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甘肃玉门地区的石油矿苗(岩石中溢出的石油),在我国汉代的文献中就有记载;清末民初,也有零星中外地质学家、探险家来这一带考察。但是真正对其进行科学勘探,证明是我国第一座有战略意义的大型油田,是在1937年;而精确定位、钻井出油、建成油矿,是在两年之后的1939年,距今已整整八十年过去了。

史悠明先生(1881-1940)就是1937年率勘探队(当时叫试探队)来到西北,历时半年多,走进大漠、穿越戈壁,在青海和甘肃寻找石油的勘探队队长。他并不是地质学家,更不是石油专家,也没有在西北的生活经验。他是外交官,宁波人,1901年在上海圣约翰书院毕业后远赴西藏,曾任江孜关监督;在北洋政府时期当了多年的外交官,曾任中国驻纽约领事、中国驻巴拿马总领事、中国驻秘鲁公使馆公使,为了中印之间棘手的边界问题,还曾去印度,执行过一年秘密使命……

一个外交官怎么会去西北大漠当石油勘探队队长呢?是谁叫他去的?这是一支什么样的勘探队?真的是说来话长。


一、顾维钧的特殊申请与蒋介石的“违规”批准

1936年7月12日,由著名外交官顾维钧(少川)领衔,与金城银行老板周作民、江浙财团的领袖钱永铭、南洋富商严恩楢、张盛隆,五个人联名呈文国民政府实业部,请求特许专探专采甘肃、新疆、青海三省的石油。申请的理由很充分:中国的石油矿业几乎等于零,每年进口油料要耗资一万万之巨;理应罗致中外石油技术专家进行大规模勘探,请政府划定国营矿区,由呈请人组织公司承租开采,加以特许……并提出了特许权状十二条,主要有“勘探石油之经营特许权,其年限五年”;“勘探工作费用均归呈请人或其组织之公司担任”;“五年之内找不到有工业价值之油矿,特许权废止”;“采取石油之特许权……其有效期为二十年、并继续二十年,共四十年”(1)。那口气,对西北的石油勘探和开采很有把握。1548554518250487.jpg

(史悠明先生1926年在驻秘鲁公使任上)

当时已经是东北“九一八”和上海“一二八”淞沪抗战之后,华北的局势也已经“特殊化”了,中日大战迫在眉睫,中国急需能源储备。当时的实业部部长陈公博接到呈文,不敢怠慢,遂立即发电给正在成都的蒋介石。因为他明白,这几个人的确是有实力来做这件大事的。

但是这件事,毕竟是与过去的法规相违背的。早在孙中山先生立国之初,就作过矿业国营的规定。北洋政府时期颁发的《中华民国矿业条例》也有规定:“食盐及煤油,由国家专办。”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颁发的《中华民国矿业法》,沿袭了北洋政府关于矿业国营的条文规定,把石油矿划为国营矿业,由建设委员会管理,规定“铁矿、石油矿、铜矿及适合炼冶金焦之烟煤矿,应归国营,由国家自行探采,”私人无权开采。(2)顾维钧等五人提出由私人勘探和开发石油的申请,无疑是对这些法规的一个挑战。但是,蒋介石没有一口回绝他们,或许他认为大敌当前,在眼下国府无力举办大型矿业,而国家又急需能源开发的情况下,借用一下私人的力量,或许也不失为一个良策。于是于8月7日作出答复:同意顾维钧等五人的申请,但是提出四个条件:

甲、 该地地临边陲,油矿开采务必全用华资,以免引起意外纠纷。万一查有洋股,所得权利完全无效;

乙、 在平时或临时,皆须遵守中央政府所颁发之法律及命令,各种运输方法皆须先得政府核准;

丙、 关于该处地质情形及探、采、炼等方法,须与资源委员会随时接洽;

丁、 有必要时政府得派员监察或指导。(3)

陈公博接到蒋介石的复电后,据此向行政院送上提案。行政院因有委员长批示在先,很快就作出了决议,将提案送交内政、外交、军政、财政、实业等部,会同经济、军事、资源三个委员会审查。审查后写出报告,转呈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核定。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核定后,于1936年11月1日发布国民政府“密字第82号训令”,正式批准了他们的这个申请。(4)1548554348630372.jpg

从申请到批准,仅用了三个半月时间。

(史悠明先生,前二排左二在外交场合)

 

