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比我早出娘胎20分钟时间的同胞姐姐。小时候一直听母亲说,为了图方便,故意不给我们穿同样的衣裤,以便能够把我们区分开来。这也难怪母亲,因为我和我姐姐不要说性格和脸蛋一模一样,连身上的胎记也长在同一块地方,而且是同一个形状。确实很难分辨谁是老大谁是老二。

  然而,当我和我姐姐学会走路不久,发生了一件很震撼的事之后,我和姐姐才穿上同一样的衣服。据母亲讲,那年我3岁,外婆把我和我姐姐带到他们的老家宁波去玩。有一次,小伙伴在河埠头玩耍的时候,有人提出谁敢走独木桥走到对岸?我第一个举起小手,勇敢地回答,我能!而我姐姐却已吓得脸色青白,连忙奔回家向外婆汇报去了。等到外婆等大人们赶到,我早就勇敢地走向彼岸。

  母亲说她得知这件事后,则轻描淡写地对家人说,在娘肚子里多呆20分钟,怎么可能没有区别呢?

  从此,我的性格与我姐姐的性格脾气有了越来越明显的区别。与此同时,家人们从我们不同的举止不同的神态,便能准确无误叫出我或者姐姐的名字。

  母亲被诊断出胃癌到离开人世这段日子,都是由我的姐姐和姐夫两个人服侍照顾的。姐姐不请钟点工,嫌钟点工服侍不周全是一个原因,而最大的原因就是钱。其实我在美国的时候,不时地寄钱给她,和她明明白白地说,我只能用钱来弥补我内心的一份亏疚。

  幸运的是,母亲闭上眼睛那一刻攥住我的手,不放。母亲的上下两唇没有合上,是我亲自为她关上的。我在合上母亲的嘴唇,伤心地说,妈,都怪你,如果当时你打我训我,阻止我做冒险的事儿,我不可能是现在的生活。

  母亲临终前不肯合上嘴唇,大概也只想说这些话了。可是已无力开口说话,只是轻轻地叫了一声“晓华”我的名字,一张嘴便永远停搁在那个状态下。时间仿佛凝固了。

  在守灵的时候,姐姐精细地算着一笔钱,也方方面面考虑到父亲以后的日子。我却单刀直入劝父亲找个老伴,小辈再怎么关心,也敌不过身边的老伴。我的话还没有全部说完,便遭来一顿数落。父亲批斗我,40岁的女儿到现在单着,不结婚,75岁的父亲却要结第二次婚,说出去,不是让人看笑?更何况你娘尸骨还未冷。姐姐更像娘一样唠唠叨叨着,说什么外甥15岁了,高出你我半个头了,你这个姨还这样疯疯癫癫,不知道靠岸。

  说着说着,把儿时陈芝麻烂谷的事都翻了出来。仿佛她的记忆力超群,可以把我记不清的事,能如数家珍地说给我听。我看着她,就像看镜子里的我一样,怎么也想象不出我是镜子里的那个人。

  黑框里的母亲正在朝着我和姐姐微笑。而姐姐本事也真大,竟然可以一边讲述我的成长史,一边和我算一笔我汇钱的总额。话里话外无非讲的是父母亲都是她照料的。我听得极其不耐烦。原本,每个人脚下都有自己的路。就像当年母亲常说的一句话,鸭吃砻糠鸡吃谷,各有各的福。想学别人的步子,是学不会的。

  我虽然对姐姐表示出强烈的不满,可还是克制了一些情绪。想想自己马上飞回美国,哪有必要和一个同胞手足争得面红耳赤?更何况她讲的话都在理上,只不过我从来没有被母亲训斥,却让她得理不让人地教训一番,我不服罢了。

  比我早到这个世界上20分钟,又不管我的事。即便是我的事,又能把我怎样?当年医生让父亲签字,说我有可能保不住。父亲的手在颤抖,而我依然笃定在娘的肚子里。后来,每次母亲心疼地说我人小主意大,我总会学她这么一句话,想学别人的步子,怎能学得会?

  一切都是天意。

  做完母亲“五七”之后,我准备离沪飞美国。美国弗吉尼亚联邦大学的学生还在等着我教中文呢。要知道我是走独木桥一路打拼过来,才有今天的一番事业。国际长途电话一直在催。原本请假几天,为母亲办完后事就回去,谁想到一呆,一头一尾便是一个半月时间。

  姐姐执意要送我到机场。一路上唠叨不停,甚至想入非非,大胆地问我,能否借用我的护照,去一次美国。我故意地点头表示同意,却反问她,你敢吗?就像当年她悄悄回去报信,我咬着牙狠狠地问,作啥去告诉外婆,有本事,就和我一样走过这座独木桥。

  姐姐停下脚步,笑着对我说,开个玩笑也当真。谁稀罕美国?你这种飘荡的日子我一天过不来。我只不过想忽悠他们一下,看看他们能否辨认出我们谁是谁?

