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来,已经快七十年了。那时,运河岸边的小镇遥湾,有家百年中药铺叫春草堂,掌柜柳先生有个女儿名唤月琴,芳龄十七。普通殷实人家的女孩儿,不能养在深闺,月琴除了略通文墨工与女红外,还精厨艺懂医药,此外还有照看小侄子的任务。

      这年初夏,河堤上的刺槐盛开,花香里的小镇却笼罩在战争云翳里。前些年日本人来过,但到了这里已是强弩之末,附近游击队又让他们闻风丧胆,试试探探还没扎下寨,就传来无条件投降的消息,那几个小鬼子竟来个以死报国,给遥湾人落了个笑柄。但这一次,遥湾恐怕是在劫难逃,看着运河对岸的连天的战火,柳月琴和镇上的所有人一样陷入深深的惊恐中。

       然而就在一夜之间,过去那些耀武扬威的保长兵痞跑得一个不剩,他们忙碌了多少天修筑的街垒碉堡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人民军队声色不动地进了镇,就驻扎在柳家药铺对面的顾家花园——从前一个顾姓举人的府邸。

        这支军队是遥湾人见过的最好的军队,除了做些宣传例行巡逻外,对小镇没有任何干扰。集市照逢、店铺照开,柳月琴生活和原来一样。

       一日清晨,月琴正带着小侄子在店铺门前玩耍,父亲在店铺里喊月琴——月琴甜甜地答应一声,嘱咐了小侄子别乱跑,就进店忙活了。店门外有一口井,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井沿上打水的凹槽都被井绳磨得深深的,壁上绿苔密布,有的砖缝里还长出了一两株野花野草,一株小小的牵牛花紫红的花冠吸引了小侄子,他试试探探伸出小手,可身子一滑落入井口,刚走出店门的月琴还没来得及惊呼,却见一个军人箭步冲出,一个俯冲把已经已经朝井底坠落的滑落的小宝拉了上来,行人纷纷驻足称奇,这个年轻人好身手。

       年轻人是个军官,叫李江遥。三面环水的遥湾,让这个水乡长大的男子有种梦回故乡的感觉,这个名叫百草堂的药店更让他感慨万千,他千里之外的家也有这样一间小小的药铺,名曰春风堂,一样的木质招牌深绿色隶书字体,只是不知道有无这般安稳祥和。他想起了祖父的话:春风生百草,百草为良药。这家药店让他有了他乡遇故知之感,主动请缨到井边站岗——小镇看似宁静,安全问题还是要注意的,部队上要求守护水源。为了不影响居民取水,白天站岗只是左右走动照看,到了晚间才荷枪实弹伫立井边。那日他正当班,看见小宝有落水的危险,就小心提防,终以最快的速度出手相救。

       月琴从李江遥手中接过小宝,惊魂普定,连声感谢,急忙让小宝给恩人磕头,江遥赶紧挥手制止,摸了摸小宝的头,莞尔一笑。月琴抬头看见他年轻俊朗的面容,那年他也只有二十一岁。月琴刚刚松弛下来的心又忽然像受惊的小兔一样突突乱跳。对面的李江遥看她面庞绯红双眸如星,花蕊一般的刘海压在饱满白皙的额头,也不禁红了脸,转向一边。偏偏小宝这个无知无畏的家伙,刚刚踏险,转眼就忘了,还吵着要花。李江遥俯身从井壁摘了一朵,给小宝。小宝问这是什么花,月琴道,牵牛花。李江遥接着说,它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朝颜。他说这个名字的声音比这个花的名字还好听,是月琴有生以来听到的最优美的男声。她一时有些发痴,又尽力定了神,低声说了一句:“今年这花开得真早。”就抱着小宝回家了。留下李江遥看着她婀娜的背影,呆呆伫立。