二、外交官史悠明当上石油勘探队队长

顾维钧等获得了在甘肃、青海、新疆三省石油开采特许权之后,随即在上海成立了“中国煤油采矿公司筹备处”,而这个筹备处的代理人,就是顾维钧的老朋友、在北洋政府外交部时的老同事,同时也是金城银行老板周作民的下属、时任金城银行北平分行秘书长(总秘书)的史悠明先生。顾维钧与史悠明,在1913年中英关于西藏问题的谈判时,有过一段时间合作。因为史悠明在西藏担任过数年江孜关监督,对西藏的情况非常熟悉,曾有著作出版(5)。或许从那时起,顾维钧就明白,史悠明是个熟悉边疆事务、办事非常扎实,而且思路十分清楚的实干家。于是请他担任“中国煤油采矿公司筹备处”的代理,并由他率领一支“西北采矿试探队”(即勘探队),担任队长,前往西北三省。那年史悠明已56岁了,比顾维钧大7岁,已经退出了外交界,在金城银行北平分行任职——这完全是个在大城市养尊处优的职位,但是他没有胆怯,他明白这个使命的分量。

顾维钧又请美国美孚石油公司派专家前来帮助去西北勘探石油。美孚石油公司出于种种考虑,没有直接派出自己公司的专家,而是借调美国伊利偌斯州地质调查局沉积岩室主任马文.韦勒,以及在南美工作的地质专家弗雷德.萨顿,作为美孚石油公司的雇员,再受聘于“中国煤油采矿公司筹备处”,赴中国西北勘探石油。

金城银行老板周作民也是申请西北石油专探专采的五个人之一,他一向有投资工业的热情,盼望有一天中国能拥有自己的石油工业。他完全信任史悠明,相信没有他办不好的事情。他明白,史悠明虽然不是地质专家,但是他有他的优势。他那多年外交官的功夫,使他领导两个外国人绰绰有余,同时,他还在西藏及北洋政府外交部任职多年,对于中国的官场和各地军阀的情况,尤其是各地不成规则的办事潜规则,他很熟悉,加上他那非常务实的办事风格,就可以保证勘探队在西北畅行无阻。事实证明,这个角色,非他莫属。但是,那时周作民完全不明白西北的沙漠和戈壁是怎么一回事,当他得知西北的气候之恶劣、山川之险峻、物产之贫瘠、野外勘探与北上广的生活有如天壤之别时,史悠明等已经在荒漠中跋涉了两个月了。甚至美孚石油公司雇佣的地质专家韦勒也感到奇怪,作为一个外交官和大银行的高管,史悠明怎么会答应去当一个勘探队的队长?1548554666708561.jpg

勘探队的宿营地(韦勒摄)

美国地质专家韦勒和萨顿,1937年2月3日从美国先去欧洲,在法国巴黎中国驻法国大使馆会见了顾维钧博士(那时顾维钧已担任中国驻法国大使),就中国西北的石油勘探作了讨论,并参加了顾维钧家里的中式午宴。然后他们辗转乘船前行,3月中旬终于到达中国上海。到上海后,史悠明先生去码头接应他们,安排他们入住国际饭店。当天晚上,严恩楢在自己家里摆宴为他们接风,周作民和史悠明作陪,当时在座的,还有一个顾维钧特地请来的老朋友、加拿大建筑师哈里.赫西。(6)

这个哈里.赫西非同小可,顾维钧的“石油细胞”就是他给灌输、鼓动的,他就是在顾维钧耳边,一再地煽“西北风”的鼓吹者。他在北京住了很多年,是个中国通,著名的协和医院建筑群就是他给设计的。他对中国西北的石油非常感兴趣,收集了大量中国西北的各种资料。他一再建议顾维钧要投资西北石油,向顾维钧描绘了一个在青海湖附近的、面积约达250平方英里的、一座神秘的、人迹罕至的“石油湖”——那黑色的石油已经溢出地面若干年、若干年,人们不敢走近,因为石油的“毒气”袭人,几乎使人窒息,那个“石油湖”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油田……谁开发成功,谁就是中国的石油大王,即中国的洛克菲勒!

