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忘记那株死掉的桃树,如同我不能忘记没有唐诗的童年。

  那株桃树苗是六爷爷送给我的。

  初春,六爷爷拿着一捆树枝召集张家子孙。“这是桃树苗,你们每人一颗,自己选个地方栽下,看明年谁的桃树最先开花。” 七八个院里的孩子,看着干柴似的树苗,表情奇怪复杂。

  在那捆树苗中,我一眼就看上那株三叉树苗,一尺高的主干分出三根枝杈,光光的没有常见的绿叶,只几个高出枝干的牙包,泛着浅紫的颜色闪着油油的光泽。

  我喜欢上了它。我要它!

  我是长房长孙,六爷爷让我先挑。

  拿着心爱的树苗,我暗下决心“一定要让我的桃树最先开花!”。“绝对不能让六爷爷失望!”

  六爷爷是我的偶像。这不仅因为他去过朝鲜,在战场上抢救了许多被美军打伤的志愿军,更因为他到我学校做过报告。那时候,六爷爷是最可爱的人,也是我们学校英模报告团最受欢迎的人。报告会上,他的抗美援朝故事,最受同学欢迎,也最感动学生。作为张家第三代传人,大会结束时,我成为上台给爷爷献花的学生代表,爷爷抚摸着我的头,认真严肃的对大家说“你们生在和平年代,有安全的校园,有安静的教室,有快乐的童年,一定要好好学习!”

  我的另一个偶像是九叔。九叔成为偶像实属偶然,他大我两岁,上三年级,原本我不大服他,甚至有点瞧不起他,因为他背书从来背不过我,我私下觉得他笨。“连毛主席语录都背不全,老是磕磕绊绊的。哼!”

  一件事改变了我对他的印象 :他救了我的命。嘿嘿,确切的说,是他避免了我被马蜂蜇伤。那年,我八岁,刚上一年级,背主席语录最快,是全班学习标兵,这份小小的荣誉,使我根本没把九叔放在眼里。但这却不影响我跟着他疯玩。秋天,田埂上摘酸枣,一不小心我碰着了马蜂窝,马蜂嗡嗡的飞起来,我吓傻了。九叔用他的衣服裹住我的脑袋,连拉带拽躲进一处蒿草里,我侥幸没被马蜂蛰到。可九叔脸上手上,尽是马蜂蜇过的印记。

  此后,在我的偶像群里,就增加了他的名字。此后,我最敬佩的人里,除了英雄,就是六爷爷和九叔了,对他俩的话,我坚信无疑

  拿着那株鲜活的树苗,三天时间里,我和九叔为它换了四个地方。

  万物生长靠太阳,我明白这个道理。“非得让太阳一出来就照着桃树”。

  第一次,我选择种在厨房后。厨房坐西朝东,每天太阳的第一缕光线最先射在它的墙根,冬天,那里最暖和。我和小伙伴常常在这里玩挤暖暖游戏。

  第二次,我选择种在东墙根,每当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泼洒在墙壁上,整个墙面都发散着金碧辉煌的光泽。

  最终,那株承载着我全部希望的桃树苗,被我们郑重其事的栽种在菜园正中间。

  母亲说“桃三杏四梨五年”。

  “啥意思?”

  “桃树三年结果,杏树四年结果……”

  “哦,知道了,我知道了!梨树五年结果子”。

  对于母亲的话,我总是半信半违。如果母亲说“等你爸发了工资,给你买书包交学费。”我就信。如果母亲说“背完语录,我教你背唐诗。”我就不听。“老师从不让背唐诗!课本上也没有唐诗!”“就算你是大学毕业生,可是你学的是数学,又不是语文!”“考试又不考唐诗!”我在心里这样违抗着。

  三年级有常识课了。一天,九叔神秘的告诉我“桃树能嫁接杏树,也能嫁接梨树”。

  我喜欢柳树。春天的时候,柳条摇摆的身影,就像跳舞的女孩子,而那些从柳树枝条中穿来穿去的燕子,总让我有一种想飞的冲动。

  “能嫁接柳树吗?”

  “能!啥树也能!”

