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老段偶尔看一眼天色,奇怪的天气,云儿露出一道缝,一线绿色的夕阳闪烁着,他发现映在夕阳幕布上的烟火和蓝色的剪影。哎,是谁在那儿架起了火哩。他气鼓鼓地奔了过去。
  当老段快接近火堆时,传来狗的狂吠声。他心里一热,以为是红毛狼,其实是一条灰色猎犬,猎犬正在那儿啃骨头。老段凑近一看,篝火旁一个人正忙活着,火光把周围的树映得通红闪亮。“吊锅子”冒着热气,冷风送来一股诱人的肉香味儿。老段一闻便知是飞龙,他咽了一口唾沫。猎手发现了老段,便急忙制止了猎犬的狂吠,把目光射向老段。老段心里一惊,又是地獭子。
  “有种你吃口刀肉!”
  地獭子用刀子在烤黄的狍子身上一刮,一块冒着糊味流着黄油的狍子肉插在了刀尖上。老段受到了后生的挑战。他觉得地獭子的目光在鄙视他。老段大步跨过来,他以同样鄙视的眼神欲从地獭子手里接过刀肉。地獭子却缩回了手,示意老段张开嘴,老段暗暗吃惊,他知道这是猎人们为了争夺地盘而延续的一种古老的叫板方式。他不能让他击败,没有迟疑张开大嘴让他把刀子肉扎了进去,实际上是老段自己吞的。足有三寸。地獭子抽回刀子,那块肥肉已经溜进了老段的肚子!
  “还行,宝刀不老!”地獭子打心眼里服了。
  老段笑了,地獭子也笑了,笑过之后,地獭子让老段喝酒,老段自然高兴,便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半瓶烧酒,火燃得更加旺盛了,两个人餐风露食,一人一口喝的有滋有味。肉没吃完,两瓶烧酒已经干了。
  喝着“烧刀子”就容易沟通了他们的情感,消除了以往的敌视。看看天色,老段邀他到小木屋里过夜,养足精神明天再下山。地獭子听了诡秘地笑笑。他不得不佩服老段,他是条真正的北方汉子。他们抬着狍子肉、提着吊锅子朝小木屋走去。
  狂风摇晃着山林又汹涌扑了过来,篝火被强风压向一边,愤怒地扶摇长烟。漫天雪雾又恣意发狂了。两个人很快把火压灭。
  这时,天色完全黑了下来,火光周围飘落的雪花如同缕缕轻纱,很快把灰烬覆盖了。老段听到了狗叫,于是加快了脚步,回到小木屋,他没有发现红毛狼,却发现黑儿也不见了。怎么不打招呼就走呢?老段有点怪黑儿了,转而一想,黑儿受过枪伤,它是恐惧地獭子。
  “老伯,你的红毛狼又咬死了二道沟子的两头牛!”
  “放屁!你咋知道是红毛狼干的?”
  “现在旗里都张贴了广告,悬赏三千元剿杀红毛狼。”
  “我不相信,红毛狼是我驯服好了的。它咋背着我伤害牲口呢?”
  “老伯,跟你说实话吧,我追赶了它一整天了,红毛狼很狡猾,它总是跑在射程以外,要是离你近了,它就跑之字形的路。我们对它一点儿咒念都没有。”
  “咋没咒念?”
  “骑马追不上,用枪打不着,下套它不上当?他奶奶的比人还狡猾!”
  “嗯,谁说的悬赏打狼呀?”
  “旗长在旗电视台上公开表扬了我,由旗里出钱!”
  “我不信!你胡说。”
  “老杂种,我知道你瞧不起我?”
  老段说:“那你为啥不学好?你说你啥时候能成个人吧?”
  地獭子说:“能怪我吗?我是孤儿,我连爹娘都不知道是谁?我学啥好?”地獭子眼圈红了。
  “熊样,还算个汉子吗?我知道你命苦,但要学会做人。第一就是诚实,第二……”
  “我不是诚实的人吗?我说的都是真的。明天我给你放录相,你以为我说瞎话呀?红毛狼也上了电视。要不你跟我下二道沟子看看去?每家每户的墙上都画了白圈。”
  “你小子?哼。”
  “我要骗你,我是你儿子!”
  “哦,骗不骗一个样!那好,明天我帮你逮住它。不早了,睡吧。”
  夜深了,老段跟地獭子又喝了点飞龙汤,应该是酒足饭饱了,老段想钻进狍子皮里睡一觉,却难以入睡。地獭子的话让他心神不安,腾地坐了起来。
  “干啥呀?吓我一跳。”
  “睡不着啊。我认为……”
  “你认为个鸡巴毛呀?你这个老鳖犊子该死了,好坏不分。红毛狼是你救的,那又咋的?你得为民除害!”
  “你这个杂种,我没那意思。我是想……”
  “想女人了?”
  “胡说啥呀?”
  “哼,二道沟子里的人谁不知道?你把一个城里女人的肚子偷偷搞大了。”
  “你这个小鳖犊子,我还把你妈的肚子搞大了呢?你知道吗?你是我的种!”
  “放狗屁!”
  “你回二道沟子打听打听去呀,你妈是谁花钱发送的?是我。是我养活了你们。我是你爹!我给你起的大号叫段连水。”
  “你个老杂种,就会扯王八犊子。你快死了想找个打幡抱罐的?我理解你的心思,你花钱我认你做干爹还差不多?别的你少跟我扯,扯也是白扯!”
