂揽着杨咪,右手一抬,一杯白酒一饮而尽。“咪。我把话今个儿撂这儿,李公子还告诉你,金马山这档事成了,我领你到北京,在西直门外给你买套大房子。”
  王海平骨子里对这些官二代是十分厌恶的,但是生意人追求的是利益的最大化。他们的老子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抛头颅洒热血,立下了赫赫战功,理应受到人民的尊重。这个无可置疑。但是和平年代,他们的子女利用上辈的威望滋生腐败,鱼肉百姓,人民是深恶痛绝的。
  “李公子,这个项目目前搁浅了,急需解决。我们拖不起。”王海平道。
  李公子啐了一口唾沫,哈哈一笑:“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这事包在我身上。滨海市委副书记史大朋是我家老爷子早先的秘书,他分管组织。一会儿我给他打个电话,把那个县长,叫什么名字来?杨洪明,对,杨洪明给撸了。我要教教他怎么做人。”
  “李公子,他这个县长还是个代字头的。三天后开人代会才能扶正。”王海平又道。
  “扶正?没这个必要了。今天他招惹本公子了,他的官就算做到头了。现在这个更简单了,可以重新考虑个我们喜欢的人选吗。”李公子说罢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手扔下酒杯,用那蒲扇般的大手擦了一把嘴角的唾沫和酒液混合体。“老王,上面我运作,下面你活动。你也找些人大代表打个招呼。咱们一起搞这丫的。”
  王海平连连点头,开心地笑了。

  


       第五章

  刘涤非走出办公室后,杨洪明依旧沉思着。几十年的宦海博弈他早已不太在乎自己的荣辱得失。此刻,他不怕王海平和他后面的势力掀起的惊涛骇浪,他考虑更多的是怎样将海州这艘刚刚启航的大船驶上灿烂的明天。
  刘涤非知道杨洪明此刻的心情,他自作主张将今天要见杨县长请示工作的人统统挡驾了。这样,杨洪明有了难得空闲。在这有限的闲暇里,他认真地梳理了自己的心路历程。
  临近中午,刘涤非又一次轻轻敲门进来。“老板,十点钟时,接到西山矿务局神马岛接待站的电话。今晚西山省委胡安邦书记到接待站视察工作。胡书记派人打听您在海州工作,特意吩咐要和您见一面。胡书记说和您是老相识。”
  “西山省胡安邦书记?是啊,我们是老相识。”杨洪明肯定地说。
  “老板,跟了您这么多年,可是从来没听您说起过您和胡书记相识的事儿呀。”刘涤非惊奇地问。
  杨洪明沉吟一会儿,说:“那是20年前。我还是毛头小伙儿,那会儿我还在老家清远县牧猪夼村干党支部书记。正赶上农业学大寨档口,我带领的村科技小队创造了单株地瓜102斤的全国纪录。那棵地瓜结的真多,足足装了一苹果筐。要知道那是个‘放卫星’的年代,我们创造的纪录被敏锐的记者们采访放大见了报。我被誉为‘地瓜大王’,披红戴花登上了《人民日报》头版。随之而来的是鲜花和荣誉。我被树为‘农业学大寨先进典型’。参加了全国英模会。清远县当时还有一位‘玉米大王’李海鹰。我们一起赴京参的会。”
  “李海鹰?李省长?”
  “对,就是李海鹰省长。我们俩一起进京后,和西山省一位煤矿掘进工人分在一个宿舍。那个煤矿工人就是现在的西山省委书记胡安邦同志。当时,他是工业战线学大庆的先进代表。在开会的十几天里,我们学习先进经验,交流心得体会,互相鼓励,相约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再立新功,为建设伟大的祖国贡献力量。一晃20年了。”杨洪明站起身来,走到那帧巨幅海州地图前,由衷感叹道。话语间自豪的神情溢于言表。

