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茫然中,被陈明涛邀请去一个能让人怀旧的咖吧的。

        当年那个放学总爱送我回家、带着一脸的腼腆而又英俊的男孩,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已是一个满脸沧桑的中年男人了。如果不是在办画展的“艺博会”邂逅,这个叫陈明涛的男人可能永远不会再走进我的生活里。

        我们开始了二十年后的第一次约会。其实,我对这次约会是很有些犹豫,我的犹豫是来自于我内心莫名的隐痛和不安,因为我害怕咖吧这样的地方。

         当年,我与初恋的男友伤心地分手后,我曾是那么地迷恋上咖吧,总是独自一个人,目光散乱,临窗呆坐。后来慢慢开始了两个人空间的品味,只不过,我的目光依然是散乱的,而那人却始终在我的心情变幻中,不断地更换着。然而,所有被我更换的男人,都无一例外地会产生一种想接触我身体的欲望。我当然不会无动于衷,面对这些扑腾着忽明忽暗火苗的眼神,我只有微笑而已。我对任何东西的存在,更愿意像平日里吃一顿饭那样,喜欢慢嚼细咽,即使是饥肠辘辘,也绝对不会狼吞虎咽。我进入感情的速率是一向很慢的。

       一天,有一个叫宋毅辉的男人,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支“中华牌”香烟,慷慨激昂,不停地放谈他的所谓“可以恋爱,但不谈感情”的高论。他吐出的烟雾,犹如多年前迎风放在老式弄堂口的煤球炉子喷出的气味,很呛,也很熏人,让人有一种想躲避却又措手不及的感觉。而他另一只左手趁着不明了的烟雾,隐蔽在他的神态里,开始不安分起来,在晃晃悠悠之中,我那颗忐忑不安的心也随之一起晃动起来。

       从此,我不敢轻易走进那些昏暗和散发颓靡且撩人魂魄气味的咖吧。

       在这家能让人怀旧的咖吧门口,我看见陈明涛随手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包“中华牌”香烟,然后取出一支,点上。很自然。没有一丝想掩盖自己尴尬的欲望。我在陈明涛点燃的火头之际,看着那烟头是如何开始喷发第一圈烟雾,然后,在开始飘散的烟雾中,想猜测关于他可能的一切。一股淡淡的烟草醇香,在我的面前弥散开了。完全不像宋毅辉所喷发出来的那种“中华牌”烟味。也许,不同男人有不同气味。陈明涛把眼光投向了我,显然是一脸的惊讶,我只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却听不见他的说话声。

      我带着笑容,频频点头,仿佛已听见他的说话声。我动感的笑容好像激活了他一段往事,他摆出一副作画的姿势,仿佛要把我的笑容镶嵌到他的画框里去一样;慢慢地,我仿佛走进了他的画框里,脚不由得随着他呼出的绵醇的烟雾一起走进了咖吧。

 

       陈明涛坐下的时候,我正在脱着外套。他托着下巴,尽量地想给自己一个放松的状态。而我自己在心底尽量说服自己,他是我的同桌,与其他男人不一样。然而,当我坐下,他一句“You are old”(你老了),让我窘迫,让我差点哭出来。

      一个曾经上到英语课便头痛的他,竟然会当着一个四十岁,不能算老,只能算成熟的年龄阶段上的老同学的面,生硬地吐出当今三岁小孩开口讲英语的一句简单句。然而,瞧着他“艺术”的长发,以及我浏览过他那大气的作品,我想,他学说英语是与时俱进的。

     “你孩子多大了?”陈明涛又是一句冷不防的问话,使我蹙眉,使我没有血色的脸上泛起红晕。像我这样的年龄,不应该会脸红,像我这样的年龄,应该有孩子,更应该有婚姻,这是我给自己划的界定,或是为自己能找到对话的途径。我想,陈明涛应该有权利问我。

      最后,我只是向他投去无奈的一笑。然后无语。

     “我有过三次婚姻,但最终都失败了。”陈明涛再一次从手中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在还没有擦亮打火机的火星,便划亮了他心中的隐私。

      然而,我的听觉被模糊了,如一幅抽象画,放在我面前,不知道应该从哪个角度去琢磨。

      咖吧里,除了他,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我用勺子搅着杯中的咖啡液体,原本想以沉默和下意识的动作来堵塞自己的嘴巴和思维,却不曾被“三次婚姻”困惑于脑门央。一个有过三次婚姻的男人,他究竟还想觊觎什么?一次次相信爱情,却又在爱情的门槛上碰壁,四十岁的男人和四十岁的女人,二十年后,重新成为暂时的“同桌”,过去为验证一首“几何题”,会涨得面红耳赤,而今,面对这样棘手的问题,还会面红耳赤吗?怕是不会。跨过三次婚姻门槛可以不让脚底磨破,那么没有历经任何一扇婚姻之门的我,怎能将自己的脚轻易地被砸破?