  老段盯着地獭子,他觉得跟他说不清楚。但他心里一阵酸楚,他觉得对不起他们母子,地獭子的妈临死前说过,一定好好教育孩子。让他长大成人。可是老段不明白,她咋说话一时一变呢?然而地獭子更怕有人提起这种不光彩的事儿。他送去的粮食和衣物,总叫地獭子给扔出来。地獭子长大了也不认他。
  老段伤心极了。事儿也凑巧,这期间就来了一个城里女人,一头撞进了他的小木屋,当然城里女人比地獭子的妈温柔多了。长了一张好看的脸,白白净净的,挺忧郁的脸。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像是笑,这让他情不自禁地心潮起伏,夜里睡不着觉,反来复去的折腾,要不就坐着直愣愣地盯着梦中的城里女人。有一次他悄悄地伸出了手,他想摸一下城里女人,由于身不由已他就压在了她的身上,然而城里女人惊叫一声跳了起来,像从噩梦中惊醒一样,瞪着一双恐慌的眼睛,你不能这样对待我,你欺负我,我就死!老段慌乱中直打自己的嘴巴,我,我不是故意要这样的,我觉得你挺好看。后来城里女人让他去了一趟镇子,让老段打个电话问一个人,啥人?我的领导。老段回来告诉他,说你的领导进了监狱。他要你离开他。城里女人哭了一天一夜,后来就病倒了,每天说着胡话。老段照顾了她好长时间。一晃过去了好多年,旗里来了两个人要她去旗里工作,说是防治林区的病虫害。那阵儿她的肚子也鼓了起来,临走她说这是你的孩子——
  想到这儿,老段长叹一声,他打了一下地獭子的脑袋,“跟你逗两句你就急了,你这个傻儿子呀,不认爹了!”
  地獭子说:“那个城里女人是真的吧?你告诉我,我就认你做干爹!”
  老段啪地拍了一下地獭子,说:“这回我这个爹是当定了!”
  地獭子撇着嘴说,“说你呼哧呀,你就上喘,你也不尿泡尿照照自个是个啥德行,你以为你是山里的神仙呀,告诉你吧,你也就是一根鸡巴毛而已!”
  老段一时瞠目结舌。
  地獭子凑近他说:“咋样,说病根上了吧?哎,城里女人好不好?”
  老段说:“好,当然好,比你妈更像个女人呀!”
  “你就知道女人。”
  “我知道你妈!”老段一瞪眼睛,狠狠地说。
  地獭子急了,“老鬼,你活腻歪了!说话,不想活了我给你一枪!”
  老段没有理他,觉得像地獭子这种人,亲近不行,太冷落了也不成。你不理他,他可是找你的麻烦。怎么叫他地獭子呢?就是有点儿无赖的意思,没理也得搅三分的主儿。二道沟子的人大都敬而远之。老段可不在乎,不仅仅因为他是老段的野种,也因为老段疾恶如仇,天生的眼里不揉沙子的直肠子脾气。
  老段也有顾虑,他不愿意把这种事儿告诉地獭子。可他又禁不住他的追问。想起来那个城市女人也是被逼无奈,处于走投无路,她一头扎进了他的小木屋。后来他们留下了生命的种子,老段赤身裸体地跳进额吉苏里河,他总是回忆他们在月光下亲热的情景,她是他见过的天下最好的女人!

  8

  每年的夏天,河水暴涨,两岸绿树成荫,一群野鸟落了一河,波光鳞鳞的,鱼儿从你身上游过,仰泳在水里,白云就在眼前晃动,你只管坦然地洗澡,不用担心有人来打扰。有时,他就像鄂伦春人一样,撑一叶独木舟,用标枪插鱼。行到浓荫深处,宛若进入仙境一般。水很纯净,云彩沉在水底,鱼儿游来游去。这种世外桃源的生活令人羡慕。
  老段看见那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向河里跑去,不像洗澡,要是想洗澡咋没脱光衣服呢?但他离投河的女人很远,情急之中他就招呼他的猎犬,那条猎犬奔驰而去,很快把城市女人叼出了水面。等老段赶到,这才把城市女人拖上岸。老段把城市女人背进了他的小木屋,他发现城市女人的头上被推了个十字。没等她完全清醒,他就用剔头刀子给城市女人剔了个光头。城市女人醒来后就呜呜地哭了。老段心里发毛,“你哭啥?剔光了头发还能长,要不你咋整呀?人不人,鬼不鬼的。”城市女人让老段挺失望,问清了原由,结果她不希望有人救她,觉得活着还不如死了。这话让老段震惊,“姑娘,你年纪轻轻的咋犯糊涂?啥事儿呀让你寻死觅活的?你说给我听听?”
  女人沉默不语。
  老段叹息道:“不管遇到啥难事儿,总会有办法的,没有过不去的事儿。身子骨是爹妈给的,要珍惜,更要好好活着!你不应该回去,你说你在我的小木屋里谁敢欺负你?”
  “可我不是坏女人,我不是……”
  “这话我相信,你认为你不是就不是。好了,穿上衣服吃点儿东西。要不你喝口酒?”