但是赫西本人年纪已大了,他没有去过“石油湖”,只知道大体的方位,而这个大体的方位,是一个曾横穿中国西北的俄国探险家告诉他的,并写给他一封信。

 

三、中美混合勘探队的超级辎重

中国人对于西北地区有石油的印象,早在汉朝的文献中就有记载,后来各朝各代的地理文献中或多或少也有记载。但是,那是在荒漠无边的边陲,甚至有一大片在嘉峪关以西。俗话说:“过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向前看,戈壁滩;向后看,鬼门关。”具体的方位也都是各有所据。按过去的技术条件,根本没有可能勘探和规模开采,何况“西北”这个概念,要涵盖青海、甘肃、新疆三省,差不多要占中国30%的国土。(7)1548554825752754.jpg

在这之前,在民国时期中央地质调查所所长翁文灏先生的领导下,地质学家孙健初先生曾率领一支地质调查队,跨越了祁连山,考察了甘肃和青海的部分地区,但是他们还没有走到玉门一带,就遭到西北军阀马步芳的长兄马步青(也是西北军阀,后来归入国民革命军,任骑兵第五军军长)部的阻扰,所以没能按计划完成勘探,自然也就没有得到关于玉门地区石油矿源的第一手资料。谁知两年之后,这个机会来了。

按照蒋介石的“约法四章”,此时,史悠明有一个重要工作,就是要报请实业部,要求派一位中国地质学家随行。实业部就请中国地质调查所派人。当时地质调查所的所长翁文灏先生在英国,副所长黄汲清先生是代理所长。黄汲清先生脑子非常灵活,认为此事非同小可,立马派出两年前未能到达玉门勘察的孙健初先生前去,而且立马与史悠明及两个美国人会晤,最终双方达成一个协议,组成一个“中美混合勘探队”,也订立了“约法四章”:

1、野外工作费用由顾维钧的公司负担;

2、地质调查所负责提供相关联络和部分后勤服务;

3、调查成果必须写成报告,首先交地质调查所一份;

4、野外采集的标本、化石,必须交地质调查所研究、保存,重份的可由美国专家携带出国。(8)

于是,史悠明麾下的勘探队队员,除了两个美国人韦勒和萨顿,又增加了中央地质调查所的青年研究员孙健初。

他们先在上海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除了要先期尽可能多地了西北的情况、办理去西北各省的护照、通行证、公私介绍信,要打通各个地区的人事关节、设计好在各个地区的路线图,还要购买帐篷、马鞍、枪支弹药、测量设备、野外炊具、御寒服装和食品等等。他们估计要在西北工作半年,甚至在荒无人烟的地区跋涉数月,因此要准备大约半年中所需要的全部物品。这些东西买来之后,在韦勒住的房间里堆成了一座小山。史悠明还为两个外国人雇了两位身体强壮、能够吃苦耐劳、适应野外工作的佣人和一个会烧西餐的厨师。

1937两6月初,他们踏上西去的征途。史悠明与韦勒、萨顿先乘火车到南京,在南京渡过长江后继续北上,在徐州换乘陇海线往西,到达西安。西安是当时的铁路能通达的最西部的城市了。他们在西安要做进一步的准备工作。与孙健初会合后,他们四人从西安飞往兰州,再从兰州往西走到西宁,进而走向青海湖。而他们庞大的辎重(勘探设备和行李物品)有四吨重,无法空运,只能车载。史悠明动用了他在西安的种种人事关系,弄到了两辆德国产的二吨柴油卡车,装了满满两卡车。两辆卡车提前四天从西安出发,沿着雨后泥泞的道路翻山越岭,300英里路程,居然九天才到达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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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风沙中行进的勘探队,韦勒摄)

为了确保勘探之路一路畅通,行前,史悠明呈请国民政府往西北各省发了文件,要求各省长官给予全力协助,并关照沿途各地的乡镇给予方便,避免出现孙健初两年前的“待遇”。 他们的运气还不错,在西安,得到了当地政府大员顾祝同的关照。在兰州,甘肃省主席贺耀祖亲自出来迎接,还给了一份由政府签发的军用地图,他们真是皆大欢喜。但是从兰州再往西,他们再也没有飞机乘了,甚至汽车也无法开了,要开始真正意义的戈壁之旅。他们必须招兵买马,雇佣驮夫,雇佣骡马来驮行李和设备。他们下一个目标是西宁,因为传说中的“石油湖”,据说就在青海湖附近。

 

