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茫茫天地间,速朽的事物满眼皆是。永恒不朽的也有,秉有慧心之人,从无涯时间的迷障中,循着心灵的微光,总能去发现属于自己的二三。渊明夫子的桃花源,即如是。
  漫漫黄沙一千六百年,自陶令以降,武陵水尽处,一纸桃花源,引多少世人竞折腰?多少人,在人生的废墟尽头,躲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源”深处,学渊明采菊,饮酒,写诗。如何呢?哪怕仅仅是在心里,山寨一把陶令的田园人生,处身这艰难的人世,就如有了一道自保的屏障。不为五斗米折腰,结庐人境心远自偏,渊明夫子的几根硬骨头,硬是在滚滚尘世,为一些避世者搭起了一座遮风挡雨的精神大厦,越几多沧海桑田而不倒。
  认识一个有骨格的好女子。尝听有学者惊诧出言:“她不大的年纪,却成功地构筑了自己的精神生态系统。”所以惊诧,当是憾其乃一平常女性,也无大的声名,也无大的建树,也无胜人的姿貌,却偏偏在不动声色中,把一颗血肉之心,锻炼得风雨无侵,如磐石般坚固,像花朵一样美好。
  女子处盛年之时,样貌朗净,自在舒展,气娴若莲,笑意常盈,若有似无。这笑意,是人生减法做到恰当地步,以自由心智看懂了世事清明,对于熙来攘往的人间,就有了隔岸观火的疏离。这疏离,却亦是有些分寸,其间依旧有着对人世的几分亲爱和敬惜,是既有“懂得”又有“慈悲”的恰当拿捏。她这样温婉地打量人世的风景,一点怨气也无,一点嘲弄也无,一点媚从也无。这样好地活着,就把她的心灵,也慢慢开发出来一片辽阔的风景。
  她的人生,是立在废墟上的。她的气定神闲,沉稳自持,是光阴的造化,是废墟变成沃土,徐徐开出花来。时间久了,她立起处,是一堆怎样的废墟,就连她自己,亦是语焉不详。不是害怕说破,是欲辩已忘言的浑然里,早有一番真意自在天成,恰如一个女婴初初临世,也无机巧,也无用心。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花儿不语,是造物主的格局和用心已经经由花儿的绽放完美呈现。
  现在,她抱着沉稳自持的热情,寂寂又勃然地,行走在繁华漪丽的人世,就如同行走在一个桃花源。
  张旭有诗: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王维有诗:渔家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去津。
  自陶令的桃花源出发,多少文人墨客按照自己心灵的需要,给自己再造了一个桃花源。可惜了,现世的她,也遇不见陶渊明,也遇不见王维,也遇不见张旭。她也不写一行自己的桃源诗,她只是把自己,任性地安放在私家桃源里。
  读书读到桃花源,想起她,忍不住说了这么多。
  后世之人,论起田园诗派,总喜欢把王维和陶渊明作比。他们各各凭自己的阅历和人生取向,各有所好。而总起来看,视王维为高者大有人在。旅美学者张宗子写有短札《桃源行》,文中就评说陶渊明因生在乱世,而心中多有怨气。意思是说他的笔头因怨生花,才有寓言一样的《桃花源记》逢源出世。这大概也是可能的吧,毕竟文章千古事,一不小心传万代那是天意之择。
  张宗子对王维是倾力欣赏的。“尽管很多人对王维有微辞,我一直觉得他心里纯净,是个没有邪念没有野心的人,更从来不存龌龃害人之心,这一点,他和李白一样难得。”张先生私爱至此,一时,我颇有流水高山的幸运感觉。
  我对王维一见钟情。
  不知何故,早年的个人阅读史上,诗词一直是短板。待到觉醒有意识地进补,却发现已是艰难:这些文化精华,终于没能像早年读到的其他一样,能够融进我的血脉里,为铸成现在的人格素质出力流汗。迟到的阅读,令我在诗词的风景面前,只是一个过客。