  城市女人苍白的脸渐渐泛起了红润,吃了东西,老段要赶女人走,说是送他回家。城市女人又哭了,她哪还有家,“你不救了我吗?我就跟你一起生活。我再也不逃走了,我要为你生儿育女。我是你的女人,你是我的男人。”无奈,老段只好暂时答应了她。
  后来,在老段的开导下,城市女人想开了,她放弃了寻死的念头。她每天成了老段巡逻山林时的一对伙伴儿。老段说话虽然粗鲁,但心肠软,乐善好施。
  城市女人像个男人,三个多月的时间她的头发才长好。有一天她照着镜子,泪珠儿悄悄地流了下来。老段一惊,心想姑娘是想家了,虽然她说没有家,她是怕回家呀。老段知道城市女人的心思,他不是不想要她,他觉得她对那个深深爱着她的男人还抱有幻想。他是想法儿成了他们。
  地獭子说:“哼,别白话,你救的人家,你就想趁人之危干了人家?”
  “你小子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咋能说是干!”
  “好好,我说错了。孤男寡女的你能坐怀不乱?少给我装人!”
  “那是后来才有了感情,她是主动的。我想也是,积了几辈德才遇到了一个像花儿一样的姑娘,那就凑合着过日子吧。只要她不嫌弃我,我没有挑剔人家的道理。那是多么好看的人儿。”
  “她为啥寻死觅活的?有人想强奸她?”
  “不,她搞了一个香港有亲戚的男人,还没结婚就被打成了特务。”
  “噢,她是干啥的?”
  “林业学院的老师!后来她就住在我的小木屋里,有人来捣蛋,我就放出狗咬个鳖犊子。她一躲就是好多年!”老段一时挺感慨。
  “你一定是看上人家长的漂亮了?要不你敢冒那么大风险留下她?”
  “那是,她长得多么出众呀。眼睛会说话似的好。”
  “那你为啥好几年以后才和她睡觉呢?你咋不早点儿下手呢?”
  “天天在一起,后来就知道了她的一些事情。她要嫁给我,我没立刻答应,我劝她给她的男朋友写信,后来她的男人死了,没指望了,我们才结婚。谁知刚睡了半年,她男朋友来了,他从内地逃往了香港,通过关系由旗里接她走了。”
  “说啥哩,你舍得让她走?哼,你才没那么好心眼呢?”
  “唉,咋说呢?开始我不同意。不过,细细一想,人家才是天生的一对,我是趁火打劫了。开始她是不走,她说怀了我的孩子。可是她的男朋友跟我说了一宿,他啥也不计较,她是为了他才寻死的。他们是真心相爱。我信了,那小子说的话也让我感动。可是到现在我也没有见到我的孩子,是男是女也不知道!人哪,吃点亏算不了啥,关键是不能坏了良心。”
  “玩蛋去?人没良心,鸡巴没有骨头。人的心一凉,你说人不就死了吗?鸡巴要是有了骨头还不把女人干死?”
  “杂种,好话你也没个好说法!”
  “不是我说你老鬼,你呀,一个天字号的大傻X!到嘴的肥肉你让鹰叼走了。多可惜!”
  “人家是文化人,我咋忍心死乞白赖地纠缠人家。留人留不住心哪!那样过着有劲吗?你就是弄了天仙似的女人,她和你是在一起睡觉,但她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男人,你心里就好受?一个人可以被弄死,但弄不死的是人心啊,是一种精气神儿。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争也没用。按你的想法,不管三七二十一我留下她?让她跟我在山里受罪?生下孩子怎么养活?”
  “你呀,嘴上这么说吧,谁不知道,你年轻的时候没少摸女人?”
  “我摸过你妈。”
  “老杂种又胡说!”
  “这可是真的,她找到山上来的。”
  “放屁,跟你这个老鬼说话真他妈的没劲,费尽心机连个种子也没给自己留下。还有脸说呢?没劲,睡觉!”
  “你这个鳖犊子,歪心眼儿倒不少。你就是我的根!我是你爹!”
  “哼,你呀,也就嘴上沾个便宜罢了!多没劲!”
  老段也觉得没劲儿,干啥非要人家承认你是他的亲爹呢?唉,一个雪白的女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虽然她寄来过一些钱和物,他又按原地址退了回去,但是,她用的是假地址。老段只好不情愿地接受,他也在寻找时机还给那个心爱的女人,每每夜深人静之时,他就非常思念她。
  虽然金钱不能弥补损失,但对于他已经是足够了,她一定很艰难,她没有忘了他。细想想一辈子也没做过缺德事,也就不能怪她了。人怎么活也是一辈子呀,但任何时候人也得讲良心!
