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是摇着一条乌篷船走过绍兴的。有意思的是,我是与一位原名戚本禹,现称戚文的老人同行的,他是当时仅存的文革“化石”。我的那位华师大出身的朋友与其有旧,邀我到上海聊聊。不过,关于文革,戚文缄口不谈。他告诉我,叶永烈多次想为其作传,都被拒绝了。这是一个心中藏有秘密的老人。

  那个春节,天气温暖而倦慵。于是我提议去绍兴,我们驾车从上海出发,先到嘉兴南湖凭吊了那艘著名的红船,夜晚下榻在湖州的浙北大酒店。

  除夕将至,家家户户都忙着炊事,街上显得冷清。我们漫无目的地顺着湖州老城的一条青石板路溜达,不知不觉地来到了飞英塔旁。戚文长于文史,他告诉我,此塔建于唐代,历史悠久,最大的特点是“塔中塔”。外塔精美绝伦,内塔遍布佛像,这种意蕴国内独一无二,只是内塔很难见到。

  钱三强的祖宅关着门,这让人有点扫兴。不过,他是在绍兴长大的,此地估计遗迹不多,“三钱”当年真是如雷贯耳。我们慢慢地聊起了绍兴。

  绍兴出师爷,有口皆碑。不过,当师爷必须饱读诗书,这种浓郁的地域文化使得绍兴的知识分子格外地多,著名的文人数不胜数。比如东汉哲学家王充、明代思想家王阳明,比如东晋书圣王羲之、元朝画家王冕、明代开创“大写意花鸟”画风的徐渭、清末“海派四杰”的画家任伯年,比如南北朝诗人谢灵运、唐代诗人贺知章、南宋诗人陶渊明,都是大名鼎鼎。而到了现代,鲁迅之外,许寿棠、周作人、徐懋庸、夏丏尊、孙伏园、朱自清的作品也是闻名遐迩,教育家蔡元培、历史学家范文澜、经济学家马寅初、气象学家竺可桢、物理学家钱三强更是熠熠生辉。文人之外,大禹、勾践、范蠡、西施自不用说,民国前后的徐锡麟、秋瑾、陶成章、邵力子、陈仪名气也很大……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真的头戴毡帽,摇着乌篷船行走在绍兴的河湖汊网中,在“欸乃”的撸声中饱览了水乡泽国的美景,也穿越时间隧道领略了前贤先哲的风采。


  除夕之日,我们来到了绍兴。这是一座慢条斯理的城市,景色很美,一切好像都漂浮在水上。远方的山影、田野、村落,近处的堤岸、舟楫、房舍,似乎都镶嵌在闪闪发光的大小河道之中,人们如同生活在一幅浓郁的水墨画卷里。

  也许是要那种感觉,我们雇了条乌篷船,沿着说不出名字的河流划向了鲁迅的故居。舍舟登岸,“咸亨酒店”的老板娘将我们拦下。

  除夕生意清淡,我们是唯一的客人。口衔孔乙己先生喜欢的茴香豆,我们开始品味老板娘力荐的“太雕”。我有些孤陋寡闻,只知道绍兴有“花雕”。老板娘告诉我们,花雕现在是哄外地人的,本地人喝的都是太雕。她卖弄说,绍兴一带,每逢生儿育女,家家户户都要精选上好的糯米酿酒,待闺女出阁时款待亲友。三年以上的称为“雕酒”,取“雕琢”之意;由于酒坛一般饰以彩绘,故曰“花雕”。嫁女之外,余下的酒则作为回礼送到男家;男家小姑出嫁,这酒就改称“大花雕”了;等到孙女出嫁,则成了“太雕”,“太”为“极”意。她一忽悠,我们不禁多喝了几杯。

  腊月里黄酒暖了身子,我们摇晃着来到了鲁迅故居。徘徊在院子里,《秋夜》里那两棵枣树龙爪般的树枝在我脑海里萦绕,“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它们在“百草园”吗?而“百草园”又在哪里?鲁迅分明说“我家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戚文笑了,他说那两棵枣树在北京的院子里,你在这里是找不到的。

