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在前面走着。走得很慢,很慢。不知是椎间盘突出引起的腿疼又犯了,还是心事太重,连走路都象灌了铅。他的背影很笨拙,或许是发福的缘故,一米八的个头,却一点也看不出魁梧了。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怀疑他不是我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父亲,而是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没出过家门的老农,怀疑他象个孩子一样,会在这座小小的城市里迷失。远远地跟着他,我的心隐隐作痛。

   爸爸是为我而来的。他打电话给我时,我正边敲打键盘,边随着音响摇头晃脑地唱歌,手机的铃声掩没在音乐里,我一点都没听见。爸爸撂下手里的活,只对妈妈说了句:“不行,我得去看看。”连衣服都顾不得换,就一路辗转,风尘仆仆地来了。几小时的舟车劳顿,来了,满肚子的担心却一句也不说。

    抬头看到爸爸时,我一怔,笑容就凝固在脸上了。只是几个月没见,爸爸额上开始有纵横交错的皱纹了。就象深深的车辙,那么刺眼。胡子没有刮,细细密密的,与一向清爽的父亲迥然。开口说话时,早就掉了一直没有镶的两颗门牙就象豁口露出来,有些滑稽,也使面容显得衰老了。假装为爸爸把茶续满,泪就湿了眼眶。

    记忆中的爸爸多年轻呀,年轻得就象一颗精力旺盛的树。好多次和爸爸走在街头,同学、朋友和师长都误认做是我的哥哥了。在年幼的我眼里,爸爸几乎无所不能。捧起书本,爸爸是出色的老师;手握方向盘,爸爸是当之无愧的司机;拿起剪刀,爸爸是名扬一方的裁缝;哗啦啦拨拉起算盘,爸爸的速度不亚于计算机……随便抄起一件家么,爸爸都干得得心应手,象模象样,仿佛这些工具就是为他特制的。很小就辍学的经历并没有影响他的智慧和练达,他在风雨中长成一棵伟岸的树。当我第一次面对爱的表白束手无策时,是爸爸拣麦穗的故事伴我走过青春期;第一次因为枪打出头鸟沮丧失望时,是爸爸鼓励的眼神支撑我前行。这棵树曾经怎样庇护着我的天空,滋润着我的成长,以至于我骄傲地以为,爸爸会永远年轻,他高大的身躯永远不会衰老。

    是什么时候呢,这棵树悄悄就老了?是我们,乃至我们的孩子,枝枝叶叶不断繁茂,从他生命的老根里源源不断地吸取着营养吗?

    知道爸爸也会力不从心是那一次。长这么大,没有见过爸爸哭。当从妈妈口里听说时,颇感意外。那是妹妹中考,成绩高于录取分数线,却因为一些领导的私人恩怨,录取的事搁浅了。爸爸不甘心呀,他穿梭于一座座陌生的高楼大厦,见庙就烧香,遇佛就磕头,说尽了好话,跑瘦了腿,事情却没有一点转机。那天,他失望地从教育局的大楼里出来,酸痛的腿再也无法挪动一步。我不知道,爸爸是怎样拖着那条腿,一步,一步,挪回到家中,不知道每一步的背后,是怎样的痛,只知道,爸爸回到家后,对着妈妈哭了。那是怎样的哭哪!不是放声痛哭,而是那种无声的、涕泪俱下的抽泣。他的肩膀长时间地抽动着,就象一个有苦无处诉的孩子,让妈妈想不出任何的词语来安慰。或许是爸爸的诚心感动了上天,妹妹后来如愿以偿读了师范,而我,从此知道,爸爸不是无所不能的上帝,也是一个偶尔会脆弱的普通人。

  那次侄子生病,门诊楼的电梯坏了。侄子才十个月大,体重二十五斤。爸爸抱着他跑上跑下,累得满头大汗。就是那一刻吧,我第一次意识到爸爸老了。爸爸是真得老了,身体的器官超负荷运转,有好多零件开始消极怠工了。也曾多次说服他停下来歇歇,做些修整,爸爸口上答应着,却把日期推了又推。在爸爸眼里,所有的事都是大事,除了他自己。他的记性大不如前,刚刚放下的东西,转身就忘了,好象变了个人,让我觉得心酸。我试图从爸爸手里接过孩子,爸爸执意不肯。中午回到家,爸爸在外面看电视,许是太累了,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睡着了。我跟妈妈说起此事,妈妈说:“你爸是心疼你呀,傻丫头!他知道你前些天才做过手术,怎么可能让你抱孩子呢?”妈妈口里的手术,在我们眼里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操作过程,我,我的爱人我的同事,从来没把它当回事。爸爸却一直记着,记着。

    六月。走在陌生的街头。鲜花店前“父亲节”三个字灼伤了我的眼睛。赶是赶不回去的,只好遥遥地对爸爸说声空洞的“节日快乐!”电话是妈妈接的,说爸爸在果园里忙碌呢。农活是讲时令的,一点都不等人,弟弟们又都不在家,雇来的人不可能把活干得圆满,爸爸就自己爬高爬低,忙得不可开交,哪有时间留意什么节日呢。眼前不由地浮现出那次到果园看到的场景:爸爸正踩着特制的很高的板凳往上爬。汗把他身上的白背心全打湿了,紧贴在身上。他空出一只手来扯扯,继续前进。个子高,身材显得臃肿,凳子好象负荷不了他的重量似的,看着眩晕。他两只脚交替着,不知是腰和腿哪个部位又疼了,忽然就停住了。此时,烈日炎炎,当我窝在空调房里尚口口声声抱怨这该死的鬼天气时,年近六旬的爸爸,是否正攀在高高的凳子上,费劲地往上爬。他的眼睛是否正盯着上面的果实,一如打量着自己的孩子,一脸的享受和幸福?想着想着,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昨夜做梦,忽然又看到爸爸离去时的背影了。他佝偻着身子,好象背上压了千斤重担似的。拖着脚,脚步那么沉,一点都不利落。他向家的方向走去,而我,不知怎的,竟然有些担心他会象个孩子一样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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