  窗外风雪依然咆哮着,老段渐渐入了梦乡。他梦见雪地上奔跑着一匹枣红马。在昏暗的天色中,看不见太阳的光芒,只有灌木林冷漠的呼啸。老段几次想套住那匹马,终因气力不支而告失败。他气喘嘘嘘,满头汗流,那匹马仍自由地奔跑着,穿梭于森林之中。
  突然,老段扑向枣红马,一手搂住马脖子,一抬右腿,他干瘦的身材便压在了马背上。马儿嘶鸣,前蹄腾空直立,想法甩掉老段,折腾了半天总是徒劳。枣红马喷了几声响鼻,浑身汗水淋淋、老段得意地捋着胡须笑了。那情景仿佛得胜归来的将军。
  一片灿烂的绿色在森林里跳动、闪烁,然而老段疑惑地跳下马,莫非老眼昏花了,真的老了吗?红马咋变成了白马呢?这么快,雪染得一匹雪青马,长嘶一声在林子里奔跑着。老段相信自己还能制服它驾驭它。雪青马不比枣红马,它性情刚烈,脾气暴躁.就在老段使出浑身解数勒住缰绳时,那匹马踢了他一下,疼得他哎哟一声,恍然从噩梦中惊醒。
  老段完全清醒以后才意识到自己真正做了梦,顿觉浑身燥热,嗓子眼干渴的疼痛,他翻下床,弄了半瓢凉水一直脖子喝了,定神一看,窗外发亮了。转身再看那个地獭子,不知啥时候溜掉了?这个鳖犊子!又要搞啥鬼名堂,老段睡意全无,索性披上羊皮袄,找来猎枪走出了门外。
  老段很快就卷入雪野之中。走着,走着他发现一串血迹,用手一抹,放在嘴里舔了又舔又吐了出来。他知道是狼血。一定有一只受伤的狼从这儿走过去了。老段起身追了起来,他发现雪地上的血迹越来越灿烂了,一片血开始凝固变黑。一刹那他明白了,这儿曾发生了狗与狼的血战。寻视四周,真的发现雪窝里躺着两条狼。其中一只死了,另一只有气无力爬不起来,苟延残喘的灰狼嘴上含着一撮红毛。莫非那是红毛狼身上的?老段心里一阵颤栗,那该是那么惊心动魄的一场肉搏呀。红毛狼老了,当它咬死一只狼时,另一只狼肯定冲上去咬住了它的皮毛。老段这样猜想着。他觉得应该把红毛狼找回来。他刚想拔腿走,那条受伤的狼忽然挣扎了几下,无光的蓝眼盯着老段。老段想你挣扎啥?反正你要死了,干脆给你一枪岂不快乐?这样是让你少受罪?老段受不了那条灰狠轻蔑的目光,抡起枪托砸了下去,狼的脑浆子迸裂,一下溅了他一身。他抖抖老羊皮袄骂着上路了,嘴里不时打几声口哨,呼唤着红毛狼,沿着庄严的河滩走在冰雪上。冰雪在脚下发出一阵爆裂声。他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不找了,不找了。相信它会回来的。不,想法儿逮住它。不能让它再祸害老百姓了。”
  老段继续跟踪地獭子,同时,他早早地起身,开始了满山遍野地寻视,他计划用几天的时间,设下圈套,等待红毛狼的上钩。他埋好了铁夹子,看见东方的天宇露出粉红色的早霞。没有风,早霞显得懒散而灰暗,似乎由于云雾稀薄而造成的这种景象。他一直艰难地走着,不,老段骑着马,正在四处设置陷阱,他恨不能立刻捕杀掉红毛狼。尤其地獭子给他搬来了电视和放相机,他知道红毛狼造孽之后,感到惭愧和内疚。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二道沟子的乡亲们一定对他怨声载道,说他引狼入室!

  9

  老段在一百多里地的范围内下了圈套,埋好了铁夹子。他要亲手捕杀那匹红毛狼。地獭子说的是真的,他又亲自下了山,听了镇长的劝告。老人有点儿不知所措了,红毛狼咋还有这两手?在他面前表现得温良恭谦让,暗地里却到处搞掠杀。两三年的功夫,红毛狼已经祸害了一百多头牲畜。悬赏价格涨到了三千元。倒不是为了钱,而是老段觉得自己养大的红毛狼不应该是这种德行。忍受了一天一夜,他开始骑马巡逻,结果发现有一个铁夹子夹住了一匹灰毛狼,老段一枪托砸下去,把狼头砸碎了。
  老段知道,这是一条发情的母狼,他断定它跟随着红毛狼很久了。狡猾的红毛狼又一次逃脱了。老段思想了半天,他就毅然割下灰母狼的性腺,把所有的陷阱和铁夹上抹上灰母狼的性腺气味儿,利用美人计诱捕,才能杀死红毛狼。
  然而过去了三天,当他寻视回来,红毛狼并不上当,它又一次躲过了他布下的陷阱。
  老段的愤怒是深刻的。他怀着对山林深沉的爱,对珍禽异兽的高度责任感,心里滋长着要毁灭什么的困惑情绪。他痛恨红毛狼的欺骗,唾弃地獭子的失信,不管他进山来打啥猎啥,总要弄个明白,绝不允许他乱杀东北虎。老段的脸因愤怒而变了形。脸上的肉疙瘩一颤一颤的,嘴角和胡须也在不停地颤抖着。
  前面一块险要的巨石挡住了他的去路。平时他总是绕行的;花大半天的功夫。为尽快追上地獭子,他想从这儿攀上去。光滑的岩石。只有一棵歪脖子树可以攀登。地獭子显然是从这儿攀上去的。他也要冲过去。但他的身子骨已不像当年那么灵巧,几次努力都败下阵来。他不服气,也不认输。他放下猎枪,运足气力,倒退十几米、然后助跑,跑到树下纵身一跳,猛然间如老鹰展翅,一只手抓住了树干,紧接着那只手也搭在树干上。他倒勾双脚往上卷,那姿式恰似一只倒挂的老鹰。头朝下,脸憋得通红,顿觉得眼发黑,太阳失去了光亮,好像在山林上空旋转,耳边嗡嗡直响,像山风呼啸一般塞满了大脑。
