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爷走了,他是在我大学毕业前走的,听说他走的很安详。由于无儿无女,无亲无故,走的时候孤孤单单,也就是几个邻居和生产队为他发的丧,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人们常说盖棺定论,王大爷虽然已经作古,可至死他也没有明确的身份,只是有人说他是土匪、胡子,有人说他是国民党,还有人说他是老抗日,各抒己见,莫衷一是。他这一辈子的经历充满着扑朔迷离。

  认识王大爷是在我上大学之前。那时我家前面是生产队仓库,旁边住着生产队安排的“跑腿子”王大爷。生产队为的是让他不仅有个住处,还可以守护一下仓库。王大爷一辈子无儿无女孤身一人,人们都习惯称他“老王头”,很多人并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其实他叫王敢。人如其名,他这一辈子敢说敢为,好像从来没有惧怕过什么。王大爷一辈子为人低调,沉默寡言,对自己的往事很少提及。曾经有人问他的过去,他大多是摆摆手一笑了之。因为离家近,晚饭后我经常去他那唠嗑。他是行伍出身,虽然他现在只是一位农民,却把小屋收拾得利利索索,把碗筷工具摆放得整整齐齐,把被褥叠放得方方正正。即使是唠嗑吃饭,也腰杆挺拔,不乏军人气质和形象。尽管他已是一位被人遗忘的老人,却对生产队集体公私分明,对是非善恶同样有着军人的爱憎与坚持。对此,我逐渐对他产生了敬慕,并加深了对他的历史进一步了解的渴望。

  开始,我试图让他讲一讲他的过去,可他似有难言之隐总是避而不谈。尽管如此,我还是经常去坐坐,一来二去,我们就更熟悉了。有时我们爷俩还小酌几杯,时间久了,我俩唠得越来越投机,他开始慢慢向我道出埋藏心中很久的往事。王大爷告诉我:“我出生在满洲国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仅念过几天书,没结过婚,后来由于家庭的变故,年轻时就上山当了土匪胡子,那个时候不是打家劫舍,就是杀人越货,没少祸害无辜的百姓,我恨啊,我仇恨这个黑暗的社会。”每当说到那些土匪胡子的事情,他就捶胸顿足地陷入深深地自责之中。“说起当胡子,你看过水浒传吧,那些梁山好汉不都是逼上梁山的吗?其实我也是被逼无奈,当年我父母欠了地主的阎王债,利滚利,把我父母逼得寻了短见,孤苦伶仃的我趁着天黑,偷偷地摸到地主家,一刀结果了地主的性命。之后走投无路就当了胡子,破罐子破摔。”从他的言谈中可以看出,对这一段经历他虽然十分懊恼但从来不后悔。“小日本在东北时,许多中国人不愿做亡国奴,拿起枪杆子打日本鬼子,我们这帮胡子也就被抗联老三营收编了。那时,咱们长白山这一带有抗联的老三营,王德泰是营长,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才走上了正路,由于我们人少武器差,只能偷袭和骚扰小日本,小日本也经常围剿我们,可我们来无踪去无影,神出鬼没地把小日本搅和得焦头烂额鸡犬不宁,那时我们闹得可真痛快啊!”每次说到这,老人兴奋地满脸放光,仿佛还沉浸在那战火纷飞的战场上。

  经过多次接触,我了解了他的许多不平凡经历,特别是打日本鬼子的许多精彩故事让我为之肃然起敬。“那你怎么又到了苏联和新疆?”为了更多地了解他,我还是不断地问他。“我们抗联太苦了,特别是冬天,长白山区天寒地冻,大树都冻得嘎嘎响,何况人哪,小日本还搞坚壁清野,在那深山老林里,缺衣少吃,还经常受到日本鬼子的围剿,东躲西藏,饥寒交迫,许多战友不是牺牲在敌人的枪口下,就是活活地冻死、饿死。那一年,我们班被围困在地窨子里,也不敢生火,特别阴冷,老班长拿出一瓶缴获的老白干,让我们轮流喝一点御寒。一圈下来,几乎一点也没少,每个人都想让战友多喝一点,后来实在没有办法,老班长命令每个人必须喝一口,即使这样,也轮了好几回。”说到这,王大爷眼圈总是红红的,更增添了对战友的思念。沉默许久后他继续说到:“说实在的,这时很多人实在是受不了了,有些人投降了日本鬼子,有些人开了小差,我们也与上级失掉了联系。无奈之下我们就自发地组织起来穿过敌人封锁线,躲到苏联境内。苏联比中国更寒冷,我们也不知道往哪走,漫无目的地沿着边境线,不知道走了多少路,走了多长时间,最终走到哈萨克。这一路,虽然没有小日本围追堵截,却是风餐露宿,饱尝人间辛苦,当走到哈萨克时,我们的队伍已经所剩无几了,大部分人抛尸异国他乡。”说到这,他几乎每次都是老泪纵横,哽咽语塞。沉默一会儿他又深深地叹息道:“我们在苏联时想家啊!我是没亲没故的无所谓,可我的战友想起年迈的父母和妻儿,深更半夜经常抱头痛哭。再说小日本还在,我们曾经誓言不把小日本赶出中国誓不罢休。于是我们从哈萨克入境来到新疆,没想到,入境后不久,我们就被国民党盛世才他们抓了壮丁,他们不但不抗日,反而与八路军作对。因此,我们私下里商量一起逃跑,回老家打小日本去。于是我们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终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乡。回来后不久,小日本投降了,我们也没能继续抗日。因为当了几年国民党兵,东北解放后,把我定为国民党逃兵,也把我安排到这个地方,开始了这半辈子务农的生活。”话语中他始终流露出对没能亲手打败小日本的遗憾。