  我不屑一顾地瞥了她一眼,说,你把别人都当成白痴吗?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取护照,准备安检登机。谁知,翻遍包里的东西,就是没看到这张本。我的脑子一下子炸开了,竟然想不起临走前到底放进包里与否?

  姐姐看我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刚停下声音的她又开始唠叨起来。唠叨的语气里充满训斥之味。我再也憋不住了,忽然想起她刚才开口想借我护照的事,便脱口而出,肯定是你儿子干的好事。

  姐姐一听到我说外甥的不是,气得扔下一路上替我拎着食品包,掉头就走,不给我任何发泄的机会。我傻呆呆地站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安检开始。一分一秒的时间从我冷额前淌过。接到母亲的病危电话后,我的情绪也没像现在这样大的波动,先该做什么后该做什么,早就在我的脑子里。其实,我在弗吉尼亚联邦大学上课时,也一直这样给学生传授我这种理念,为人处事需要冷静,这样才能战胜一道又一道的困难和坎坷。

  而此时,这个理念让一本小小的护照打得粉碎。一向无所畏惧的我,也被小小的护照所胆怯。仿佛护照不在我的视觉之内,就是我的世界末日。

  快带上你的身份证到机场的派出所开具乘机的临时证明。一个纯厚的男中音突然传入我的耳朵。曾经这种事也发生到我的身上,应该没问题。然后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补充了一句,时间应该还来得及。

  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深感一根救命稻草对一个溺水者的重要性。我用极其复杂的目光看着这位陌生人,不知所措。他大概想再不去补办这件事,时间真的不允许我登机了。于是,不顾我同意与否,拉住我的手,就朝机场派出所的方向奔去。

  过程中,他抓住一切机会自我介绍一番。我知道了他名叫张耀,也知道了他在弗吉尼亚一家公司做金融资产评估的工作。我心里有点颤,两唇也微微地一张一合,情不自禁发出“嘘唏”的惊叹声。怎么会在同一片天空下呢?

  其实这个并不算什么值得惊讶,其真正的原因是我先前的恋人也在弗吉尼亚工作。是他把我带到美国去展未来的,而且是他为我打气,他为我假设了各种各样的坎,鼓励我要有勇气有思想准备去克服。

  然而,老板送给他一个大耳光,就让他服毒自杀。一度,我再也没有恋爱。不是因为深爱他的缘故,而是在接触异性过程中,发现他们的内心不够强大,或者说不够我强大。既然如此,怎么再敢接受第二个的他呢?

  当张耀得知我在弗吉尼亚联邦大学做中文老师时,并从中了解了我的一些情况,便更加用心地帮我与机场派出所有关负责人说出事情的真相。我在一边偷着笑,这哪儿是事物的真相,纯粹在编故事。什么我的外甥因为好奇,偷看我的护照,然后忘记放进我的包里,云云。

  谁知,外甥打电话到我的手机上,说,姨,我忘记把你的护照放进包里了。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张耀连忙夺过我的手机,告诉外甥,快把你姨的护照拍一张过来。

  我和张耀顺利地登上了同一班机舱。也应该从这个时候,我们有意或无意走近对方。异国他乡互相取一丝暖,心里便会升温。也许是这个原因,张耀毫无忌讳地讲述了他为什么离家来这里的原因。

  58年中国大跃进,张耀风风火火从娘胎里出来。父母给他取了名字“张跃进”,七岁上学的时候,学会了一些字后,竟然偷上家中的户口本,悄悄跑到派出所,极力要求改名字为“张耀”。当时父母亲已关进牛棚,哥哥姐姐们管住他的温饱就算不错了,不可能再管其他了。

  等到父母昭雪回家,张耀却带着“张跃进”这个名字坐进牢狱。因为年少气盛,替社交的兄弟两肋插刀,换来了十年牢狱的代价。牢狱里,他并没有气馁,靠着那位兄弟送来一本又一本英语书和磁带,充实他牢狱的生活。由于表现好,提前两年释放出来。谁知,哥哥姐姐们趁他在牢狱之际,把政府赔偿给父母亲的房子和钱,私下分了。父亲得了老年痴呆,母亲的身体也越来越差,看到他,只是流泪。

