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轻寒,几片银杏飘然而落,伴着萧索枯寂,世事纷扰,《秋分》姗然而至。走进故事,书中的种种爱恨纠葛,欲望交织,婚姻困境,浸淫在蓝花楹悲凉的底色中,令人困惑绝望,却无法回避,残酷而又现实。在社会价值取向、婚姻观遭遇迅速裂变的时代里,人们的心灵无声地颤栗、撞击、撕裂,不能倾诉,无心疏导,无人安慰。投射到外部言行举止,忧郁像空气一样弥漫开来,每个人都无所遁形。

  【我们都有病】

  在以家的形式为主导的东方社会里,人们以原生家庭为基础建构自我,而婚姻成了展现人性的舞台。虽然幸福的家庭都是类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显然这本家家难念的经,更具有研究玩味的普遍意义。

  《秋分》里的婚姻绝大部分是灰色压抑的,而这座外表光鲜平静的围城里面,早已千疮百孔,暗流涌动。施林和何小玉多年同床异梦,对女儿内心缺乏关照,导致施何和林纳因为成长过程中父亲缺位,对异性缺乏安全感,怀有戒心,异化成恋父情结。素颜夫妻在各取所需前提下,机关算尽,忙于利益博弈;杭凌风夫妻名存实亡,控制与反控制图穷匕见;李林森在婚姻牢笼里已是困兽犹斗,濒临崩溃;更别说欺骗、出轨、家暴、遗弃、转移财产……凡此种种,触目惊心。婚姻不再是长厢厮守的港湾,而成了禁锢彼此无法逃脱的樊笼。至亲至疏夫妻,这对熟悉的陌生人一旦反目,知己知彼成了最锋利的武器,一击中的,攻击力和伤害力爆表,双方遍体鳞伤且无还手之力。

  亲人之间无对错,成人世界只看利弊。很多人因为早年经历烙印,嫉妒或报复心理作祟,希望维持形式上的完整,以及对未来不切实际的幻想,宁愿死守一具空壳,作茧自缚,也不愿放自己和对方一马,这种矛盾生成导致了内心情感急剧冲突。同在一个屋檐下,对婚姻带来的痛苦无法控制、无能为力、无休无止,这种情绪抹杀了一切快乐、希望、愉悦的能力,行为偏激、抑郁症甚至轻生的念头乘虚而入。目前,抑郁症的发病率高达百分之十,在风平浪静背后,抑郁症像一头怪兽在我们身边窥觑,俯拾皆是,等待一露狰狞。

  通过报社编辑施何的视角,作者冷眼旁观形形色色情感婚姻现状,诸如婚内出轨、渴望受虐,恋父情结、同双性恋、性别错位、人格分裂等等。社会意识形态观念的极速动荡和嬗变,加剧了性别角色的错位以及两性关系的多元化和复杂化。高明的是,作者并没有停留在爱情狗血剧情和光怪陆离的虐恋畸情上,没用所谓世俗道德标准来评判,她只是客观冷静的展现事实,没有预设立场。同样,她笔下的人物没有标签,游走在灰色地带而真实可信。这一个个故事像面镜子,折射出中国人内心一角,也照见每个人隐匿在生命里的伤痕。

  在充斥着迷惘和伤感的偏冷叙事色调中,中国人的生活体验却自带人间冷暖、百感交集,就像秋分后那片生命的原野苍茫旷远,却悄然蕴育着勃勃生机,蕴藏着丰富的力量,呼应着当下涌动的女性意识。

  【一束光的力量】

  经过琐屑沉闷的婚姻日常,在生活的重压下,中年男性开始沉默或者油腻,随波逐流。相反很多女性却更加坚韧和无畏,注重独立和自我成长。向外看的人在做梦,向内看才能觉醒。每个人看待事实的角度不同,女性天性倾向于关注别人感受,这种共情心理更有利于理解他人。

  当闻宁和周伊还在进行她们的婚姻保卫战时,爱情早已离她们远去,她们表面强悍,内心却只能靠丈夫才能定义自身的社会价值,她们早已失去自我,在这场拉锯战里身心俱疲,愈陷愈深。当这些知识女性思虑太多,还在执念里逃避、纠结、挣扎、彷徨时,学历不高,听从直觉的何小玉和吴云霞却幡然顿悟,无意识地走上女性解放自我的道路,成就了自己的高光时刻,成为书中不可忽视的亮点。女性再也不用依赖爱情和婚姻而走出一条独特的风景线,她们失去的是心灵的桎梏,赢得的却是整个世界。

  曾经何小玉要求很简单,维持表面上的平静,丈夫吃她煮的饭,穿她洗的衣,睡她的床,挣的钱都交给她,这便是爱了。在中国这种思想相当有代表性,大家相安无事,相伴白头偕老比比皆是,只不过,终其一生,也走不进对方的心里。双方彼此依存,却又互相怨恨,保持忍让,难忍怠惰,这就是夫妇之爱吧?大家都是一样的,甘愿或习惯了婚姻的束缚。肖伯纳说,让人们受到束缚比他们摆脱这种束缚更容易,只要这种束缚会带来利益。