      再一次朝他笑了笑,算是表示一种同情的笑。

      他也向我投来一个无奈的笑。烟尽。又点燃一支。怃然良久。

      “安然,你说,女人都是一样吗?怎么我碰到的女人,都是宁可放开自己的裤腰带,也不愿挣脱裤袋里的钱包?”陈明涛将手上的烟重重地吸了一口,然后重重地将这句话随同烟云一起吐出来。

       我真不明白一个有经历的男人的沧桑就是这样写在脸上的。但陈明涛就是。尽管我说,不是所有女人都是要钱不要脸的,但他却执意地坚守着自己的思想,像坚守他的画一般,任何人来买他的画,都是开始定的价,绝无还价。

      我莫名受到委屈。仿佛是冲着我来。尽管我心里明白,他说的其实与我无关。但我还是委屈着,从一张变化多端的笑脸变成一张哭脸。眼泪含在眼眶里,就是不出来,仿佛它在等人,也好像它拂手而去,走在没有归宿的路途上,永远!

      陈明涛好像在我脸上察觉到什么,连忙刹住自己想要说的话,然后殷勤地帮我在咖啡杯里斟一块方糖。到底是画家,灵敏度真比一般人高!

 

       和陈明涛分手,再次撞见宋毅辉,我感觉自己是一条被人扔在岸边上的鱼。可以遗忘水的深度的鱼。我很想躲避宋毅辉,因为我怕他再次向我谈起“可以恋爱,但不谈感情”的理论来。而宋毅辉这次看见我,偏偏对我说,他想通了,恋爱,可以谈感情,但不谈金钱。说完,便拿出一张很破旧的出租车单子,递给我,说上次再上次再再上次他陪我一起乘出租车到电影制片厂见一位制片人,他出力,我理应该出钱。我努力地回忆着他所说的情景。想起来了,应该有这么回事,我的一部长篇小说已交给了那位制片人。

       收下宋毅辉的那张出租车单子后,心里是空荡荡的,甚至感觉原本拥护的马路,也一下子变得空荡荡,像一条鱼,离开了水那般空荡。整座城市,在我的眼里,一切的物质都成了一条带着桀骜的秉性却倍受寂寞的鱼。而在我的背后,有一对热恋着的青年男女,互相拥抱接吻。他们彼此都闭上幸福的眼睛,天空蔚蓝,但他们不想看,彼此的津液是他们心灵蔚蓝的佐证。

       那么我呢?我只能将宋毅辉给我的出租车单子撕得粉碎,抛向天空,然后等待隐藏在角落里戴红袖章的人罚我的款,并理直气壮地对我说,干净的城市需要人人来维持!

 

       把自己死死地在家关闭一星期。没有其他原因,只想反省。

      我学会了抽烟。抽烟的时候,眼前浮现出一个个抽烟的男人的各种动态,当然不排除陈明涛和宋毅辉。

       “男人们原来都是那么可爱!”我把一张笑脸重新还给了自己。从中,又突然想起那位制片人对我说:“安然女士,你以后写小说,能不能改变一下风格?前卫的东西更能被这一个世纪的人接受。”

       最近,我开始学着改变自己的写作风格,惊奇地发现自己到了这种年龄,依然能改变原有的创作思路。“男人应该是可爱的”,我在改变自己的思路中,得到这个自以为是的观点。

         一星期内,陈明涛给我打过两次电话。与陈明涛每次通话,均在半个小时左右。

        陈明涛第一次接通我的电话,很开门见山,他说,我和他之间是失去了二十年联络的地下党员,今天总算有缘联系上了。他还说,他想再结第四次婚,只是现在还没找到最好的人选。陈明涛说话的语调有一种死潭里浮起小小的ripplet,给我的感觉就是不真实。

      陈明涛第二次接通我的电话,一开口便回忆我和他同桌的情景,仿佛我与他对话的内容只能局限于此。其实也就是这样。二十年内,他生活他的,我生活我的,井水不犯河水,他向我谈起他生活中的那些女人,是我雾里看花的幻影。