  张耀咬咬牙,将快要流出的泪水硬生生地收回去,然后带上行囊,出发了。他先去了香港打工,后来在朋友的朋友们帮助下,来到美国的维吉尼亚。这一呆,便是二十年。当中,有过把父母接过来的想法。谁知,拿到美国的绿卡先后几天,父母亲也相继去世。

  张耀没能回家去送上最后一程。这是他至今不能原谅的事。所以,对我能亲自合上母亲张着的嘴唇,很是羡慕。不过,我对他有一颗强大的内心而充满敬重。至于其他,已经一概被我疏忽。甚至他有过二次婚姻,我也满不在乎。婚姻只不过是一张婚约之纸,想想自己也是一个与人同居过的人,只不过少了一张pass。其实,身在异乡,能感受到同一种呼吸声,便是缘。

  宽大的维吉尼亚街两旁,绿荫葱郁。我张开双臂,情不自禁地呤诵起自己一首未发表过的诗。我眼泪的高山流水/高挂生活的舞台/我也是演员/城市的思维被我的鲁莽/搁浅在自己的手上/而今天/我要在你心里种满鲜艳/走完浇灌的过程……

  我的花园,终于让张耀走了进来。

  张耀在浇灌这片花园的时候,好奇地问过我一次,为什么不问问他走进我的花园之前,在浇灌谁的花园?而又为什么会连续离开两片花园?我则很爽快地回答,我注重自己的花园是否值得你来浇灌,或者你走进我的花园是否让你值得?若我想穷追不舍问你我所不知道的,你完全可以编故事给我听,这样的结果是你满意的还是我想要听的?与其这样,我不如不听,你也不如不说。

  从此,张耀再也没有提过这种事。每次浇灌我的花园之后,总会褒赏一句,你的花园确实与众不同。我则调皮地一笑,说,世上哪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呀?

  窗外的一轮明月在游动。黑色的云层是她遮身的载体,让她凭借心情自由进出。一抹月光揉碎在窗台上,只剩下搁浅的心,在茫茫人海里等待。我知道,这是母亲的月亮,发着阴光,在为我引路。要不然,我怎么不偏不倚,就是在这个时候,碰撞到另一颗心呢?

  姐姐终于和我联系了。我想,这一定是她考虑再三的结果。语气委婉很多,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告诉我,自从扔下我的包回去之后,她一直在反醒自己。后来发现这件事确实是她儿子干的,她更觉得亏待我。

  我悉听。却没了下文。像我在课堂里让学生站起来发言似的,正听得认真时,却嘎然而止。

  我缓过神,顺着耳边听到的隐隐约约的叹息声,心软地问了一声,姐,你应该还有下面的话吧?说出来吧,只要我能做得到的事。

  你什么都肯答应?姐姐听到我这句话,将信将疑。我则幽默地回敬一句,在娘胎里我就答应先让你来世界。这么大的事我也答应了,还有什么事不能成全你的?

  其实我说出这句话时,心里已想好,姐姐充其量也只不过在“钱”字上做文章,我顶多给她钱就是了。但我不会直截了当地先说“钱”字,怕她讽嘲我口袋里多几个臭钱有什么稀奇?也怕她借此机会唠叨一番我已听出茧子的话来。

  晓华,生活是严肃的,也很现实,别这样开玩笑了。听说你已找到了你想找的人。如果真是这样,不要再飘荡了,四十出头了,也该有归宿……

  我的脑子顿时被掏空。我不知道姐姐身在上海石库门房里,怎么一下子知道美国维吉尼亚的逸事呢?应该说,我的逻辑思维学还是可以的,只要给我一点蛛丝马迹,我就会推理下去。读小学的时候,记得有一次考语文时,姐姐偷看我的卷子。为了能顺利地让她抄袭完答案,我用眼睛一直盯着讲台上打着盹儿的老师。谁知,考试分数下来的时候,她的分数比我高出10分。为此,老师纳闷,父母亲纳闷,我更纳闷。当考试卷发到手里时,不一会儿,我就发现了我为什么会比姐姐低10分。原来她抄袭完我的答案之后,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用橡皮擦去了我的字,然后模仿我的笔迹,胡乱地写上几个字。

  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老师和父母亲,更没有向姐姐去证实这件事。不过,等到我们都长大之后,姐姐才和我坦白了这件事。

  姐姐突然对我说,国际长途,钱贵着呢。我就长话短说吧,父亲的房子动迁了。政府给每个家庭一个“大蛋糕”,让我们自己去分。我想,父亲年纪大了,肯定与我一起生活,而不可能随你飘荡。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们再怎么,也比我和你姐夫强……

  像鸟儿停在杠头上,让我左右为难,不知进或退。谁让自己开口在先,说什么在娘胎里就答应先让你来世界。这么大的事答应了,还有什么事不能成全你的?既然如此,我还能有什么理由夺回父亲名义下属于我的一份财产呢?