  但这不影响王维对我的强力吸引。在他从前,从来没有哪一个诗人哪一首诗词能够令我的灵魂,自怡如怡,在翩翩起舞之后,获得一种彻底的松快宁静,如嫁远了的女子,回到娘家后再不思返的“归宁”。这样的一见就醉,不愿醒来,是陶令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所没能给到的。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16年前,一个新交远远地寄来一张字。他是文人,像通常的文人字一般,字写得清雅俊秀。他哪里能知道,他情深意厚地赠写的字,一下就抓住了我的眼,我的心,我的魂。他不知道,这20个字,藏着秘不可宣的天意在其中,奇迹发生了:一个迷狂冲撞的女人,遇见王维就像遇见了救世主,几乎是在展卷的一瞬间,她获得了完全的救赎——她竟然,看见了自己将来可以拥有也必然拥有的人生。
  若非亲历,有谁能相信,春秋一千二百度之后,一个平常的女人,在一瞬间,竟然如获天启,解读开一个先贤的心灵密码,使自己的人生从此走向了光明朗净,一派清澄。此中禅机,不参也罢。禅修中有说,“当头棒喝”。以禅理入诗入画的王维摩诘,这当头一喝来得真是神妙无解。
  前些天又有机会得字,我无意它选,脱口相道:“人闲桂花落”,给我写这个。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闲闲寂寂静静空空,禅境悠悠,人生从容,且慢下来,细细地活。
  以这样的方式,王维消解了我的旧世界,又递给了我一个新人生。很好,多年以后,在我苍白的诗歌阅历上,终于有一个诗人,与我心心相印,气味相投,融进了我的血脉呼吸。
  在秘境里,我就这样牵手王维,共造了一个桃花源。
  如果没有下面的阅读意外,我对王维,必持地老天荒的忠诚。而终于意外发生了。
  在中国的田园诗史上,陶令在上,大旗高高插在山巅,令多少后来者望旗生畏。青年王维也不例外,一首改写的《桃源行》,虽然引来当世后世称美不绝,但嚼的是祖宗冷饭,除了表明向往桃源境界的心迹,我也没觉出什么大好来,至少没有他正版的“人闲桂花落”好,没有“明月松间照”好。无怪乎语言学家刘征评,“但此诗在唐朝也是低一点于其他高作的”。
  愤世嫉俗的陶渊明,不愿与当权的腐败势力合作,毅然弃官归隐,“不为五斗米折腰”, 一直为后人赞誉。应该说,青年王维对于陶渊明是有真心的敬,只是到了晚年,不知何故,成了大诗人大画家的王维,竟对前辈的气节有些看不上了。在给友人的信中,他这么非议陶令:“近有陶潜,不肯把板屈腰见督邮,解印绶弃官去。后贫,《乞食》诗云‘叩门拙言辞’,是屡乞而多惭也。尝一见督邮,安食公田数顷。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此亦人我攻中,忘大守小,不知其后之累也。”
  王维是觉得陶渊明不识时务,不能忍一时之羞惭,而乱了终生生计,落到乞食的羞惭地步。细究起来,王维果真也是个比陶渊明识时务的人。安史之乱,王维顶不住安禄山的压力,任了伪职。这么不光彩的一笔,终也因其乱时写了抒亡国之痛思朝廷之情的《凝碧池》一诗,以及亲弟弟鼎力相求而得到宽宥。他官职先降后升越做越大,过上了衣食无忧闲逸恬适的半官半隐的好生活。无怪乎张宗子说他,“诗干净,该华丽的时候能放开手脚痛痛快快地华丽。然而还是不沾官气和铜臭气。”
  好吧,我承认摩诘(王维别名)的诗干净。一个不用考虑烟火无生计之忧的天才,自然可以比躬耕陇亩,亲事田稼,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陶渊明来得洒脱淋漓,可以彻底地玩“空灵淡远”。但是,他对先宗的非议,多少有些不厚道,格调低了,庸俗了。
  我这样一个铁粉,在知晓这些后,一时竟无措起来,断舍?不舍,不愿。追随?不安,不甘。如此无措中,再细看青年王维拾陶牙慧的《桃源行》,看着看着就笑了:
  王维啊,你虽然也厌恶官场浊流,也屡有归隐之心,而终于,你都是说说而已,在为人处世的节操和分寸上,除却更早的先人介子推,巍巍高远陶渊明,再无来者追。
  可否这样认为,东晋之后,一切的“桃源”都是赝品?陶渊明之后,谁敢言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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