     “女人都有自己惯有的伎俩,包括你在内。”我仿佛在陈明涛身上触痛了未愈合的伤疤,竟然使他如此痛恨把我牵涉到一个我不愿意想的领域。

       陈明涛听我没有声音,自以为我默许了,便开始大胆地说道:“你还记得那次考试吗?我给你偷抄数学卷子,可是你却拒绝我偷抄你的英文答案,结果我的名次轮在你的后面……哈哈哈,哈哈哈……”

      我的脸一阵阵红晕起来,我感觉他仿佛在看着我,我的左手不由自主地按住脸颊,嘴巴对着电话筒,一成不变地回答他:“你胡说,你胡说!”

      “这有什么?女人这小小的伎俩,作为男人,应该包容。不要说你是我的同桌,就是后来一个个离我而去的女人,也都是一个个被我包容下来。嗨!只不过她们付出自己的身体,而你付出的仅仅是友爱。”

       按住脸颊的手,不由自主地去抓电话机旁边的烟盒,此时此刻,我就是想抽烟,仿佛陈明涛的话中有让人上瘾的“尼古丁”,不抽它一支,很难将身边的一瞬熬过去。

        一支烟终于被我点燃,正当我的耳边传进陈明涛无奈的叹气声。是一个四十岁男人所应有的叹气声。而我,只顾抽烟,扑闪的火星淹没了我的叹气声。或放我没有叹气的理由。连一个让我伤感的人都没有,我何必要叹气呢?

       挂断陈明涛的电话,再次反省自己。

       窗外大朵大朵的云,变着戏法,组成不同形状的造物。我一边抽着烟,一边望着天空思索,这些不同的造物像什么?像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接吻的形状?像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装瞎子捉迷藏?像一个裸露的男人与一个裸露的女人一起追赶前面散落的钱币?……烟抽完了,再看看,什么都不像。

       陈明涛的声音犹如磁失般地吸引住我的耳朵。三个女人的故事。很动听。我像走进没有任何一位观众的电影院,独自一人坐在大银幕前观看一部无声的爱情大战片。

        第一位妻子,在他的眼里,就是一盆放在窗台上香气扑鼻的玉兰花。那盆玉兰花想绽放在他的画里,然后卖出去,变为钱。他不依。他想这盆玉兰花只有安置在窗台上,才能够给他的创作思路的源泉。结果,三年后,那盆玉兰花路到别人的画框里去了。

       第二位妻子,与他相识了三个月的时间。她时而激情,时而含羞,时而小鸟依人,时而作天作地,时而通情达理……那变化多端的模样,让他早已遗忘了对曾安置在窗台上那盆玉兰花的憎恨。他亲吻她。遍及全身。他感到有一种玉兰花香的味道刺激着他身上的“荷尔蒙”。他爱恋地重新安置一盆玉兰花在窗台上。欣赏。画画。欣赏。画画。她的身体始终没有走进他的画中。她抱怨她为什么没有成为画中人。于是,他撕碎画片,砸碎那盆玉兰花。

       第三位妻子,是在他三十四岁生日的这一天认识的。他认为这是缘,是奇迹。他想这份缘中再次擦出爱的火花。于是,他拼命画画,拼命挣钱。于是,她拼命收钱,拼命花钱。于是,他再拼命画画,再拼命挣钱,于是,她愿意并且答应为他生一个孩子。于是,她关掉所有的电灯,让所有得来的钱币在黑暗中摸索。她等待着。最后他的身体在她的身体上没有得到任何的希望。他再次失败。钱与身体,两败俱伤。

      幕闭,我依然坐在位子上,希望能等到下一场戏能够上演,是喜剧,不是悲剧。最后却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一名观众,无法置身于感情的银幕里去。

 

       怀里揣着一张信用卡。里面储存的是一笔我一部长篇小说被改成电影剧本的稿费。不多,五万元。走在琳琅满目的柜台前,这里看看,那儿瞧瞧,很有自信,连流露出的内在气质也感觉是鲜艳的颜色在做底衬。与我一般年龄的营业员的目光似乎很准确,看见我站在一个穿着灰色羊绒衫的男模特前,一动不动,便殷勤地走上来问我:“是不是想给你老公买一件?”