  当我把这件事告诉给张耀听,原本想让他给个主意。谁知张耀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早就知道了。

  我睁大眼睛,不知所措。张耀却把两手揉在我的双眼上,爱昵地说,你的眼睛已经够大了,还用得着睁这么大的眼睛吗?做老师的,记性不会这么差吧?似乎在他面前越来越有一种依赖感,不想有着他,还要去动与我工作上无关的一些脑筋。我撩开他的双手,做了一个伸懒腰的姿势,然后双手抱住他的颈脖,撒娇地给了他一个吻。

  于是,张耀和盘托出了来龙去脉。我突然想起了那天在飞机场是张耀接过我的电话,让外甥把我的护照传过来这件事。虽然对姐姐有一种恨之心头的感觉,但是血脉相连的亲情,被张耀几句话,心很快融化了。尤其是张耀说,比起他的兄弟姐妹来,我的姐姐还没有忘记我是她的亲姐妹,不惜花长途的钱告之我一声,我就会觉得姐姐背对着我,与张耀商量一些事,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那天,张耀抱着我睡去的时候,我听到了他一颗很宽广的心,也感觉自己一颗飘荡的心,能和他一起安稳在这张租借的床上。然而,回想起张耀说,两次婚姻让他消耗了很多,我委曲地跟着他,他心存感激,但要我宽他两年的时间,然后打算到洛杉矶去购买我们的房子,我就会心酸阵阵,阵阵不平。

  若按张耀所说,“给别人的理解,也就成全了自己”这种不可思议的理论,那么,我的户口注定要成为“口袋户口”。原本还想有回家的念头,从此不能再复燃。脑子里一旦考虑到切身的利益,一张原本安稳的床,陡然间变得摇晃不定。

  张耀松开我,翻了一个身,呼噜声随他的身体一起翻过去,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使我感觉隐约海在波澜,随之将我卷进漩涡。我摸了摸自己的额,确实感觉到房子在旋转。我知道自己又犯病了。气血一旦不足,供应不到脑子里,就会出现头晕眼花的症状。

  为了不影响张耀,我慢慢地自己起床,想到窗台前透点空气。可我再怎么轻声,还是吵醒了他。他突然翻身过来,下意识地抱住我,问我在干什么?我把头微微靠在他的肩上,感受着房子在旋转的痛苦,有气无力地回答,胸口有些闷,头有些胀,想到窗台前吹吹风。

  你肯定是在莫明其妙受那种可笑的气了。张耀抚摸着我,心疼地说,洛杉矶是华人买房的集中点,我们不是有共同的目标了吗?3岁从独木桥走到彼岸的精神去哪儿了?其实,人的目光只有往前,脚步才会紧跟上。

  为了能够让我心胸变得宽广,张耀特意把我带到维吉尼亚海湾,看一次海。细沙白浪确实有激励人的魅力,脚一旦陷进细沙里,便不能自拔。望着白浪朝自己扑来,有一种把目光扔得更远一些的冲动。

  张耀抓住我的手,冲向海水。我的诗兴大发,情不自禁地叫起来,海呀,请把我背起来吧/我应该贴近你的温暖/海呀,你容纳了这么多生命/也该接纳我的歌唱了/海呀,能否让我的呼吸跟着你的感觉走/能走多远就多远……

  离开维吉尼亚海湾之后,气血通脉了,大脑里的血也供应上了,头自然也不胀痛了。仿佛我找到了大海是能够治我病根的药物。打那以后,并非是姐姐来电话骚扰我的原因,而是其他的原因使我胸闷不止,我也会独自一人或带上张耀一起去看海。

  姐姐一直没有来电话。我和张耀也各忙各的。为了洛杉矶那一幢大楼里有一套是属于我们的,我和张耀不得不把目光一直往前看,以便把脚步跟上时代的步伐。

  父亲一定是从姐姐那儿偷到我的电话号码的。有一次,他的声音突然闯进我的耳里。我激动而又伤心,两种心情的眼泪同时从我眼眶里夺出来。没有牙齿挡着,从舌头里拌出来的话也有些走调。我伤心地对不时走着调的父亲说,您的房子也归姐姐了,她不会对您不好。等我有了自己的房子,我会把您接过来。

  父亲也许听到了我的伤心声,也哭了。他告诉我,她不会不对我好,只是亏欠了你。父亲这句话我听得很吃力。他说了好几遍才把走了调的声音拉回一些。

  我仿佛在美国呆久的原因吧,平时与张耀说话交流基本用美式英语,与学生们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所以,对于父亲将宁波口音的上海话只靠舌头拌出来,听得实在累和难受。