  西山矿务局接待站坐落在风景旖旎的国家级旅游风景区神马湾上。素有“东方夏威夷”美誉的神马湾,地处海州城北,黄海之中,总面积为10平方公里。岛上山光海色,草木葱茏,秀丽如画、气候宜人。相传,公元前219年,秦始皇东巡至此,遥望岛上水草丰美,万马奔腾,遂下令封此地为“皇家神马湾”。神马湾因此得名。1984年,神马湾被列为省级重点旅游开发区。1991年又被定为国家级84个旅游景点之一。自此,这个历史上曾无数次遭受倭寇袭扰蹂躏,一度荒无人烟的古老岛屿焕发了勃勃生机,换了人间。
  怡人的景色,优美的环境,神马湾也吸引了海内外纷至沓来的观光旅游者和投资者。岛上建起了包括国家审计署、兵器工业部、新华社、人民日报、化工部等大大小小楼堂馆所30多家。这些楼堂馆所是改革开放初期摸着石头过河的特定历史时期的畸形怪胎。它们堂而皇之冠以培训中心、教育基地等名谓面世,实际上担负的更多职责是行业内部吃喝游玩的招待所。再往深里说,这些东西就是个钻国家政策空子,慷国家之慨的烧钱场所。这也许是改革开放初期,阵痛期留下的后遗症。也可能是滋生腐败的温床。西山矿务局的这个接待站就是岛上众多招待所中的一个。
  杨洪明和胡安邦的见面,并非用“压抑”两个字可以诠释。曾经纯洁、纯粹的革命兄弟友谊已经被岁月这把利器打磨变得生疏和单薄了。胡安邦一方封疆大吏指点江山固有的威严和霸气压得杨洪明喘不过气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讲,在同一个起跑线上的两个人,让他们产生陌生感,甚至不愿相见,主要原因不是时间和距离,更多的是社会地位和财富造成的差异。
  杨洪明觉得这一次的会面时间很难熬。但是他还要堆积笑容在脸上。终于到了分手的时候。胡安邦对杨洪明说:“老弟,岁月催人老啊,今天美中不足的是没跟海鹰见上面。是个遗憾。不过,明年人代会后等我进了政治局,干上副总理。我一定会再来。咱们三个人好好叙叙旧。我就不送你了,让我的秘书送你。”胡安邦止步在房间门口。
  胡安邦的自信和豪迈让杨洪明羞愧得厉害。二十年了,曾在一个屋檐下的伙伴会出现这么大的落差。时位之移人。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无论你接不接受,历史的车轮依然会向前推进,推进。此时此刻,不只是杨洪明,换了其他人,没有落寞也是不现实的。
  驱车回来的路上,杨洪明一言不发,只是望着飞逝而去的霓虹灯默默发呆。回到办公室,他觉得身子很沉,很累,坐到沙发里不愿动弹。
  突然,叮铃铃……一阵儿清脆的电话铃声响起。他抬头一看,是办公桌上那台红色话机发出的声响。红色电话是联系滨海市委内部专线。杨洪明一个激灵站起来,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那个声音明显是压低了嗓音,更有可能怕别人听见。“市委常委会还在开,对海州县县长人选争议很大,市委史大朋副书记坚持对你投了反对票。……”
  放下电话,杨洪明趔趔趄趄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看来王海平的传话不是空穴来风,真有人在背后向他下了刀子。并且这一刀稳、准、狠,在关键时刻一招毙命。
  “老板,您怎么了?不舒服?”刘涤非走进了屋,看到杨洪明失魂落魄的样子,关切地问。
  杨洪明没有回答,他觉得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上有点冷。
  “老板,您是不是病了?”
  “我……病了?对,可能,我病了?病了!”杨洪明喃喃地道。

  


