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去南京,步子缓慢又不着边际,日日里只是带一张地图,走在满城浓浓淡淡的梧桐绿里和深深浅浅的大街小巷。七月的秦淮河畔,溽热潮湿的空气早已荡尽了六朝金粉英雄泪,桃花美人的浅唱低吟也在岁月的风尘里飘然逝去,只有斑驳陆离的记忆,断断续续刻在那些有着久远故事的青苔小径和小楼里。

        那片靛蓝,是在走过一条小巷的小店时,不经意落入眼帘。一屋子沉静的蓝衣、蓝印花布,在七月溽闷的空气里,象一抹清凉温柔地将我定住。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结着丁香愁怨的一季,从江南雨巷的迷蒙中款款走来,无言地诉说着岁月的故事。老板说,选一件吧,这是最纯正的中国蓝。中国蓝——这种像有星星的夜空一样,朴素、含蓄、深沉,轻轻触动心底的蓝就是中国蓝?我笑笑,这种蓝熟捻的象一个多日不见的老朋友,是老祖母织机上的温暖,是姑姑守望岁月的平淡和无奈,是旧时风景里女人走着的日子和期盼,可我不知道,它竟然有着这样美丽的名字——中国蓝。

        朴素的蓝色唤醒了我一些模糊的记忆,这种安静沉稳的色彩是不是伴着平淡又不平常的日子走过了太长的岁月?是电影里江南小巷卖花女彳亍的脚步和细雨,是小说里北方女子低头劳作的的背影和汗滴,是清丽的女学生一低头的娇羞,也是灯光下母亲缝补衣衫的温馨一瞥。这种用蓝靛草汁液加工出来的天然染料染成的蓝,似乎秉承了这片土地的气质,具有天生的平淡与风骨,不争艳也不抢眼,却是不卑不亢地坚持着自己的色彩,内敛、温静、亲切地承载着平常人平淡的日子和所有的悲喜欢乐。

        老祖母的一生,是穿着很多件朴素蓝衣走过的吧?普通人家的女儿,儿时梦里一定有过五彩斑斓的幻想衣衫,可还得穿着自己织机上织出的“土布”一天天长大。是的,那种自家织的,用了土靛染成的蓝衣是被叫做“土布”的,土里土气的名字,平平常常的日子,加上兵荒马乱的动荡,有这样一份沉静的蓝就已经很温暖了。出嫁时的红嫁衣过了新婚就被当做一个永久美丽的梦珍藏起来,缠绕在父母膝下脚前的女儿梦,也同那些穿过的蓝女儿衣被收藏起来了,变换了角色的老祖母开始忙碌的是一大家子人的吃物、衣衫,依旧要穿了自己织的蓝土布衣,度过一天天的日子。织机上的日月把子女温暖大了,老祖母也老成了一件褪色的蓝布衣。还记得老祖母织布的样子,换一个梭子“喀嚓喀嚓”织一会儿,就需要敲击一下。其实那时侯织机已经派不上什么用场,织出的布也如老祖母的脸,有了很多疙疙瘩瘩的沧桑,老祖母似乎只是要在这样的声音中证实着她走过的很多季节。老祖母是穿了也叫了一辈子“蓝土布”的织物,她不知道,那蓝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中国蓝,朴素沉静的颜色里是最纯雅的风骨。

        姑姑的蓝衣似乎要更深一些吧,那些白和蓝是她永远的颜色。很多年里,我不知道,姑姑是如何熬过五十几年漫漫的白天和黑夜寡居的日子。那种蓝衣她几乎穿了一辈子,从蓝土布穿到后来的各种各样的蓝布,她已经成了习惯。我从没有机会问过她,那时候我很小,不懂得一天一天慢慢熬的日子对于一个从年轻里走来的女人意味着什么,我只能发挥我自己的想象给这个无奈的故事找出种种守着的理由。姑夫牺牲在淮海战役的战场上时,姑姑才只有二十几岁,不漂亮也不婀娜,可她一样有着被自己男人喜欢的丰满和柔情。是不是那个已经远走的男人给了她太多的记忆,她的故事里已经容不下别人?五十几年的岁月里,她一直平平淡淡地寡居着,伺候公婆,抚养儿子,然后是孙子、孙女,当年送丈夫上战场穿的蓝土布衣早已经连影子也不存了,可她依然只愿意穿那些蓝和白的衣。或许,在很多很多个需要体贴和温暖的夜晚,这样的蓝会让她心如止水,平静、平淡地守着朴素的日子。守过了果子成熟的季节,守成了满脸的沧桑和皱纹,也守成了岁月里波纹不动的平淡和无奈。属于她的美好和斑斓,她的凝目,她的叹息,她的期盼,只在遮盖她的一抹蓝里,定格成一幅滴着蓝色眼泪的风景画。

        老祖母和姑姑现在都已经和她们的蓝衣一起老去了,她们如何想象得出,这样的一种蓝,会被叫了“中国蓝”呢?曾经讨教过一个学美术的朋友,才知道确切的“中国蓝”代表的一种蓝色,就是被许多外国人喜爱的中国明清花瓷器上的那种靛蓝。《诗·小雅·采蓝》里说“终朝采蓝,不盈一担”一份青青的蓝,从远古一路走来,沉淀出中国特有的染料蓝靛,染溽出一代代素常女子的平淡和故事,染溽出一份久远的朴素和风骨,不叫了中国蓝又能叫什么呢?尽管色彩学上严格意义的“中国蓝”只是蓝的一种,但我依然喜欢秦淮河畔的小店老板告诉我的这个美丽名字——中国蓝,朴素、沉静、含蓄里蕴了一份清新淡远的宁静,演绎出一代代中国女人平平常常坚持走着的日子。

        那个夏天,在繁华如锦的秦淮河边,我只带回了一件撒抽象线条的无袖连衣蓝印花布长裙,用祖母和姑姑穿过的蓝裹住我的平淡和自由,挥洒出一季的朴素和清凉,风吹而过,裙摆恍如蓝叶摆动,摇出一片如梦的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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