  鲁迅1949年后声誉日隆,故居应该保持了旧时的模样。但我们从鲁迅文章里读到的许多景物,居然了无痕迹。也许不应该把文学作品的描写太当真了。倒是平房墙根下,几畦小白菜的绿意为故居添了几分鲜活。

  陈丹青在《我看大先生》中说,“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鲁迅在中国被弄成一尊神,被过度谈论了……鲁迅一再说,他只有一支笔,可是我们偏要给他背后插上许多军旗,像个在舞台上凶巴巴唱独角戏的老武生……倒是那个彻底的失败者胡兰成点评鲁迅最为中肯。他说,那些研究鲁迅的人‘斤斤计较’,一天到晚根据鲁迅的著作‘核对’鲁迅的思想,这‘核对’一词,说得准确极了。最近二十多年,‘鲁迅研究’总算比较平实,将他放回了生存的年代和“语境”中去,不再像过去那样,给他涂上了厚厚的涂料”。

  太多的人在谈论鲁迅,轮不到我。我只想找到点别的东西,比如周作人。不过关于知堂先生的遗迹几乎没有,周作人侍敌固然不齿,但这里毕竟是他们兄弟共同生活过的家园。知堂先生的散文小品,在现代文学史上还是很有地位的。鲁迅的另一个弟弟周建人,解放后位居浙江省省长直至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恐怕与其兄的地位不无关系。

  院子里很宁静,四周劈啪炸响的爆竹显得遥远。一个管理人员模样的人用扇子扇着煤炉,缕缕青烟不断融入天空。我趋前询问,先生可是姓鲁?他一脸茫然。我突然想起,鲁迅本姓周。他的手也很粗糙,有如闰土,生火许是取暖。我久居北方,很难体会南方冬日的难捱。我不知道鲁迅当年怎么会想到干裂的松树皮。


  戚文言语不多,大概当年说多了。但走到“沈园”,他的兴趣来了。这个私家花园面积实在是大,盛时规模接近百亩,现在也有六七十亩。而它的出名,则始自公元1157年那个春日,分别十年的陆游与唐婉在此相遇。一千年快要过去了,漫步其中,眼前破旧、衰败,物是人非。但当年的画面似乎就在眼前,心中不免凄楚。

  金兵大举入侵汴京之际,宋徽宗赵佶禅让帝位,长子赵桓当上了皇帝,这就是宋钦宗。赵桓听信谗言,罢免了抗金将领李纲,最终“徽钦二帝”被金人虏去贬为庶人。于是钦宗的异母之弟赵构即位,成为宋高宗。

  宋高宗绍兴十四年(公元1144年),19岁的陆游与表妹唐婉结为伉俪。绍兴二十三年(1153年),陆游进京参加现任官员及恩荫子弟的“锁厅”考试,主考官陈子茂阅卷后取为进士第一,秦桧之孙秦埙则位居其下,这让秦桧感觉脸上无光。翌年礼部考试,秦桧借故将陆游的试卷剔除。因此,高宗在位期间,陆游仕途上始终不顺。

  戚文说,“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这两句诗写得太到位了。偏安江南的赵构,首先要保住的是皇位。至于说皇帝的疆土限于东南半壁还是一统江山,要围绕皇位这个主题展开。而北定中原、迎回二帝的抗金主张虽然冠冕堂皇,却不合赵构的心理。“徽钦二帝”回来后,赵构往哪里摆?于是则有了岳飞父子的风波亭,陆游才受了多少委屈啊?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是陆放翁的名句,这种力主抗金的思想,才是导致陆游当不上官的原因,这也是秦桧收拾陆游拿得上桌面的理由。而陆母当初认为唐婉整日和陆游缠绵,耽误了陆游的学习,硬是以死相逼生生拆散了这对鸳鸯,实在荒唐。其实,唐婉亦是一位才女,他们诗书唱和,是相得益彰,远比“红袖添香”高了不止一个层次。