  老段心想,这下没救了,完了,这把老骨头就得搁在这儿了。但他命令自己绝不放手,一旦放手非把脑袋撞裂不可。这样倒悬着,双腿疼痛之后开始发麻,雪粉不时掉在他的怀里。难道就这样死去了?老段心里没底了。背部酸疼,开始漫延到全身。他担心的是这双脚还能坚持多久。一只脚倒勾着,一只脚插进树干缝里,不死也得折断一条腿。
  雪地上的阳光非常刺刺眼,可恨的太阳也跳出来折磨我吗?山林倒是一片灿烂绚丽,云儿也躲进了山的背后。老段眯缝着眼,作短暂的休息。
  老段非常想念红毛狼,要是红毛狼跟在身边,它会火速跑回小木屋叼来飞抓的。飞抓是打飞龙时备用的。如果一旦飞龙飞越山涧,来不及跨过去,他便抛出飞抓抓住对岸的树木。飞抓就像一只铁手,那上面有锋利的尖刺,可以抓进树身里面三、四寸深,用力扯了扯,觉得牢靠了,纵身便可荡过山涧,逃跑的飞龙落在枝杈间不久,惊魂未定举枪便打,味美肉鲜的飞龙垂手而得。当然,这是年轻时的所作所为了。
  老段自言自语,就这样死了吗?连个完整的尸首都留不下。只要一泄气,人就掉下去,不是腿断就是胳膊断,要不就脑浆迸裂。咋也得为自个准备一口棺木呀。此刻,他像一只笨拙的狗熊,上得去树却下不来。那只好凭运气往下摔了。不成,老了骨头发脆,弄不好就丧命。不,不,我要活下去。他想到了山里的黄羊,黄羊轻巧灵活极了,两只弯角往树干上一挂便作休息。他甚至嫉妒和仇恨起黄羊来,他不是黄羊,他是人,没那个生存本能。当生命受到威胁时,脑子里总会出现各种怪念头,仿佛一生的往事都搅上了心头,让他心里一热一缩的难受!
  他想起望佛山下丧命的亲人。想起红毛狼明里暗里欺骗他,想起城里女人的音容笑貌。眼下只有鹿儿了。但它终日不说一句话,默默地,睁着一双诚实、善良的眼睛。
  老段心绪不宁,面色发黄,眼里流露着茫然的神情。他很痛苦,害怕自己总是想红毛狼,每天每夜,都是红毛狼陪伴他度过寂寞时光。是红毛狼给了他无言的安慰。它怎么就轻而易举地背叛他了呢?是啊,地獭子没说错,狼毕竟是狼,不是你家养的一条狗。狗对主人绝对忠诚,而狼绝对是残忍的。你还一心一意地盼望它像个温顺的狗,但是事与愿违。不要看它的表面现象,要看其实质呀!
  老段就这样静静地等待着,不,他是作片刻的休息,以便备足了力气,翻身爬上去。他反复试了好几次,均以失败而告终。
  这时,他听见远处传来唰唰声。老段一时惊喜的心血沸腾,鼻孔颤动着。是红毛狼,啊,是红毛狼跑来了。他惊叫着,同时有一种力量充满全身。红毛狼速度如此之快今他惊讶。老段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挺直腰板,双腿绷紧,从头到腰卷上去,借着松枝的弹力,跳上了岩石。手又抠住了树根,两条腿搭在岩石上,气喘嘘嘘,浑身酥软无力,静静地躺着许久。待他恢复元气,坐起来,立刻懊丧地拍打自己的脑袋,“老混蛋,咋把枪忘了?”老段十分沮丧。红毛狼好像懂得什么,叼起飞抓看了一眼,朝岩石一侧跑去。老段笑了。是红毛狼救了他。不一会儿红毛狼叼来飞抓放在他面前。临别,又留恋地回头望着老段。他大喊一声:“红毛狼,你,你给我站住!”红毛狼没有迟疑,好像没听见他喊的是什么,红色的三爪狼加快了奔跑的速度,很快钻进了林子深处。
  老段站在一块平缓在岩石上,气愤得不知所措,他因愤怒哮喘得更加厉害,前胸鼓起来又瘪下去。鼓起时如皮球,瘪下时筋骨一条条清晰可见,他敞胸露杯,浑身冒着热气儿,威风凛凛地站在那儿犹如一座古铜色的雕像。
  真够烦的,他在山里不仅仅要提防人的袭击,还要提防红毛狼的背信弃义。他做梦也没料到红毛狼是个两面三刀的家伙。不管咋样,碰上啥算啥吧!

  10

  老段休息了一会儿,喘匀了气儿,这时他听见渡鸦飞出了山林,抖着翅膀呱呱鸣叫。他猛地想起飞抓,他必须把猎枪捞上来。他惦记着受伤的红毛狼,红毛狼狼的腿有点跛了,它怎么会跑那么快。他多想亲手逮住红毛狼呀!他想念它,想在捕杀它时看上一眼,可是红毛狼畏惧地停也没停就走了。它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呢?老段无从知道,他只是遗憾愧悔地拍着大腿。当然,他认为还是有机会捕杀它的,他必须跟着渡鸦。渡鸦在头顶上空鸣叫、给他送来消息。说明前面有猎物。再说那个地獭子这会儿躲在了哪疙瘩了呢?也许他早已隐蔽起来。实际上老段昨晚喝酒时并没料想到他会来这一手。他原谅了他并相信了他。轻易相信了一个不可相信的人,他后悔莫及。就像他以前十分相信红毛狼一样,狼也会故弄玄虚,狼是不让人相信的。甚至在极度饥饿时,它也会袭击人!