       “老公?”这个生疏的词儿很冰凉,像站在十二月海滩上,脸被风一阵阵刮过似的,冰凉中无不透出丝丝刺痛。

       “我为什么要站在男模特面前呢?等到惊醒过来,害怕地退缩了几步,仿佛再向前一步,就是陷阱。

      “小姐,看你的面相,准是一位重感情的女人,买一件吧,算作为你老公的生日礼物。”营业员变着戏法与我磨蹭。而我,被她们横一个“小姐”,竖一个“小姐”,像着了魔似的,无缘无故地买下了一件与男模特身上一样灰的颜色的羊绒衫。

       回家。拆开精装的包装。摊开来,安放在我粉红色的床单上,细细打量。好笑。不明白,营业员一声“小姐”,竟然让我买回一件不属于我的衣服。1350元,还价,舍去一个零头,1300元整,需要我伤透脑筋编写出两万左右的文字,才换取得来的钱,突然变成了一件无所归宿的羊绒衫。

        一件羊绒衫沉默地躺在我的床上。沉默。像我房间里所有的东西,包括我床边上的电话机。宋毅辉的声音已在我电话机旁流失了很多时间。我猜测他一定到其他地方评说“可以恋爱,但不谈感情”。感情可以游离的,如他,如床上的这件羊绒衫。那么眼前这件羊绒衫,我该如何处置?既然它已让我在莫明其妙中走进我家,那么我总得要对它有所交待。

        我想到了陈明涛。很不可思议。难道就是看在他自动请我上咖吧喝一杯清咖?足够的理由。生活在我周围的男人,好像已找不到比陈明涛出手更大度的了。想想自己,活得够失败。

        还是想以最好的心情收拾起床上的那件羊绒衫。毕竟那是一件适合适合魁梧男人穿的羊绒衫。身材魁梧的男人容易保护人。荒唐!

 

        突然有一天,宋毅辉捧着一束黄玫瑰,幽灵一般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感到一块刚扔掉的粘板又被粘上了。我不敢奢望,我的手在哆嗦,如他平日从烟盒里取烟的那般情景。“玫瑰,是送给你的!”宋毅辉带着一脸的微笑。

       我凑上去,闻了一下,很香,是真玫瑰。还有湿漉漉的水珠飘荡在花瓣上,有些水珠蠢蠢欲动地想方设法地流进花蕊里,仿佛是积蓄多年的渴望,又好像是为了某种需要,或者说是为了将自己开放得更加长久些,迎合更多的使者。

       “把它插进花瓶,然后我带你去参加一次朋友宴会。”当我还来不及想得太多,宋毅辉再一次微笑地对我说。

        打开衣橱,想寻长一套适合与宋毅辉一起赴宴的时装,可是橱门上的镜子一览无余地照着我的全身。四十岁的女人,还适合黄玫瑰的季节?陈明涛一句“You are old”正中谁的怀?

       “你穿什么衣服都很漂亮,一定会超过今晚所有的来宾。“宋毅辉躲在我的身后,我从镜子里看见他一张黝黑的脸,像煤球炉散发出来烟云的黑。说出这句话不知是恭维我,还是图其他什么的话时,露出的牙齿也是黑黑的。

       “那么……那么我们乘出租车?可是出租车费谁……谁出?”我吞吞吐吐,语无伦次到了极点。

       “我说过,恋爱,可以谈感情,不谈钱。”宋毅辉做出一个抱我的姿势,却冷不防地被我闪开。

       沉默。尴尬。无奈。忧心。迷茫。一切的一切。我依然在镜子前照着,宋毅辉依然在我的身后。黄玫瑰安置在有水的花瓶里,美丽地盛开着。

       “快走吧!否则来不及了。”宋毅辉终于打破沉默。

 

        私人花园。水。花草。假山。小桥。音乐。幽雅得让我心醉。心醉得使我忘记今天与宋毅辉一起来的目的。什么目的?哦,想起来了,是宋毅辉给我介绍一位电影导演,好让我以后能成为他合作的关系人。

        宋毅辉坐在那位导演旁边,大谈着关于我如何聪明,如何美丽,如何善解人意。导演频频点头,周围的女演员们都向他投去羡慕的目光。

       我坐在靠假山的木椅上。目光望着从假山上流下的水,想像着“高山流水”的感觉。一阵轻脆的鸟声吹过,荡漾在水面上。我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想聆听这微妙的声音,却不料被不远处一阵阵刺耳的笑声所淹没。