  沿着园子的曲径,穿过端居园中的“孤鹤轩”,在正南的残垣断壁前,我们见到了陆游的《钗头凤》,也读到了唐婉的和词。“错 错 错……莫 莫 莫”,里面深藏了多少说不尽的感伤和惆怅!而“难 难 难……瞒 瞒 瞒”,又蕴含了多少数不清的无奈和哀怨。沈园邂逅不久,唐婉就在悲伤中离世。但许多人只在戏文里知道了《钗头凤》,并不知道唐婉的和词。戚文说,没有和词,故事就不完整了。其实,有了和词,故事也没结束。40年后,当71岁的陆游重游故地,又含泪写下了《沈园》,只是斯人已逝。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一首哀歌转眼已近千年,俱往矣!但沈园依旧,枯树衰草中偶尔窜飞出来的昏鸦,想必阅尽了人世的沧桑。


  初一上午,当地人还在拜年,我们驱车来到了兰亭。迎面就是脍炙人口的“鹅池”碑。戚文告诉我,某日王羲之饱墨临书,刚写完个“鹅”字,忽闻皇帝诏至,急忙出去接诏,于是八岁幼子王献之毫不犹豫地提笔续上了一个“池”字。“鹅池”二字,一“瘦”一“肥”,成就了书法史上著名的“父子碑”。而康熙的御笔“兰亭”碑,则与“鹅池”碑交相辉映。

  戚文讲完这个故事,我们像骑上了四蹄生风的快马,来到了1600多年前的东晋。

  晋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年),农历三月初三,春和景明,王羲之与朋友们来到兰亭,茂林修竹之下,他们散坐在溪水两旁,谈笑风生,潇洒自在。此时书童取来羽觞,众人玩起了“曲水流觞”的游戏。羽觞在溪水中顺流而下,停滞在谁的面前,那人就得赋诗;若作不出诗,则要罚酒三杯。那一天,得诗37首,大家将其汇编为《兰亭集》。王羲之则乘着酒兴,用鼠须笔在蚕纸上写下了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

  此后,据说王羲之又多次摹写,却始终无法超越。《兰亭集序》后来传到出家后的七世孙智永手上,智永临终前又传给了弟子辩才。辩才将其密藏在阁房梁上,从不示人,后来被监察御史萧翼骗走。唐太宗得到《兰亭集序》后,欣喜异常,命欧阳询、虞世南、禇遂良等书家临写,又命冯承素将原迹双钩填廓摹成数个副本,分赐皇子近臣。唐太宗死后,据说真迹按遗诏随其葬在了昭陵。

  戚文说,唐太宗是一代明君,真的会把书法艺术珍品藏于暗无天日的地下?五代十国,耀州刺史温韬打开了昭陵,但是没有找到《兰亭集序》。有人推测,应在武则天和唐高宗李治的合葬墓里,很可能就枕在武则天的脑袋下面。这是一个永远的想象与遗憾。

  在兰亭,我们还看到了康熙和乾隆祖孙分别书写的《兰亭集序》,字体同样秀美遒劲,显示了雍容华贵的帝王之气。但缺少了王羲之那种独特的气韵。

  如今,喜好书法艺术的人不少。但有的却是附庸风雅,有的甚至是敛财。王羲之是大自在之人,因而才有大自在之作,那种魏晋风度颇值得玩味。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潜质,后天难以效仿。

  戚文满腹经纶,但书法难上台面。不过,他却有不少珍品。返回上海后,在他的浦东寓所,他向我展示了赵朴初1963年为毛泽东70寿辰贺寿词作的真迹。毛泽东以党内不允许祝寿为由退回,但却被其私藏。该词在当时的语境下,有许多溢美之词,但书法堪成一流。戚文还藏有作家魏巍为其书写的毛泽东《沁园春·雪》,戚文在旁提款说,“大波过后,我之宝物,大多为强势所夺。”我颇不以为然,戚文1968年关进秦城监狱时,正值文革高峰,能够夺其“宝物”者,当为其旧友耳!