  老段不能过多地考虑红毛狼了。渡鸦在盘旋中似乎发起了脾气,怪叫声刺耳。他仰脸望了望,他慢悠悠地跟着渡鸦走。长期的山林生活,使他懂得了人与动物间的那种无言的默契,也可以说是一种依赖关系。渡鸦能敏锐地看出一个人是不是去打猎?如果发现了你没带枪,它会毅然飞走,如果发现你带着枪而且是它熟悉的身影,那么渡鸦就发出呼叫,向着某个有猎物的方向飞去,飞行缓慢,像是特意等待着猎人似的。如果不懂得渡鸦的出现是个好兆头,你就会轻易地放过一次狩猎机会,在山里苦苦跋涉,不知要走多少弯路。幸运的时候你能打到猎物,但绝不会猎得你所期望得到的猎物。老段抖擞精神扛着猎枪,几乎一路小跑跟随着渡鸦。但有一条,当你打到猎物时,你必须把一部分碎肉和五脏分给它吃。不然它再也不会理你。每当你慷慨赐给它碎肉,它便飞过来,接受你的猎物,并在吃之前向你发出一种奇异的啼叫。老段称之为感谢的笑声。毫无疑问,这种鸟儿从森林的高处向低处俯视,总要比人更能发现猎物。对于渡鸦的诱惑,并不为所有进山狞猎的人们知道。他们只知道漫山遍野地转,不相信渡鸦的怪叫,所以不跟它走。老段每每见了渡鸦,心中暗暗发笑。今天一定能猎到猎物,猎物就在前面,渡鸦在引导他,时刻伴随他。有时替他着急便飞落在他的肩上,然后叫着飞向猎物。
  老段由于躲得急,又被绊倒了,而且一下子滚了起来。他隐隐听见笑声,爬起来定神一看,在他的上方是地獭子探出了头,居高临下地向他做着鬼脸。鄙视地调笑他,老段愤怒了。显然地獭子看到了老段的一切行动。
  老段唾了一口唾沫,拍拍身上的雪就站了起来。他看见地獭子身边正燃烧着一堆火,“地獭子你这个杂种,别太得意了,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随便点火?”
  地獭子瞥了一眼老段,诡秘地说:“老段呀老段,等着吧!等我打了猎物分给你一半,算我谢你。”
  老段气呼呼地骂着,上气不接下气喘着,浑身都在颤抖,“你这个小地獭子,根本就没安好心!”老段真的生气了。也不知道小地獭子听见了没有?也许他装作没听见,也许他慑于老段的威力,他注视着前方,猛然间扑过去,可能发现了什么。
  老段端起猎枪朝小地獭子跑去的方向冲去。这时,那只渡鸦重新出现在老段的头顶的上空,扑楞了几下翅膀,发出几声怪叫依然盘旋着。老段意识到地獭子发现了猎物,或许是来了黑瞎子,或许是只老虎。他不顾一切地向上攀,手被枯枝刺破了,他不顾疼痛,尽管气短,力不从心,但他咬着牙从容地,一步一步地逼近。
  老段还未攀上高坡,便传来虎和熊的吼叫,渡鸦也在树枝上助阵。等他爬上来,他才看清了,那只虎和黑熊正在雪地上搏斗。
  那只老虎比较灵敏,向前一蹿跳出十几米,扑到黑熊身上,黑熊摔倒了,它又吱吱地爬起来,用它粗大的前爪,正好打中老虎的屁股。但老虎的尾巴翘直,恰似一把利剑,讯速扫过来.又把黑熊打倒了。老虎再度扑过来,黑熊仍用前爪打着,把东北虎打翻在地,老虎一声长啸,与黑熊厮打在一起,把雪地上的雪搅得四处飞扬,几个回合不分胜负。地獭子蹲在树后窥探着,还嘿嘿直笑。老段捏着一把汗,地獭子端起枪正在瞄准。
  “杂种,不能打,打了熊谁也跑不了!哦,别伤着老虎啊!”
  “老鬼,你知道个鸡巴,看我的。”
  地獭子根本不听老段的劝告,依然瞄准,老虎和熊瞎子绞在了一起,吼声震荡着山林雪野,几乎把树上的积雪震落。“狗杂种地獭子,”老段骂着喊着,“你不能打,老虎是国家要我们保护的。把枪放下。”地獭子哪儿听的进去,终于勾动了枪机,老虎尖叫一声,猛然间朝林子深处跑去。雪地上出现了血迹,老虎受伤了。紧接着又是一枪,然而这一枪打偏了,打在了黑熊的肚子上,鲜红的肠子窜了出来。黑熊大爪子在枯草丛里划拉,拔了一把乱草塞住伤口,便朝放枪的地獭子冲过去。黑熊是不好惹的,尤其受过枪伤的黑熊,简直对枪的气味儿甚至对铁器深恶痛绝。猎人若碰到这种种情况算是背运了,十有八九在劫难逃。

  11

  老段震惊了,他看见那黑熊迎着地獭子的枪声,声嘶力竭地扑上去。地獭子一时慌乱了,手脚不管用了,傻子似的呆楞在那儿浑身发抖,腿脚发软,然后就瘫在地上。
  “放下枪,快躲起来,你愣着干啥?不要命了!”