  “那我接柳树吧。一边开桃花,一边飞柳絮,一边结果子,一边长叶子。”我为自己的设想兴奋不已。那时,我不知道唐诗,否则,我会用“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来想象小菜园桃红柳绿燕子呢喃的景象。

  要是把早就开花结果的桃树枝嫁接到我的树苗上,就能比他们早开花早结果了。我窃喜,自以为找到了让桃树早早结果的秘方。 

  我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决定了的事情,立马就付诸实施。

  嫁接首先需要嫁接刀,三叔有一把嫁接刀子,可好使呢,可他看护刀子就像看护自己的命,连我这张家大孙女都没摸过一下。

  没有嫁接刀,我找来铅笔刀代替,没有嫁接绳,我剪了妈妈纳鞋底的麻绳。为了保险起见,我还熬了一小碗浆糊。

  干嘛用?当然是糊树枝啊!你想,两根树枝,愣是把它们捆绑一起,要是不团结咋办!

  “用浆糊把它俩粘住,它们想分开也不容易了!”我独自这样想。

  周末,我和九叔拿了工具,开始了伟大的实践工作。

  我将折好的桃枝、柳枝、小刀、线绳,— —摆放整齐,把那一小碗浆糊小心谨慎的放在碰不翻的地方。

  一切准备就绪。忽然犯愁了,怎么嫁接呢?

  “我会,我教你”。“我看过三哥接梨树,可简单呢,就这么一下,这么一下……好了。” 

  九叔说。

  那棵三条细枝的树苗,被我轻轻抓住其中一枝,小心的用小刀切开一点小口,慢慢削出一个断面,再用同样的小心把折来的桃树枝削出断面,把浆糊细细抹匀在断面,将两个断面紧紧的捏在一起,又用细绳一圈一圈捆绑好。直到现在,我还能想起那时的认真和虔诚,仿佛所做的不是简单的嫁接树木,而是一项神圣伟大的创造活动。

  桃枝嫁接好了!柳枝嫁接好了!剩下的工作就是等待奇迹发生了。

  有首歌这样唱道:“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一日看三回,看的花时过”,我就像《兰花草》里的种花人,急切的盼望着树苗活、桃花开。

  每天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桃树,每次心里都抱着极大的希望,小心翼翼的揭开覆盖上面树枝、瓦片,急切观察桃树的变化。 

  现在想来,在一周的时间里,我一共看过25次。

  夏天来了,其他新栽的树苗,在夏天的日光里,慢慢泛绿、发芽、长叶、窜枝。我的宝贝桃苗依旧停留在当初移栽时的模样。

  “不能看得太勤,它长的慢”。九叔这样告诫我。我知道他嫌我烦了,我向他汇报的时候,他正被罚站,老师嫌他没有背会老三篇。

  此后,我强按性子,连续五天没去菜园。

  第六天,一起床,我飞一样的跑到菜园里。

  “树干发绿了,有了绿色牙包了,有米粒大小的牙片了”,“说不定有七八片叶子,五六片也行,三片两片也凑合”,“实在不行,就一片吧”,我在心里描画着我的桃树秀美的样子,想着桃树刚刚成活,还没有那么充沛的精力,心里顿时升起一丝慈悲之心,允许它不长那么多叶片,我给它设置的最低限度是:“一片”。

  我弯腰小心翼翼的拿走为它遮挡鸟雀、鸡群的树枝,搬掉为它遮挡阳光、风雨的瓦片,屏住呼吸,瞪大眼珠,仔细打量那株让我寝食难安的桃树苗。

  可是,它死了!桃树死了!昔日紫色光泽的树干,如今已是枯干蜡黄,那时泛着柔嫩绿色的枝条早已干死,轻轻一碰,那绿色的苞芽瞬间掉落。那桃、柳嫁接处,洁白的线绳成了暗黄色,涂抹在上的浆糊,游动着行色匆匆的蚂蚁。

  桃树死了!

  母亲说“这是拔苗助长!违背了植物生长规律!”

  九叔说“你的嫁接技术不过关!”

  六爷爷安慰正在哭鼻子的我“等明年,爷爷再给你拿一株大苗!”

  可无论怎样,我的桃树死了。在夏天万物生长的季节里,在桃树应该自由生长的时期里,桃树没有通知我就死了,死在我的反复栽种里,死在我的不懂装懂里,死在我的胡乱嫁接里。

  桃树死了,第一次动手操作失败了。我用“夭折”纪念那株死亡的桃树,用“夭折”追忆童年的第一次试验,第一次尝试的失败。童年记忆中,有快乐也有忧愁,有甜蜜也有苦恼,有尝试更有失败。

  我不能忘记那株桃树, 正如我不能忘记自己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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