  我原本想打电话给姐姐,让她先陪父亲去装一副好的假牙。但又怕姐姐为此唠叨不已,甚至还会吐出很难听的话。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干嘛要受这份无名状的气呢?于是,放弃了念头。张耀也说,反正他经常会去上海,如方便,他会去看望父亲。我会心地朝张耀一笑。

  我的头痛和胸闷病状没有出现过。然而,我还是有计划去维吉尼亚海湾看海。

  我在不自觉中产生了这种奇特的依赖感。即便躺在张耀的怀里,闭上眼睛,听着他的心跳声,也会感觉是大海在心跳。

  半年之后的夏末初秋,张耀准备陪同他的老总去上海。临走前的一个晚上,张耀和我紧紧相拥在一起,仿佛一旦离开,便是天空与大海的距离。我们由生第一次喝了酒,而且是混合酒。美国的威士忌白酒和美国的纳帕谷葡萄酒在我和张耀的胃里跳着交谊舞。我和张耀在醉意中时常走错脚步。

  张耀笑我学别人的步子才会这样醉态。我反驳他,我从来不学别人的步子,我一惯有自己的主见。张耀却说,如果有主见,为什么你小时候,别人鼓动你走独木桥,你就会傻乎乎走,而你姐姐为什么不会?

  张耀说这句话的时候,又走错一个步子,把我的脚踩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张耀却笑得不止。为了惩罚他,我将威士忌与纳帕谷混在一起,让他喝下去。他摇摇手,要我饶了他,说,给一点余地,等他回来,接风洗尘的时候,再拿出来喝。

  望着已被我们喝了各半的威士忌和纳帕谷,竟然莫明其妙心疼起来。

  一个月里,我和张耀都用微信交流。一个月里,他既办了公事,也特意陪我的父亲去了一趟牙防所。一个月里,我听到姐姐对我的埋怨声。我尽量让自己不生气,全当是她唱着好歌给我听。

  终于得到张耀要回维吉尼亚的消息。我一夜未睡着。等到第三天,却不料得到张耀的留信,说临时有了要去一趟日本的变化。无奈,我只好从橱柜里取出的半瓶威士忌和半瓶纳帕谷又放了回去。

  学校里,我和学生们在上一堂唐代大家李白的《秋风词》的课。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学生们在跟着我念,我的思绪却早已飞向他那儿……

  日航失事飞机坠落海底的报道传遍整个维吉尼亚,我正在电脑前一字一句向学生们解释李白的秋风词。座位上有一位学生站起来,叫道,晓华老师,您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快去你先生的公司打听一下消息吧!

  秋风词的意境彻底被破坏,硬生生地将它挤进现实中去。

  在去张耀公司的路上,就收到张耀遇难的消息。顿时感觉,我的腿和整个维吉尼亚大街一样瘫软,不知道自己的脚再迈出一步是否还有路?

  姐姐不惜国际长途费用,把我电话打爆。好不容易最后我接了她的电话。她以为我是故意不接她的电话,听到我的声音便劈头盖脸数落我一顿,然后责问我,那个张耀给老爸装了一副什么假牙?用了没多少日,老爸的两颗门牙折断了。有钱人就是小气……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一鼓热血直往头上冲,两颊涨得彤红,心速加快,眼前已看不到任何东西,也就觉得无任何阻力了。我歇斯底里地说,好呀,你就到阴曹地府去找他算这笔帐,问他一样给老爸装假牙,为什么不装一副好假牙?说完,我气愤地挂断了电话。

  维吉尼亚的大海依然是那样的美丽。我眺望远方,隐约看到张耀顺着海浪向我靠近。他张开着双臂仿佛构架起一座独木桥。我不知道自己一旦沿着这座独木桥走过去,还能有返回来的勇气吗?

  父亲及时打电话进来,依然是用舌头拌着牙龈吐出来的声音,让我听得累和难受。我的目光站在海浪上,隐藏在生命背后的目光好像也在注视着我。我终于听清父亲的一句完整的话,晓华,别和你姐姐计较,你毕竟见过风浪的人。小时候,你敢走独木桥,她就不敢。这点,老爸和你过世的娘都看好你。

  我的眼眶里的泪水滚滚夺出来,咸涩的泪水渗入到起伏的波涛里,已分解不出泪水的咸涩了。

  其实,还想听父亲说下去。可是,父亲的那头电话突然中断。当我再打过去,却一直处于忙音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