       第六章

  杨倩一直固执地认为,每一个大学里都应该有一片美丽的湖,无论天然形成的,还是人工开挖的。那片湖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四周栽满法桐和垂柳,石凳木椅散落岸边。湖里有假山,最好有个古色古香的小亭子。一条蜿蜒的长廊通向岸边。湖里还应该点缀些荷花的。就像眼前这个袖珍的三星湖,杨倩也是喜爱的。湖虽然不大,也没有接天莲叶。但它安静。她可以在朝雾夕晖中恣意享受那份宁静,当然了还有甜蜜的爱情。
  眼前这个陪她月下漫步的年轻人尽管和她少女怀春时梦中那个白马王子相去甚远。但是一起待得时间长了,慢慢地,是有点感觉的。
  杨倩是个孝顺的孩子,这一点遗传了杨洪明的优良基因。从心里讲,杨倩喜欢李高利更多是母亲的开导:“孩子,我也知道高利长得配不上你。但是你也不小了,妈妈也是为了你好。高利的爸爸和你爸爸是患难之交。要不他为什么把高利千里迢迢从省城送到海州来念大学。你也要为你爸爸想想。你海鹰叔叔从小喜欢你,一直希望你做他的儿媳。高利人老实,没有那些纨绔子弟的习气,对你又上心。你们相处久了就好了。”
  慢慢地,心情复杂的杨倩还真的喜欢上了这个朴实的孩子。他们开始了一场如火如荼的恋爱。当两个年轻人用灵与肉碰撞出爱的火花时,他们的爱情得到了质的飞跃和升华。
  三星湖边,林荫树下,两颗年轻的心徘徊者,跳跃着、陶醉着、幸福着。就在此时,杨倩的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
  “妈,我爸住院了?怎么了?”杨倩接着电话,泪水簌簌而下,
  “倩倩,怎么了?他们怎能这样。太过分了。我要打电话给我爸。”
  “喂喂,总机吗?请接李省长家。”

  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穿过夜色,风驰电掣般行驶在济青高速上。
  “首长,快到滨海市了。您是去市政府?还是……”李海鹰省长秘书张嘉义轻轻问道。
  “直接去海州医院。”李海鹰的回答简洁干脆。这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好的。首长,您看,我是不是应该给滨海市委董方义书记打个电话?”张嘉义又问道。
  “嗯”李海鹰微闭双目,点了点头。

  当李海鹰走出车门的时候,滨海市委书记董方义、市长于大明、副书记史大朋已经恭候多时。大家简短寒暄几句,立刻簇拥着李海鹰走进杨洪明病房。
  “老杨。”李海鹰看见病床上的杨洪明,一个箭步走向前,紧紧握住杨洪明的双手。“老杨,你别动。好好躺着。你受累了。情况我都知道了。你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养好病。”
  杨洪明听着李海鹰暖心的话语,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他嘴角抽搐着,想说点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握着李海鹰的手。
  此刻,站在一旁的董方义用眼的余光扫了一下市委办公室主任梁鸿飞。梁鸿飞会意点点头,马上走出房门。他快速走到护士办公室,一把操起桌上的电话机。“市委办公室,我是梁鸿飞,马上通知在家的市委常委,半个小时后到董书记办公室开会。”

  三天后,海州县第十届人民代表大会圆满完成了大会预定议程,在庄严的国际歌声结束了。新当选的海州县县长杨洪明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各位代表、列席的各位政协委员、同志们。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和信任。我将励精图治、开拓创新,为海州人办大事、办好事、办实事。来海州工作十几年,这里一枝一叶总关情。这里是我的第二个故乡,我是海州人民的儿子。我愿当黄牛,为海州人民耕地拉车;我愿当铺路石,为海州人民架桥搭路;我愿当春蚕,为海州人民吐丝纺线。”
  现场爆发出长久的雷鸣般的掌声……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16年过去了。
  公元2010年10月,清江省传出一个爆炸性新闻:风华正茂的滨海市市长刘涤非辞职下海,到民营展鸿集团担任总裁。人们不理解,一个年富力强的正厅级干部,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怎么就选择了弃官从商?
  公元2016年3月的一天午后,在清江省帝源大厦43层的星巴克咖啡厅。刚刚结束了欧洲5国商务考察的刘涤非,一下飞机就风尘仆仆赶到这里和他的资深好友凤舞九天见了面。老友相聚,免不了拥抱寒暄,叙旧怀古。
  刘涤非轻描淡写地向好奇心极强的凤舞九天交代了《暗战》故事中几位主人公的归宿:担任海州县长后的杨洪明仕途坦荡,一直升迁到清江省副省长。退居二线后,担任省慈善总会会长;李海鹰省长担任国务院副总理,现已退下;西江省委书记胡安邦被中纪委“双规”,正在接受组织审查;王海平2008年因病去世。但他亲手缔造的展鸿帝国依然乘风破浪,开疆拓土,健康平稳发展。展鸿集团现已跻身“世界500强”行列。
  说到自己,刘涤非平静地说,我这样的人生选择无怨无悔。现在我每天很快乐,很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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