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堪怎么得了,转眼秋风又起,柿叶又红。想一想匆碌的一年又将残存一线,内心多的竟是一种愧疚,一种对母亲叮咛的愧疚。

  想一想小时候,过了重阳便近霜降节气,家乡漫山遍野的柿树红了,柿子红了。一夜霜林尽染,昨儿还绿绿的柿叶嚯的来个华丽转身。红的似火,灼灼跳动;黄的似金,鲜亮逼眼。绿中带红的,黄中裹绿的,红中搅黄的,恰似万千只蛱蝶在枝头翕动着翅膀,单等一阵强劲的西风,便翻然直上,与那晴空一鹤一起直击碧霄,然后潇洒地自空曼降,落在山弯,落在坎怀,落在山塬,给山穿上一件可以时刻变幻的五彩霞衣。叶落了,干出了,老干若乌龙般将遍身黑鳞暴露秋阳之下,虬枝曲指,撩拨着青宇白云的诗绪。枝上的柿子也红了,你摇着,我晃着,你们三五成群,我们算子成坠。在凉爽的风中推着,搡着,橘红色的光晕晃惑人的眼球:这便是我家秋日柿园。

  然而那时,我是有闲暇东瞧西望、折草戏虫的,母亲却没闲暇顾及这美、那艳,她要忙,忙一家人的生计。她叨唠着父亲,备筐,搭梯,执剪,要趁寒霜未至的短暂时间将柿子从枝上干上通统摘下,不然,风挲了,柿子变黑了就会影响成色,就卖不上价钱了。摘柿子这个活计于当下的城里人来说似乎相当简单,抬抬手就能轻松搞定。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摘柿子也是一件技术活。离人近的固然可以探手,登凳采摘,远处的,高枝险杈上的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因为柿树枝很脆,极易折断。若是放在别人家,定会制作出一根长杆,杆头捆绑上一根铁钩,拉扯树枝,任柿子落下,接到的便是幸存的,接不到的便摔得七裂八瓣。母亲是决不允许这事发生的。她会事先找来一个空麻袋,两端各缝上一节木棍,双手撑开就成了一个簸箕形状的软床,柿子落在上面会安然无恙。父亲那时也年轻,三下五除二就能攀上高树,在树杈间立稳足跟后就用高枝剪将柿子连细枝剪下,母亲则在地面撑开麻袋两侧的棍子去接。剪可以最大限度的保护树木,使得树体少受伤害,不至于摘完后柿树遍体鳞伤。也可以最大限度的保持落果的完整性。这看似简单的活其实也很考验体力和准确度。我曾尝试过,往往看着接住十拿九稳,但却会因小小的误差使柿子落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也有时,一枝上四五个连在一起一并剪下,从天而降的巨大冲力也会让手臂吃罪不起,而将柿子连麻袋一起摔在地上。母亲虽然身材娇小,但这时却有无穷的力量,只要父亲剪下,她便脚步轻移,曼妙的身形不逊于当下广场舞的姿势,恰恰前驱,滑步左右,准确地将柿子收入囊中,码进筐里。如若遇到渱柿(在枝上自然成熟的柿子),母亲会适时递上一根杆头缝有布袋的长杆。父亲将长杆伸直,小心翼翼地将口袋套在渱柿上,轻轻一晃,或寸劲儿一托,渱柿就乖乖地滑到兜底。顺下树来,我们是可以立享美味的。可也有顽皮的,那渱了一半的柿子是极不听话的,若用树剪,你用脚后跟都能想象得到那个渱柿在着物的刹那浆迸汁溅的场景,接柿子人满身满脸柿汤的狼狈相。遇到这情形,也只能听天由命,下来便罢,不下来捅坏了也要拿下。捅坏的也不会被糟蹋,母亲会将它们收集起来,放在坛中自然发酵成醋,酸酸甜甜的味道也很是受用。