  老段的呼喊在山里回旋,声声刺耳,他自己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气力,而且浑身皮肉发紧,心里一热一缩的,血液刹那间凝固了一般。当看到这种情景时,立刻意识到一场悲剧就要发生了,也许这就是在劫难逃。
  老段一边呐喊着,一边急冲冲地奔过去,他看清了,那黑熊像是跟了他多年的黑儿,他眼前一亮,咧嘴笑了。心想,我能制止它对人的伤害。但是晚了,地獭子扔掉枪刚想跑,黑熊扑了上来,前爪子一搂,接着往地上一按,就像老鹰抓小鸡一般轻松,黑熊随心所欲地把地獭子一下子坐在了屁股底下。那情景讯如闪电一样,让人来不及做出反应。
  “黑儿,你不能呀!”
  老段呼唤着,黑熊只是愣了愣神儿,屁股依然颤悠着,地獭子鬼似的嚎叫着,“老伯,快,快救我!”
  老段只好举起双简猎枪,一狠心向黑熊的前胸打去。一连数发,黑熊惨叫一声扑向老段,但同时也栽倒了。地獭子得救了,他战战兢兢地望着老段。只见老段一挥手,鄙视的意思让他快走。然而老段已经躲不开了,这时黑熊吱吱吼叫着扑了过来。老段一闪身黑熊扑了空。由于地獭子惊魂未定,恐惧未消,腿脚一软,又瘫在了地上。
  老段一眼认了出来,这只黑熊背下方少了一块黑毛,就是地獭子伤过的那个黑熊。老段急忙掏出子弹欲推上膛,黑熊立即扑了上来,夺下他的猎枪,两只前双爪子夹住往树上一摔,几下子把猎枪摔碎了。老段嘶哑地喊着,“地獭子快跑,晚了就没命了!”
  老段的脸色因焦急和愤怒憋得青紫了。地獭子脸色蜡黄地爬起来,双腿颤抖着,没等他站稳一下子滚下了山坡。
  老段只顾呼唤他了,没料到黑熊摔断了枪支接着向他扑来。黑熊把粗大的爪子凶狠地一抡,只听“啪”地一声,黑大的熊掌拍在了老段的后背上,他跌跌撞撞地滑了下去。他的手抓住了枯树迅速地爬起来,想逃时又被绊倒了,回头一看是地獭子刚扔下的猎枪。他抓过猎枪装上子弹,朝追来的黑熊打去。黑熊受伤了,伤口涌流鲜血。结果没打着致命的地方,这真让老段非常失望。黑熊没事似的仍朝他扑来。在这危急关头,不容他多想,更不容他怠慢,老段把枪扔给了地獭子,自己迎着黑熊走去,他的头部已被鲜血染红,是黑熊打的,他机警地躲在一棵白桦树后,围着树转。然而头上的血流进他的眼里,流在肩上,很快凝固成了冰块。似乎已经不顾寒冷,耳畔有一阵可怕的狂风呼啸。黑熊追着他吱吱直叫,大有弄死老段才肯罢休之势。然而老段力气耗去了一大半,偏偏又摔倒了。黑熊终于抓住了他。老段仰面躺着刚想挣扎着起来,眼前犹如一道黑墙向他压来,他看见黑墙上有一块白点,本能的求生欲望,使他憋足最后一点气力,迅猛地朝白点抓去。原来是黑熊的肚子被枪打破的伤口。老段拼出最后一点力气狠狠地把手插进去,猛地一攥,一时觉得很热、很滑,腥味直刺鼻孔。他使出全身的劲儿,狠狠抓住往外拽着,黑熊却举起黑瓜子向老段头部劈去。他一阵晕眩,栽倒了,但他的手依然死死地攥住了黑熊的肠子。他把黑熊的肠子扯断了,他和熊滚在了一起,血在涌流。人血和熊血在雪地上像花灿烂的开放了,不久,血便凝固了。
  黑熊似乎也感到了死亡的威胁在逼近,它极力挣扎着。但是老段双手死死地抓住不放。黑熊跳起又立即栽倒了。这一次又砸在了老段身上,老段顿觉得眼前发黑,胸口发闷,他好像什么声音也没听到。世界恢复了原来的沉静,山风不知飘到哪儿去了。它还会进攻吗?老段残存的一点儿理智告诉他,愤怒和恐怖刹那间消失了,他疲惫地睁了睁眼,仿佛看见那只渡鸦朝他飞来,而且落在他面前的树枝上悲鸣。生命和永恒正在怒火中燃烧。他的眼里一片黑暗,不,一片光明。他能意识到就是死也不松开手,也许是命运,是的。性格决定了人的命运。这是一个城市女人说的,他记下了,其实,他一直很怀念那个有知识长得很美丽的城市女人。只是在眼前一闪就消失了。
  老段挣扎着想站起来。虽说恢复了知觉,却无能为力。心里明白,浑身酸疼得难以忍受,一点儿也不能动弹,随即疼痛消失了,接着是大口、大口地喘气。地獭子一身雪花爬了过来,颤微微地爬到老段面前,“老伯,我,我对不起你老人家。我,我悔不该不听你的话,是我连累了你,我真该死,我真该死呀!”