四、“难于上青天”的西行之路

1937年7月5日,史悠明率领他们一行人带着工具、设备、行李、民工,总共27匹骡马上路了。这支将穿越戈壁、在西北黄土高坡上找油的队伍,除了勘探队的4人,还有4个工人和15名驮夫。其中5匹马供人骑用,其余22匹骡子就用来驮设备和行李。一路上,他们像当年唐僧西天取经一样,遇到村庄就住客店,遇到荒山野岭就搭帐篷露宿,经历了很多难以想象的困难。

7月的西北多雨。1937年的西安、兰州和西宁,城里还都没有柏油马路,更没有水泥马路,所谓的马路都是土路,一旦下雨,满城泥泞,那泥泞能有几寸深,让你一脚下去就成了泥腿子。城外的大路及沿途的村镇道路更是糟糕,动辄车子轮胎就陷进去了。他们的卡车从西安出城不久,就被一条雨后暴涨的河流堵住了。因河上的桥被冲垮了,过河只好乘渡船。他们的一辆卡车总算赶上最后一艘渡船,过河后六天到达兰州;而另一辆卡车就被扔在了岸边,只好听天由命,四天的路程走了九天。

下雨自然道路泥泞,车马难行,而太阳出来把地皮晒干,也有问题。那骄阳会把大地烘烤出一条条裂缝,骡马的蹄子常常被卡在那裂缝里,行进的速度就大打折扣,有时一天只能前进二十几公里。更可怕的是,从西宁到青海湖这一路,有几个“土匪窝”,他们果真遭遇了土匪,夜里把他们的马匹给偷走了。多亏他们从西宁出发时,史悠明听说了这一路不安全的消息,向马步芳请求派兵沿途保护,马步芳派了4名军人(两个基层军官和两个士兵)随行。经过一阵激战,总算抢回了他们的马匹。1548555015123737.jpg

(勘探队渡黄河时使用的羊皮筏,韦勒摄)

还有一种可笑的情况令他们发懵。当他们沿着黄河南岸往西走的时候,穿越了很多山谷。有一次他们按照政府签发的军用地图朝一个目标行进,那地图上标识的只有10英里路,而他们却走了几十英里。原来那地图是根据一条直线计算里程的,地图的测绘人员肯定没有亲临现场测量,而史悠明他们亲临现场了,发现是一条弯弯曲曲,在山谷里绕来绕去的一条崎岖山路。由于山路很陡,一匹骡子驮的一架行李还滚落到山沟里。如此一来,他们的行程和宿营地都要重新计划了。

7月27日,勘探队进入湟源河谷,不久终于到达了青海湖边。青海湖边风很大,夜晚几乎要把他们的帐篷连桩拔起。野外生火做饭用的是柴草和干牦牛粪。为了让火燃烧起来,必须有一个人不停地鼓动风袋来煽火……

可是他们围绕青海湖苦苦考察了半个月,最后只能失望地离开了,因为这里不仅没有发现那个神秘的“石油湖”,而且连石油生成的地质条件也被否定了。两个美国人非常懊丧。他们不得不在考察报告上写道:“这一地区无进一步考察的价值。”

这期间,史悠明写信给在上海的金城银行老板周作民,汇报勘探的工作情况和沿途遇到的种种不测,包括“胡天八月即飞雪”的恶劣天气,以及露营荒野、马匹被偷的焦虑,还有种种意想不到的、诸如沿途客店里疯狂的虱子、臭虫、跳蚤,还有那些彻夜扰人的猜拳和喧哗等。他们从青海湖折回兰州后,收到周作民的来信,信中关照史悠明,叫他不必跟随几个地质专家继续西去了,请他在兰州做好勘探队的后勤保障,并负责与各方面的联络工作。或许周作民根本无法想象,西北的道路交通和社会状况会如此原始,而年近六十的史悠明,已不适合长时期野外奔波了。


注释:

(1)《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石油工业》张叔岩 石油工业出版社 2001年

(2)《国民政府对西北石油资源的勘探和开发》左宪亮 硕士论文 2009年

(3)《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石油工业》张叔岩 石油工业出版社 2001年

(4)《戈壁驼队——中美地质学家西北找油纪实》(美)马文.韦勒著 哈莉特.韦勒编著 赵辛而译 1992年石油工业出版社

(5)《中藏界务意见书》 史悠明著 1915年;

《条陈藏事说帖》 史悠明著

(6)同注(4)

(7)根据许彻的测算

(8)黄汲清《黄汲清石油地质著作选集》 1993年 科学出版社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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