  当然也有些顽皮的藏在背阴处的柿子,只黄了头顶,四缘儿还绿着。母亲会把它们洗净,码放在搪瓷盆里,烧上一锅开水,待水温降到可用温度,母亲便将水倒入搪瓷盆中,然后用盖子封严,捂上棉被,放在温热的炕头上,只消一个昼夜,柿子便消退了涩味变得脆甜可口。不过,这种漤好的柿子母亲总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多吃,说吃多了会伤脾胃。记得有一次,我趁母亲出工,多贪吃了两个,夜里便连拉带吐,难受极了。

  采下的柿子,母亲会帮着父亲运回家,然后一层层码放在背阴处用玉米秸杆搭成的柿床上。为防止变色,上面会再覆上一层玉米秸。单等数九寒天,年关将近,这些冻成冰坨的柿子,母亲和父亲会用平板车推车到集市上货卖,换取的钱,小部分置办年货,大部分要用来度过青黄不接的长春。母亲是舍不得吃一个冻柿子的,其实她也舍不得平日里让我们吃一个。不过,三十的晚上她会恩赏我们一个。母亲是不让我们直接啃得,说太凉会伤胃。她会把柿子放在盛有凉水的碗里,让我们静静地等待。柿子放进碗中过不了多久,柿子里面的冰就被拔出来,厚厚地结在柿子的外壳处,莹莹亮亮的,敲破冰,倒出多余的水,一个软软的柿子就可享用了。将嘴在柿皮上轻轻咬一个小孔,慢慢吮吸,冰冰的,凉凉的,甜甜的汁水就顺着舌尖流向咽喉,那种甜爽远远胜过时下的冰激凌。

  摔破的或表皮长了树虱子变得没了卖相的柿子,母亲也不会随便丢弃,她会把它制成柿干儿或柿坨儿。先用小刀如削苹果一样打去皮,切成瓣儿,柿坨儿要留下底部的一些皮,然后将它们晾晒在通风的秫秸箔上任其自然风干。入了冬,母亲把风干的柿干儿或柿坨儿洗净,晒去水分后放在大缸里发酵,用不了多少时间,柿坨上就会凝成一层雪白的柿霜,这时候再拿出来吃,极似现在孩子吃的QQ糖,Q弹而有韧性。即使这样廉价的“美味”也是不能常吃的,在那个物质相对贫乏的年代母亲会把它们锁在柜子里,当做“奖赏”,奖给为她在学校在人前挣了面子的儿女。

  如果没有极特殊情况,我们姐弟三个都要参加全程的劳动,大就为家长多分担点,小就少分担点,能拿动一筐柿子就提一筐回家,拿不动一筐就提一篮回家,反正不能养成一个“懒”字,不能无劳而获。农忙过后往往已是初冬,母亲会在假日唤着我们,冒着寒风和父亲去为柿树剪枝或是推上农家肥去描肥(方言“施肥”)。干活时她会适时的教育我们,做事要不提前做好准备,等到秋来,就如疯长一年的柿树一样一无所获。言语虽不深奥,但牢牢地印记在我们姐弟心中。如今,当人们艳羡我稳定的职业,艳羡两位姐姐殷实的家境时,我们又何尝不感谢母亲敦促我们养成的良好品行。

  如今,母亲离开我们已经六年了,父亲业已拾掇不了那高大的柿树,但每每过了重阳,我还是习惯地在假日到承包出去的柿林走走,追忆一下过去,告慰一下母亲。今年我未曾虚度,工作之余,堆叠而出的十万文字就是挂在我这棵柿树上红亮的柿子。虽不曾为母亲丢脸,但再也无从得到母亲从柜中拿出的“奖赏”,那种怅惘未免让人哀伤。

  柿红时节又到了,母亲忙碌的身影又再次入梦,我不敢懈怠,没有劳便没有获,普天下的儿女是否如我般读懂母亲了为儿女们留下的执念……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