       李江遥的出现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在柳月琴沉静了十七年的心湖上吹起层层涟漪,她心神不定、恍惚、焦虑、失眠,她常常不由自主地跑到药店门外张望,可自从那天以后就再没见到他。她开始悲伤,说不定他们的队伍马上就要离开,她这一生也许都见不到他了,想到这里她的泪水悄然滑落,打湿了枕上几枝浅粉的木芙蓉,她无限神伤地摩挲着,看蜡烛流干最后一滴泪。恍惚中她步入重重花影,李江遥手持一朵朝颜花向自己走来,目光柔和地将花插在她鬓边,未及她开口,又疾步离开,她在后面苦苦追着,不停地喊等一下、等我一下,他却渐行渐远,她跌坐在地上痛哭,又听到有人在唤她,她一惊而起,只看到窗上炫目的阳光,原来是恍然一梦,嫂子正在窗外喊她去摘后园的杏子。

       她无精打采地拿起竹篮去摘,心不在焉,半天才摘了小半篮,她看见木篱上的牵牛花也开始开了,宝蓝色,很是动人。她想起了梦中的情景,不禁叹息一声,缓步走到篱笆前摘了一朵簪入发间。就在那一刻她的心狂跳起来,他来了,挺拔俊秀,仿佛一株行走的白杨树,不过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一个人跟他并排走着,背着枪,应该是在巡逻吧。

      看见她,李江遥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走了几步后又回头,看她还在篱笆内头戴一朵蓝色的小花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禁灿然一笑,月琴忙打开篱笆上的一扇柴扉,快步走出去,给李江遥他们每人送上满满一大捧杏子,说了声长官笑纳,又转身跑进园子。

       手中的杏子柔黄中透着些许胭脂色,李江遥正不知所措,身边的小兵木呆呆地问:“连长,怎么办啊?”李江遥故作镇定道:“吃吧,老乡盛情难却啊!”月琴躲在篱笆后听到小兵说真甜,又听李江遥说是啊,这么多年都没吃过这么甜的东西,她也甜甜地笑了起来,一阵甜意浸透全身。

       第二天上午,她又遇见他了,这一次他又帮了她。那一天她和家里的帮佣张妈一起去集市,买卖完毕后看见街边的青虾甚是鲜活,想买点给小侄子解解馋,就问怎么卖法。那卖虾的本是骆马湖上的散了伙的土匪,虽说现在是自谋生路了还不免匪气十足,见月琴这样青春美貌的姑娘,顿时轻浮起来,阴阳怪气地说,一个银元一只。月琴抬头看见卖方原是无赖,匆忙拉上张妈转身离开,不料那个失业土匪倒来劲了,拦在前面说:“问了不买,不是耍人吗?大清早的我还没开张呢,这么晦气,怎么也得买一只,一个银元,但要是陪我在这里卖一会儿,就白送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可怜张妈和月琴,一个年迈的老妈子一个柔弱少女一点办法也没有,路人也畏惧这个土匪的报复不敢上前。正在月琴无比羞愤之际,听到了他义正词严的声音:“停下,放老实一点,现在不是你们横行乡里的时候,旧社会已经终结,马上还要跟你这样的人算账呢。”她抬头看见他一脸正义,而那个失业土匪看见两个荷枪实弹的军人,虾也不要了,飞也似的逃窜了,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月琴脸上还挂着泪水,看着他盈盈浅笑,好像海棠带雨。尽管内心慌乱,李江遥还是不动声色地说,姑娘回家吧,从今以后,再也不必受这样的惊吓了。

      两次出手相救,李江遥就成了柳家眼中的恩人了,而且柳家向来是知恩图报的,如果不表示点敬意,柳家上下绝对会于心不安,何况还有催促父亲表达谢意的月琴姑娘呢。柳老先生考虑一番决定先请李江遥吃顿饭,然后通过他送些药材给部队,行军打仗总有用得着的时候,这样一则让部队方面肯定李连长,再则也表达一下自己对这支爱民助民的仁义之师的敬意。