  然而,施林出轨的东窗事发撕下了这个家庭最后的伪装。在接踵而至的变故里,整个家庭陷入分崩离析。和施林的优柔寡断、左右摇摆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何小玉变得强大、坚韧、清晰。多年苦心经营的幸福面临崩塌,几十年的爱怨纠缠变得无法收拾,矛盾旋涡里的何小玉挺身而出,变得无所不能。大厦将倾,她用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拯救了两个家庭的命运。这仅靠妇人之仁显然不够担当,而她的武器仅仅只是柔软地站在他人角度考虑,退一步海阔天空,成全他人,也放过自己。她们就像那束穿透银杏的光,用善良的生命本能,照亮了日常琐碎的黯淡时刻,也照亮了幽暗的人性角落,温暖了瑟瑟寒秋。

  同样,这些人性微光也散落在街头巷尾,仗义执言的记者、爱管闲事的“90后”、默默照顾失独老人的普通人。他们像燎原星火闪耀在秋天的童话里,所以当热心公益的环卫工人遭遇不幸时,助人者人恒助之,有那么多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施以援手。尽管有那么多凉薄不堪,这世界依然值得。女人不是脆弱的花火,而是可以改变家庭乃至社会的火花。在岁月里她们磨砺辗转,坚守着深邃的女性力量,令人震撼。

  【生活在轮回中前进】

  上一个秋分开始的故事,到这个秋分仍然没有结束,生活就像忧愁的河水一路向前,不会为任何节气而停留,作者巧妙地设计了开放式结尾,没有掉进大团圆的窠臼。

  纸媒式微,真正有职业操守的记者被打击报复,施何仍然面临生存困境。李林森依旧深陷泥潭无法自拔,即使离婚成功也未必是施何良选。闻宁夫妇还在鱼死网破里挣扎。在新生命呱呱落地之时,花花公子偶然良心发现,决定洗心革面。然而孩子从来不会是拯救婚姻关系的良药,这剂药效有待观察。一切似乎都没改变,一切似乎悄然有了不同。

  让无数有缘人牵手,著名相亲节目《非诚勿扰》里的主持人孟非说过,婚姻从来不是人生必选项。何小玉从一个女儿催婚者,到彻底放弃自己婚姻,却意外地和施林有了地位平等的交流,生活被重新激活而有了无限可能。不破不立,幸福像手里紧握的空气,放开手后,反而得到更多。

  波伏娃说过,只有女孩认为自己有了不结婚的自由,才会有真正的自由。对她的女儿施何而言,婚姻不再是必须完成的任务,女性自有社会角色,不再需要男性充当参照物。发生了这么多事后,施何对自己的内心有了更清醒的认识,父母之间感情上的兜兜转转,让她在看清婚姻真相的同时,仍然保有生活的热忱,并从中汲取勇气,放下心防,只为愉悦自己去追求爱情,不再重蹈上辈覆辙。在寻找精神契合的伴侣过程中,不断地完善自己,探寻发现自我,遇到更好的自己。

  作者天涯作为一位单身母亲,婚姻过来人,对未婚已婚者的心路历程了若指掌,拿捏纤毫入微,下笔犀利如锋。她一层层解构婚姻,一刀刀剖析人性,审慎和思考婚姻制度的合理性,却始终没对爱情绝望。她既有勇气独行天涯,也有底气耐得寂寞,只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才有资格遇上匹配的灵魂。有人说,天涯是自由撰稿人,她的情感是自由的,她的心灵是自由的,她的创作也是自由的,而只有自由的灵魂才能创作出伟大的作品。而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她笔下那些坚定果敢的女性。

  书中仅有的几个男性在责任担当上并不出彩,面目模糊,沦为陪衬。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这是一部披着情感小说外衣的女性文学,通过女性视角塑造了一批性格鲜明的女性形象。她们的眼光不再囿于儿女情长,而是投向更加宏阔的时代视野。

  借助施何媒体人的定位,社会上近年来关注的热点现象在书中都有观察和讨论,站街女现象禁而不绝,背后的深层原因是什么?老年人沉迷于保健消费是谁之过?传销为何有如此魔力让人前仆后继?作者没有站在道德高地简单批判,而是心怀悲悯,深度剖析生存背后的心酸无奈。无独有偶,小说首发三个月后,权健东窗事发,媒体沸沸扬扬,相关部门重拳出击,一场保健品传销乱象的声讨铺天盖地,如火如荼。有时故事发生的时间比故事本身还要重要,作者紧扣现实脉搏,选择为女性表达,为社会发声,帮助我们了解所处的时代,触及心灵,提醒我们活在当下,活在真实中。

  书中的这些故事帮我们拼凑起一幅中国人的心灵版图,底色幽暗中不乏温暖,拨开迷雾后透露微光,山重水复后出路乍现。帮助我们在现代水泥森林里建构起属于自己的秘密花园,而在这段悲欣交集的旅程中,一切时间的流逝也有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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