  在生产队时队里安排王大爷到离村十余里路外的人参场看场子。也许是缘分,更多的是想他,假期里我经常不知不觉地走近他。有一天,正赶上一伙偷人参的家伙被他发现,面对孤身一人的老头,这帮家伙根本没在意。尽管他大声吆喝撵他们,他们还是置之不理。无奈之下,老爷子真发火了,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威风凛凛的军人形象。他赤手空拳如战场冲刺,势不可挡地冲向这伙贼,一把握住一个小子的手,疼得这小子跪地哀求。他厉声呵斥道:“小子,以后别干这事!这次放了你们,如果再让我看见你们还干这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把这帮家伙吓得一溜烟地抱头鼠窜。那些年,在他的看护下,别说外人,即使是本生产队的人,也休想拿走一颗人参。

  王大爷放走他们后,领着我到他看守的屋子里,拿出老白干和自己采的山野菜。我们爷俩一边喝酒一边唠起不久前他打野猪的经过。他说:“前几天,我正在人参地里拔草,忽然听到狗狂叫不已。抬头一看,一头小野猪,可能是到地里找食物吧。我不想惹它,准备把它轰走了事。可是,野猪直奔我而来,如果在这平地里,我是对付不了这家伙的。于是,我把它引到山坡上,狗一面撕咬,我一面利用地形地势做掩护。无论野猪往上还是往下扑,我就藏在树后抡起镐头猛击它,我和狗把这头野猪惹得嗷嗷叫。就这样,掏裆的掏裆,打击的打击,来来回回将近半个小时,终于把这头野猪打得快没气儿了,我也累得精疲力尽,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结束了。说实在的,不亚于和小日本拼刺刀。”说到这,一种自豪感不由地浮现在他的脸上,在这昏暗的煤油灯下,黝黑的脸上泛着油光。

  我读大四时,队里看到王大爷年老体衰,把他安排到饲养室。尽管他体弱多病,可他依然把军人的作风带到饲养室中。他把这些牛、马编成班,每头牲口都有编号。在他的号令下,这些牲口特别听话和驯服。过去,不少人使用牲口时,几乎不考虑它们是否劳累或饥饿。自从他来了后,无论是谁,都必须按时按点安全地交回牲口,否则,就别想再使用牲口。由于他的严格管理,这些牲口不仅得到了休养生息,而且都饲养的膘肥体壮。假期里我还是经常到他居住的饲养室唠嗑,望着日渐衰老而劳作不休的王大爷,难免心中有些酸楚,经常劝他注意休息,可他仍然是笑呵呵地说:“没关系,能干就干点吧,这不还对身体好吗。”无论我怎样劝他,他还是每天拖着年迈的身躯像呵护儿女一样兢兢业业地伺候牲畜。最后一次看他时,他每劳作一次都气喘吁吁,身体大不如前。他也许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有气无力地说:“我可能不行了,每天闭上眼睛就是我那些死去的战友,他们来找我了。”那天,我们唠了很久,唠的很多,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我看他实在是精疲力尽,只好与他告别,没想到这竟成为我俩的永别,我再也没有见到我的忘年交,可亲可敬、淳朴善良的王大爷。

  王大爷的经历让我看到了苦难中前辈的无奈,看到了不畏强暴的中国人的血性,也看到了一个铮铮铁骨的东北汉子用血与泪谱写了一曲与生命、与敌人、与大自然的抗争之歌。可是,由于王大爷特殊复杂的历史背景,他的确切身份始终没有得到落实,我曾经多次找到相关部门,由于历史久远,没有证人,没有档案资料,这件事还是不了了之,因此这件事也成了我的心病,久久难以释怀。今天,我再一次来到他的墓前,望着荒草萋萋的孤坟野冢,不由地潸然泪下。

  王大爷他默默地来到这个世界,又默默地离开这个世界,甚至没有留下一点遗产,可他有着疾恶如仇爱憎分明的情感,有着东北汉子不可受辱的血性,有着淡泊名利的朴实本分,有着爱社如家敢于负责的情怀。他一辈子就是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老兵!他虽然无牵无挂地走了,而他的精神却无时无刻不在激励和鞭策着我,但愿他的精神不朽,军威永在,但愿他在天国里依然是条汉子。

  


       后记:这是一个近乎真实的故事,王大爷早已故去,可他的故事一再激励着我把它整理出来,我曾经努力尝试过,苦于笔力所限始终没能成行。为了却这一心愿,今天谨以此文悼念他老人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