  离开兰亭时,我买了10把《兰亭集序》折扇,准备送给友人。


  在轩亭口,我们看到了“秋瑾烈士纪念碑”,碑名是民国元老张静江题写的,这里是秋瑾遇难的地方。民国时期绍兴的故事不少,鲁迅的小说《药》的背景就与秋瑾和徐锡麟有关,他们的事情人们耳熟能详。但同时期的陶成章,许多人却并不了解。

  陶成章1904年与蔡元培组织了光复会,翌年与徐锡麟创办了大通师范学堂反清。徐锡麟事败后,陶成章避居东京 ,1910又与章太炎重建光复会并任副会长。浙江光复后被推举为省临时参议会议长,1912年被暗杀于上海广慈医院,孙中山曾专程吊唁。

  但历史的真相往往隐藏得很深。陶成章有刚愎自用的缺点。但他的遇难,深层次的原因还是与孙中山政见上的分歧。范福潮在《陶成章案与光复会的灭亡》一文中总结得很精辟“清末会党,光复会与同盟会同根并蒂,乙巳(1905)合流,相濡以沫,数年间威震东南,不分伯仲。丁未(1907)之后,两会首领龃龉不断,但为反清大业,尚能共事。俟江浙独立,孙、黄得势,光复会即遭压迫,矛盾日深,冲突愈烈,相斥相煎,终致火并。”

  前些年解密的《蒋介石日记》记载, 1912年1月14日刺陶是蒋介石所为,他在日记中并不讳言:“余之除陶,乃出于为革命为本党之大义,由余一人自任其责,毫无求功、求知之义。然而总理最后信我与重我者,亦未始非由此事而起,但余与总理始终未提及此事也。”有人说过:“欲阅人,传记是最不可靠的,《全集》则一向不全,《年谱》又似清汤,惟有书信和日记,因是原始手迹,如果没有删削,倒是颇可一读的”。

  蒋介石冒险犯难,自担罪责,为孙中山铲除了最具威胁的政治对手,瓦解了光复会,做了孙中山想做而不敢做的事,赢得了孙中山的信任和欣赏,这也是他能在十余年间超越党内众多元老捷登大位的重要原因。

  民国时期的暗杀事件层出不穷,甚至到了你来我往的程度,诸多政治势力都醉心于此。主谋和凶手,后来大都有着比较一致的认识。但吊诡的是,陶案却始终让人感到遮遮掩掩。究其原因,恐怕还是为伟人讳,历史很多时候真是一团迷雾。


  走到城区的飞笔弄,我们看到了蔡元培的故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门两侧的八个大字:“学界泰斗,人世楷模”,这是1940年蔡元培在香港去世时毛泽东的唁电吊文。蔡元培1868年出生,25岁考取进士,官至翰林院编修,是一位令人仰慕的学者。

  北京大学百余年的历史上,有两位校长出自绍兴,而他们又是诸多北大校长中的翘楚。一位就是蔡元培,另一位则是马寅初。

  一般人对蔡元培的了解,主要是他在教育上的成就。殊不知,他的革命经历也十分显赫。1904年,他在上海被推为光复会首任会长;1905年,又被孙中山委任为同盟会上海分会负责人;1916年,《临时约法》恢复后,一些浙江籍议员发电推选远在法国的他任浙江督军。不过,尽管他一直有着许多官职,但那都是他的“副业”,他始终离不开的是一生钟情的教育。1916年,他担任北京大学校长。《南渡北归》的作者岳南先生说,“自此,故宫脚下那个日渐腐败的原京师大学堂,渐成一块民族文化的精神的圣地,一代又一代人类的梦想,都羁系在这片风雨迷蒙中升浮而起的圣地之上”。成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摇篮,散发着人性的光辉,凝聚着冷静的科学理念。用那位著名的绍兴女婿傅斯年先生的话说,北京大学从此“为文化的积累留下了一个永久的崖层”。