        一张请柬让李江遥满心期待,他心中早想走近那个与自己的家有几分相似的院落,更何况住在其中的女子给他别样美好的感觉。可是,上级早已规定不拿老百姓一针一线,又怎么可以去吃老百姓一顿饭呢?李江遥和领导说了自己的困惑,领导拍拍他的肩膀:“上级也指示我们要灵活啊,一顿饭吃不穷柳家,这正是显示军民亲如一家的好时机。这一家,也就只有你能去,换个大老粗,他要去我也要把他拦下来,去吧。”

      柳家的菜做得十分清淡雅致,清蒸鳜鱼,水煮河虾,银鱼羹,冰糖莲子,糖醋藕片,有一道豆腐圆,金黄色小巧滚圆的圆子配着青碧菜心,入口则是外皮酥香,中间软嫩,其间混杂的肉馅又在咀嚼的时候韧性十足,还有一道地衣炒鸡蛋,粉白浅黄夹杂着片片深褐,入口柔滑细腻,一点细沙都没有,看出烹调者是用尽耐心细细地清洗,花了心思慎重煎炒的。柳老先生手捧本镇特有的绿豆酒,谦逊地说:“此地实在是物产贫乏,做菜只能七拼八凑,小女月琴知道连长是南方人,特别做了些清淡的,您凑合着吃吧。”

       一语说的李江遥十分吃惊,如此年轻的姑娘有这样精妙的厨艺,而且这么契合他的南方口味,忙回答道:“柳先生太谦逊了,这桌菜让我如归故里,令嫒去过江南?”“乡野女子,何曾出过远门,只是读过一些江南风物的书,自己想着做的。”李江遥觉不禁开口赞叹:“柳姑娘真是聪明灵慧。”然后,又说家中也是开中药铺的,看到柳家药铺倍感亲切之类。月琴躲在窗外木香藤后,听到这些,一阵窃喜,她还想偷偷拨开木香枝叶看看那个俊朗面容的,却听到母亲在厢房喊她过去,她只好悻悻地甩甩发辫,离开了。

       这一夜,她又失眠,她想让他知道她的心,可是如何做得到呢?好容易熬到天亮,她翻身起床,在箩筐里翻一块白绸,裁出一方手帕,正要用蓝绣线滚个边,小宝跑进来了,要讲故事,应付了小宝,刚拿出来做两针,嫂子又来喊她晒药材,要不就是母亲喊钉扣子,做点心,她是藏了又拿出,做了又放下,一直到晚上才在摇曳的烛光里做好了,她绣的是牵牛花,碧绿藤蔓宝蓝花朵,在手帕一角无限缱绻的样子,旁边绣上他说过的名字——朝颜,她反复想起他的声音,觉得他像是在唤自己,如果他喜欢,她就改名朝颜了,被他那么好听地呼唤,就这样想着,哭着,又笑着,不觉东方既白。

       手帕绣了,却不知如何送给他,送到他驻地肯定是不行,等他当班在古井边送他也是众目睽睽,她期盼能遇见他,她不时跑进后园,也看见过巡逻的士兵经过,却不见他的身影。

       那一日满心惆怅的她在饭桌上听到哥哥说,古井边晚上也有人站岗,她又有了一丝希望。好容易等到深夜家人都睡了,悄悄地起来,踮着脚走过院子,轻轻地慢慢地打开药店一侧的小门,借着药铺门外灯笼的微光,她看见站岗的人,可惜不是他。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在她极度的焦虑和烦躁间,又一个夜晚来临了,初夏的后半夜还是有点凉意,她身穿单衣,小心脏砰砰地跳,整个人瑟瑟发抖。当她慢慢地打开小门,她的泪水瞬间涌了出来。他笔直地伫立井边,仿佛玉树临风,听见轻微的响声,他转过身来,她跑了过去,颤抖着把手帕递到他面前,哽咽说我找你好多天了。他接过来紧捂在胸前,一时无语,灯笼摇曳,他看见她的泪水,她的抖颤,无限爱怜,也不觉眼眶湿润,拉过她的手,紧紧握在手心。月琴顿时忘了矜持,猛然扑进他怀里,抽泣起来。