       “你知道吗?我送给我女朋友一束黄玫瑰,不是用钱买的,是住在我家对面的一家商店开张,当天晚上一只花篮不小心被遗弃在路边,我意外地拾取。白拾一只皮夹子送给女朋友,正是太合算了……”宋毅辉手舞足蹈,向坐在他旁边的那位导演解释着,仿佛宋毅辉此时此刻正是一位资深的演员,为了让剧本有更深的层面,不时地向导演探究着他改动剧本的动向。

        他想改动的剧本仿佛正是我的原创。自尊心受到严重的打击。

        很想走出这花、这草、这水、这桥。然而导演想与我签约的合同时时诱惑着我。我无法控制自己。

        宋毅辉仿佛已看见了我的目光在流向他,终于收住话语,走向我。笔挺的黑色毛料西装,配一根红色的真丝领带,油光黑亮的头发,在太阳底下,犹如一架俯冲的飞机,他那高高的额头仿佛变成了宽广的停机场。而我,一身的罗纱裙,覆盖住了两只脚,在地面上不动声色地较量。

       一股浓浓的咖啡味骤然从我背后的小径中蔓延过来。我突然想起了与宋毅辉在咖吧里的情景。好笑。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挥散不走那些不明朗的镜头,甚至导演接过服务小姐手中的咖啡杯,然后递给我时,我的脸面表情依然是僵硬的那一种。导演微笑着对我说:“安然女士,现在不是你写作的时候,请放松一点,我们会合作得很愉快。”

       ‘难道你们要撇下我吗?我可是你们合作的桥梁噢!“宋毅辉紧紧握住我的手,不真不假地朝着导演说道。此时,我的手很想从他的手心里挣脱出来,但是,他的手像糨糊一般,不能使我轻松地卸下来。

 

       生活在失重和失眠的碾上,渐渐垒成厚厚的石墙。感情的钥匙握在手中,却摸不到锁孔在哪里。一件灰色的羊绒衫放在大橱里,已整整度过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原本想送给陈明涛,但不知怎么的,一旦被我挂进橱里,转了几个身,便忘得一干二净。一干二净。四十岁的年龄,似乎应该是到了遗忘某些记忆的年龄。如果不是看见邻居“晾梅”,我不会想起将橱里所有的衣服拿出来,在太阳底下照一照。

     一个湿淋淋的黄梅季节,让我橱里的衣服都散发出霉味来。包括那件羊绒衫。1300元的价钱,我手捧着有些许破洞的羊绒衫,仿佛隐隐约约看见13张百元人民币匆匆钻进破口洞,又仿佛看见我的每一个文字都着霉,弥漫在我的天空下。

       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失望?后悔?可惜?害怕?好像什么都不是,又好像是交融于一起的滋味。晴天。火一般的灼热。握着那件羊绒衫的手却是冰凉的。也许,正如中医学上所说的“阴阳不调和”所致的缘故。

       正巧,陈明涛最近展出一组抽象画。我问他画面上的颜色会是这样的?他有趣地回答我,是“阴阳不调和”所致。说完,他笑。我也笑。笑声包围住整个抽象画面。突然有一位外国女郎走到陈明涛的画廊前,手指着其中一幅抽象画,问陈明涛,那幅画的名称叫什么?价格是多少?

        陈明涛望着那个外国女郎“叽哩哇啦”地说着英文,瞪大着眼,一时傻了眼。然而他的两只手不时打着手势,两片嘴唇一合一启,没有丝毫声音,仿佛喉咙里堵塞着一样东西。我站在一旁,窥探那幅画右下角密密麻麻的小字,然后用纯正的英语告诉那位外国女郎,这幅画名称叫“Perhaps we can not talk about emotion,ten thousand Yuan”(或者,我们不谈感情,一万元人民币)。

       那位外国女郎又“叽哩哇啦”说了一些话,意思大概是这幅画很有趣,名称也很有趣,价格也很适中,等她转一圈回来,决定买下这幅画。

       等到那位外国女郎离去后,陈明涛情不自禁地握住我的手,仿佛我的手就是厚厚一叠一万元人民币。我有些尴尬。他也许感觉到了些什么,松开我的手,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牌”,取出一支,对着那幅《或者,我们不谈感情》的画,意味深长地抽起来。

       特醇!烟雾飘荡在画面的四周,我隐隐约约看到那画面上的粗线条或细线条随烟雾一起慢慢抽绎出来,然后腾飞。然后画面上变成静静地空白。然后阿拉伯数字在百千万之间来回跳跃。

       烟雾散尽,依然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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