  蔡元培早年醉心革命,但他的主张是温和的、渐进式的。现在一般史料讳言,1927年他积极支持蒋介石的“清党”。但他的初衷是希望以“正统”结束争斗。因为他也曾公开营救共产党员杨开慧,鲜明地喊出过“劳工神圣”的口号,拥护国共合作抗日,与宋庆龄、鲁迅等发起组织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好像有一种说法,不承认中间状态是极权主义的一个特点。像蔡元培这样学贯中西的人,他的人生观的核心是民主自由,中庸平和。

  蔡元培是幸运的。他去世于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之前,否则他将遭受颠沛流离之苦;如果他的生命继续延长,那么他的命运是否会与他的同乡马寅初一样,我们不得而知。

  马寅初这位北大校长是耶鲁大学的经济学硕士、哥伦比亚大学的经济学博士。戚文告诉我,马寅初不论在任何场合、面对任何人都喜欢以“兄弟”自称。一次在中南海开会,他向毛泽东提出请求:“要‘兄弟’把北大办成第一流学府,主席您就得支持我的工作。”毛泽东笑问:“马老,您要怎样的支持?”他说:“不要别的,‘兄弟’点名邀请谁到北大演讲,只希望主席能批准。”毛泽东痛快地答应了他。马寅初主政北大期间,每当新年的钟声一响,他会准时出现在大膳厅团拜会现场,以“兄弟”的名义向全校师生祝贺新年。

  在我辈人的心目中,他的《新人口论》似乎比他在经济学方面的成就更为著名。他认为计划生育“若不早为之图,难免把一切恩德变为失望和不满”。《新人口论》发表于1957年7月15日的《人民日报》。此前的6月8日,该报社论《这是为什么》已经发出了反击“右派”的信号。马寅初虽无“右派”的鸣放言论,但此时正值高层盛怒时期,因而如同几年前的梁漱溟一样,遭到了厄运。面对铺天盖地的讨伐,马寅初不改初衷。这是一位个性鲜明的人物,与他的同乡陶渊明一样不肯为五斗米折腰。

  我问戚文,如果《新人口论》早一点出来,如果恰逢领袖心情舒畅,会不会是另外一种命运?戚文笑而不答。但历史不允许假设。不过,马寅初的《新人口论》从来也没有提出“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的观点。

  从1882年到1992年,马寅初走过了100年的人生旅途;从1957年发表《新人口论》到1979年恢复名誉,马寅初遭受了22年的磨难。当我们从书上看到抗战时期经常出现的“四万万五千万”中华儿女,到50年代人们经常听到的“六亿五千万”人口,直至后来我们容身其中的十几亿人,我们不禁对这位百岁老人更生敬意,想必他的故乡也一定会为这位“兄弟”自豪。


  来到绍兴,范文澜是不能不提的,因为他在上世纪中叶的影响实在太大了。我的书房里有一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十卷本《中国通史》,蓝绿色的封皮非常雅致,印刷属于那个年代少有的精美,该书的作者就是范文澜。

  戚文在中南海18年,有两年被派到《红旗》杂志担任历史组组长,他的文史功夫很深,只是有些观点让人难以认同。我曾追问文革初期他与历史学家翦伯赞那段公案,他顾左右而言他。但说起范文澜,他却很有兴致。

  范文澜与毛泽东同庚,都是1893年出生,只是略长。他的革命资历也较早,1926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但不久失掉联系。1939年9月在河南竹沟从事抗日救亡活动期间重新入党。