  老段问,“熊死了?”
  地獭子说:“死了。”
  老段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脸上毫无血色,慈祥地望着地獭子。但嘴里汹涌地往外喷着血。
  “真的死了!”
  “你这个杂种!”
  老段骂了一句,脸上浮出了笑容,手颤抖着努努嘴微弱地说;“受过枪伤的熊不好惹,弄不好要丧命的。再说那只老虎不能打,再打要绝种了,国家的,要咱保护就不能乱来,进山打猎要懂山里的规矩,你扶起我。我想……”
  “老伯,别说了,你累了。”
  “噢,看来我杀不了红毛狼了,你要想法子除了它。它欺骗了我!”
  “别说话了,我背你走。”
  “不。我不累,就是眼不行了。有酒吗?”老段极力支撑着自己说。
  “有,有!”地獭子掏出酒壶给老段喝了一口,再给他喝第二口酒时,老段摇摇头急促地咳喘起来,脸色由蜡黄变得惨白,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巡视着山野,他咧了咧嘴笑了笑,问道,“小子,啥时辰了?”
  “天晴了。太阳发红了。”
  “哦,你记住了你娘的话,一直想杀了我是吧?我不是让狗熊杀死的。我是……”
  “老伯,你……”
  老段挥动了一下手,“你看看,这山多好,这林子多美,绿油油……”他说不去了,哮喘的很厉害起来,接着吐着血块。
  “老伯,别说话了,你要挺住,你不能死呀!”
  “不,没有用的。哦,刚才你叫我啥?我不是你的老伯,我是你……”
  “啥?你是我爹?”
  老段说:“我,我对不起你娘呀,儿子,我没有尽到当爹的……”
  话没说完,老段脑袋一歪,身子一挺,失去了平衡,一头扎进地獭子怀里。不声不响地告别了生他育他的茫茫大森林。
  地獭子惊愣了,“啊,你是我的爹?你怎么会是我爹呢?”良久,他撕心裂肺地呼唤着,摇晃着老段。随即又趴在老段身上呜呜地哭了。悔恨吗?痛心吗?然而一切都晚了,流多少泪也挽不回他的生命了。的确,老人没说错,他一直记住娘的话,一定杀了他。可他一直没有得逞。
  老段静静地躺着,满脸皱纹渐渐舒展开来,躺在大山温厚的怀抱里;他居住的小木屋依然耸立着,远山近岭一派寂静无声。仿佛白色松涛自天而降,到处呼啸、飞旋,像是痛悼老段。老段就这样匆忙地告别了山林、额吉苏里河、小木屋,告别了他眷恋的生活。从此,爱与恨也与他一起走进了深深的山里。
  地獭子做梦也没想到老段就是他的生身父亲,这让地獭子心里承受不住了,他不敢相信却又疑惑不解。这个遭老头子,临死,临死了咋说了这么一句,让地獭子吃不下睡不着。想起自己凄凉的身世,开始他有点儿怨恨老段。可是望着静静躺在雪地上的老段,他怎么也恨不起来了。他懂得,他的人格与为人。他为了他和母亲啥都舍得拿出来。尽管母亲恨他,难道他真的是我爹?唉,活了这么大还不如这位老人。他才是真正的北方汉子啊!
  地獭子沮丧地扶起老段,他想让他再看看蓝天、白云、岩石和森林,血色黄昏。可他的脑袋一阵轰鸣,刺心的疼痛渐渐消失了,地獭子用手一抹,血水已在老段的头上结了冰。地獭子只好掩埋了他。
  山林又恢复了平静。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周而复始。人们似乎忘记了老段跟黑熊展开的那场生死搏斗。他生前没有什么遗产,甚至也没有留下什么遗言,那他给人们留下了什么呢?
  山上与以往不同的是修建了瞭望塔,小木屋里多了几个年轻人,时常播放着很刺激的霹雳舞和迪斯科音乐。不,还有一个中年人,那就是老段的儿子——地獭子。他如今搞植树造林,早起晚归也不嫌辛苦,不到几年的功夫,老段的坟墓又被绿树鲜花包围起来。地獭子懂了,这是老段对他的期望。他努力做着。像老段那样生活那样为人。
  当大地回春、万物复苏、白桦林发芽、草变绿、水变柔、花正开、额吉苏里河水又绿又蓝的清明时节,人们总能看到鲜艳的花束开放在老段的墓前。每年这个时节都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她身边有一对青年男女,有人说是老女人的女儿和女婿。地獭子没有问过他,几年来他们总是清明时节赶在他的墓前伫立很久,双手合十默默地祷告着什么。二道沟子的年轻人捅了捅地獭子说:“那个女人准是老段以前的相好的。”地獭子心里一热,他希望是那样,可他又怎么开口问呢?老爹没有告诉他那个城市女人究竞是谁!
  好奇的人们来到墓前,细细一瞅,发现老段墓前堆着厚厚的一层又一层的纸灰,一阵风吹起来,纸灰在森林深处、在大山的上空翻飞、飘荡、翱翔……远远望去,像黑色蝴蝶,纷纷钻入大森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