       他抚着她的黑发:“过几天我们要走了,去新安镇,准备打下河东,我会给你写信的。这么晚了,你该回去了,记住以后不要夜里跑出来。”

      月琴回到房里,把他抚摸过的手腕贴在脸上,一万分甜蜜,一万分感伤,他要走了,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想到他还要上战场,又不禁为他的安危担心,思来想去,他们的姻缘原来竟是这般渺茫的。

      李江遥他们的部队刚走,柳家就有媒婆上门了,原来柳家早已给月琴定下婚约,这次是来催定婚期的。月琴自是坚决不从,柳家上下都来劝说,对方是邻镇大户,准女婿的相貌人品都是极为出众的,月琴情急说了与李江遥两情相悦的事,柳父认为极不靠谱,也就一两面之交,怎么就能私定终身,且柳家的女儿向来没有嫁过出身行伍之人的,认定月琴不过是年幼无知一时鬼迷心窍,就擅做主张定下婚期——十天之后。

       月琴素日表现柔顺乖巧,骨子里却是极有主见而执拗的,她先是不上轿,硬塞进花轿又不拜堂,进了新房又把新郎关在门外,婆家实在忍无可忍 ,把月琴哄了出去,又一纸休书送到月琴娘家, 柳父看到此间教女无方,门风败坏之语,顿时怒不可遏,把茶几上一套瓷器摔得粉碎,说从此再无月琴这个女儿,她既然这么有本事,就让她自生自灭。

       月琴自姻缘被阻后就有了决绝之心,被所谓的夫家驱逐出门,自然不会选回娘家这条路,心里住着李江遥,她便十分勇毅果敢,处处不管不顾,一门心思要挣脱命运的锁链去找他,哪管世路艰险,自己只是一个身体纤弱的旧式女子,她一路走一路问,乞食、露宿,三天后到了新安镇,却得知他们的部队已经转移了。

       一时间她觉得天昏地暗,走投无路,茫然无措中她一步步向河心走去。当然,她没有死成,被一个打渔的老大娘拦下了。

       此时的李江遥,正经历着一场又一场生死考验,好在他们节节胜利,暮春时节打下了省城。还没安顿好,他就迫不及待写信寄往遥湾镇,一封给月琴,倾诉思念,一封给柳父诚恳地提亲。此时柳父正卧病中,女儿的大逆不道让他怒火中烧,她的生死未卜又让他担心焦虑。女儿刚刚逃婚那阵,他放出狠话,除非永远不谋面,不然手刃这个家族败类。后来女儿果真不知所踪,他又心疼牵念,忧愤交加,病越来越重了。月琴嫂子怕柳老先生看了更要情绪波动,加重病情,就悄悄地把信收了起来。月琴哥嫂也屡屡托人打听月琴的下落,可总是阴差阳错,没有消息。

      李江遥没有收到回音,他正担负着护卫新生的政权重任,没有时间,没有机会探寻她的消息,或者也是没有勇气,他们的诺言中间隔着烽火连天、颠沛动荡的日子,纵使不是相别多年,也注定是物是人非,她恐怕已是嫁作他人妇了,再去找她,反而是打扰。后来,他娶了一位军区医院的护士,那女子有着活泛的眼睛,尖尖的下巴,连轻快的声音、麻利的动作,与她都极像。

       其实月琴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救月琴的老大娘是祖辈渔民,常年在水上漂泊,以船为家,除了到集市卖鱼与外人有点接触,其它时间都像游离在世界之外。很长时间里,月琴就躺在狭窄的船舱里看天看水,形如枯木。老渔妇一生经历了无数次风浪灾难,风烛残年,孑然一身,脸上的皱纹如水波凝固,对人生百态早已淡然看待,月琴不开口,她也不问,只是偶尔在她耳边念叨没有过不去的河,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就这么一过数月,直到有一天月琴意识到她还活着,可以去找他,忽然坐起,对老渔妇说,大娘,我听你的,好好活着。