  1940年1月,范文澜到达延安,先后任马列学院历史研究室主任、中央研究院副院长兼历史研究室主任等。这个时期,“为某些干部补习文化之用”,他开始撰写《中国通史》。拟定了“略前详后,全用语体,揭露统治阶级罪恶,显示社会发展法则”等几条准绳。后来又提出了“劳动人民是历史的主人;阶级斗争论是研究历史的基本线索”等观点,与毛泽东的想法不谋而合,得到了器重。

  戚文当年写了《评李秀成自述》后,毛泽东对他说过“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忠王不忠,不足为训!”的话。但范文澜对这个结论不太认同,他与罗尔纲的观点一致,都认为李秀成是“诈降”,戚文这个说法应该是真实的。周扬后来回忆,“我又见到主席时,主席第一次那么生气地批评了我。他说:范文澜、郭老,还有你,你们都为李秀成辩护”。

  不过,除了李秀成那件事,范文澜的历史观与毛泽东十分契合,这是他一直比较顺利的重要原因。在吴晗、翦伯赞等历史学家纷纷蒙难之际,他还能当选中共九届中央委员,肯定与毛泽东的赏识有关。他的《中国通史简编》、《中国通史》影响了几代人。

  在绍兴,还有一位名人与毛泽东同庚,他叫孙越崎。但他是一位实业家,不如文人容易为大众熟知。不过,他却是中国石油工业的第一人,一生都在能源领域奔波。

  孙越崎1921年在北京大学获得工科学士学位后,赴美留学,先后在斯坦福大学采矿系、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生院学习,并多次考察了洛杉矶、休斯敦的油矿,归国时又绕道欧洲考察了英、法、德等国的采矿业。这些经历,使他受到了时任北京地质调查所所长的翁文灏的赏识。

  翁文灏出任资源委员会的前身国防设计委员会委员长后,邀请孙越崎担任专员兼矿产资源室主任。1933年9月,孙越崎在陕西勘探石油并取得成果。为此,国民政府成立陕北油矿勘探处并任命其为处长,他在延长县组建了中国第一支油矿钻井队,打出了石油。说来有意思,没有多久,陕北红军占领了延长,油矿反倒成了共产党领导下的陕甘宁边区的重要工业资源。

  1934年冬,他接管了中英合办的焦作中福煤矿,不到一年就扭亏为盈。“七七事变”后,他费尽周折,敏锐果断地通过民生轮船公司将该矿重要设备全部迁往四川,创办了四个新的煤矿,受到了国民政府的重视。孙越崎善于周旋,灵活通变,为了妥善处理矿界纠纷、防止地痞流氓干扰,它聘请当地袍哥大爷为煤矿顾问,按月奉送礼金,与地方相处游刃有余。

  1941年3月,孙越崎又受命创建玉门油矿,年产汽油达到180万加仑,为抗战提供了重要的能源,被誉为“煤油大王”,中国工程师学会为此授予其“金质工程奖章”。蒋介石也在胡宗南的陪同下来到玉门油矿视察,当面听取了孙越崎的介绍。

  1948年5月,孙越崎担任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委员长。这一次,他违抗了命令,没有将重要工厂的设备拆迁运往台湾,被国民党开除了党籍,并被国民政府以叛国罪通缉。1949年后,孙越崎长期在唐山的煤矿工作,后来成为煤炭工业部的顾问,这是后话。

  不过,历史有时也真是有点滑稽,一个人的命运眨眼间就变成了另一番模样,让人徒增感喟。

  ……

  在绍兴,我们只能走马观花,但我的思绪常常信马由缰。古往今来,有多少事情和绍兴有关啊! 整个华夏,恐怕也难有其他地方像绍兴这样名人荟萃。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我经历了一次难忘的文化之旅。不仅巍峨的寺塔、苍劲的石刻、轩昂的府第、雄伟的殿宇可以作为过去时代的见证,就是一条深巷,一条小河,一座石桥,一个台门,也往往能唤起人们对历史的回忆。


  2018年夏至于烟台马山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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