       此后,她和她,像一对母女,一起打渔,也一起去集市卖鱼了。从买鱼人的口中她知道李江遥的队伍打赢了。至于他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就这样打渔卖鱼,没事就坐在船舱里发呆,回想关于他的每个细节,一想到他在哪里,还在不在人世,心中又一紧。一晃是一年多。

      那一日黄昏,月琴她们摆摊卖鱼,一位女干部路过摊前,听出这对母女口音不同,仔细看长得也不像,再端详那年轻的女孩,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就前来攀谈。这位党大姐的豪迈热情,很快感染了月琴,当她问丫头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吧?月琴再也控制不住,伴着淋漓的泪水说出了自己逃婚的事情。

       很快,遥湾镇的柳家有了月琴的消息,此时不止是柳家,全遥湾镇、全县的人都知道柳月琴了。此时的柳月琴留着齐耳短发,穿着合体的列宁装,以反抗旧式婚姻的典型出现在新中国婚姻法的宣传会上,有组织的关怀做底气,加上本来也是个干练的主儿,她的发言字字血泪,铿锵有力,俨然是战场凯旋的女英雄。从高音喇叭里听到月琴熟悉又陌生的控诉声,柳老先生先是风箱一般的喘气,又忽然被一口痰卡住,任凭月琴哥嫂他们怎么呼唤摇晃也没了声息。

       月琴后来说,她不是自己要出风头,而是太想找到李江遥。她没有办法得到李江遥的消息,只能努力让对方知道她的消息。这么做就像野地里找不到同伴,自己站到高处喊我在这里一样。但那个资讯不发达的年代,一个小县城里的轰轰烈烈市很难传到遥远的省城的,就在月琴光彩照人地出现在各个会场的主席台期间,李江遥和那位与她有几分相像的女护士结了婚。也就在这个时候,月琴青春光鲜的脸庞和举手投足间的飒爽英姿打动了一位离异国家干部的心,他对组织说他想与这位勇敢的女同志结为革命伴侣。

       月琴二十一,对方已经年过不惑,但月琴只低头考虑半晌就爽快地答应了。良人一去,杳如黄鹤,就算有缘重逢,多半已有家室。更重要的是她听说他曾经也是个军官,爱屋及乌,不由得生出几分亲切,以至于对那个人丝毫不了解就应允了婚事并且闪电完婚,她不是嫁人,是嫁给了自己的情结。

       可惜“革命伴侣”的家并没有举案齐眉、琴瑟和谐。柳月琴是在自己的一片幻觉中做了新娘子,丈夫没读过多少书,粗枝大叶,性格火爆,与李江遥的温文尔雅全然不同,让她大失所望。新婚燕尔,面对美艳娇妻,丈夫也曾百般呵护、处处逢迎,可就是不能让她称心,她整日幽怨的眼神,刻薄的脸色,挑剔的语气终于让他失去了耐心,他虽是粗线条,天长日久,也看出了她心在别处,一句“不知在想谁?”成了他的口头禅。他们三天两头磕磕碰碰,十天半月剑拔弩张,却始终没有散伙。此后三个儿子相继出世、长大,都和他们的父亲一样的愚钝莽撞,不合她的心意。她埋怨、抢白、冷眼相对,他们对抗、奚落、恶语相加。家是她和四个男人的战场。鸡飞狗跳了三十年,他丢下她一个人走了,三个儿子都成了家,搬了出去,她又成了一个人。

       多年以后,当她在嫂子面前哭诉这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时,嫂子说,这么不好过,干嘛不离开,她停了半晌,说,不是那一个,跟谁过都一样,都不会好。嫂子叹息一声,真是作孽,一段情,误终身。此时月琴哥哥已经过世,哥哥在世时绝不准月琴踏入家门,他一生都没原谅过她,他觉得父亲的性命,柳家的声名,全都搭在这个孽障妹妹身上。

       老嫂子拿出了藏了多年的信件,月琴见字,涕泪如雨。她似痴若狂,不在人世多年的父兄都被她揪出来骂了一遍,说他们坏了自己的姻缘,害了她一辈子,在堂屋里拍桌子打板凳,呼天抢地,吓得我们一群小孩子以为姑姥姥犯了疯病,要去找医生,却被她嫂子,我外婆挥挥手赶开了。

       后来的情形,是我熟悉的夏日午睡背景。两个老太太,在穿堂风里做针线活,轻声轻语地聊着,那时她居然跑到省城找到了旧时初恋,并且去了探望他好几次了!

       哎,他还留着那条手绢呢,我那时的绣工可真好!

       是啊。

       他媳妇可像我了,人家还以为我们是姐妹呢!

       嗯。

       你看我的褂子?

       怎么?

       他买的,这么合身。

………

       她话多,外婆话少,她的语气欢活得像个少女。我抬起头偷偷看她,白皙的面庞,尖尖的下巴,俊俏的眉眼,小小腰身,修长的十指灵活地穿针引线,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看我在看她,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你个鬼丫头不睡觉!”她笑,外婆也笑,外婆的笑是一种人到暮年,尘埃落定的恬然,她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小姑娘似的灿烂。外婆纳着千层底,朴拙、暗淡,她缝着盘扣,妖娆而雅致。

       外婆去世后,她再次成了传说,她乐此不彼地带着邻居乡亲七大姑八大姨去省城的军区医院看病,一年跑好几次,少则两三天多则十天半月,有人对她感恩戴德,更多是嘲笑她老不正经,连儿孙们也成了人家的笑柄,这让儿子们难以接受,母亲一心想着父亲以外的男人,对于子女来说是一种耻辱,可他们即使是拿断绝关系来威胁也阻拦不了她。她大儿子,我的表舅专门来让我妈劝劝她,小辈里能跟她真正说上话的也就我妈一个。可是到她面前,我妈的好口才就废了,都是她在说,从前的每个小细节,现在的一点一滴的关怀,反反复复,没完没了,我妈根本没有插话的机会。每次都是日头西沉,我妈扶着刺痛的额角,悻悻地从她的小屋里离开。无限挫败的我妈,总是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放不下到如此程度呢?

       几年之后的暮春时节,我第一次来到省城,穿梭在街巷,总感觉似曾来过,这感觉如此真切,一定是源于童年时光里听说过太多有关这个城的消息。我暗暗思量,那个她一生牵挂的那个人,此刻在哪个角落呢?能经常来到这个城市,见到那个该是她苦恋一生的慰藉吧?那时我不知道,这个城里在没有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了,他走在冬天的尾巴上,她再也不会走进这座城了。

       他走后,她没日没夜地哭,终于连记忆都化成泪水流干了,她忘记了世界上所有人,只记得朝颜的样子,她在衣服上绣,在窗帘上绣,在床单上绣,没有线了就把衣服剪了从布片上抽出线来绣,最后睡在一朵没绣完的朝颜花朵上,再也不起来了。

      一年又一年,大地上朝颜还在,花期只有晨间匆匆一瞬,一转眼就凋落,一根藤整日守着黯淡与荒芜,似乎是她一生的隐喻。她一生就那么一点短暂的好时光,然后就是与生活无尽的对抗和不合作。叫人啼笑皆非的晚年,不过是借用青春的光华照耀了一下灰暗的迟暮时光而已。我不忍心叫她姑姥姥,她怎么可以这么老呢?或许,她也从来不想做她做过的妻子、母亲、祖母,那还是叫她月琴吧,或者,朝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