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门花匠】

  起先没人知道他会种花,他的任务是守门。空落落的大院,先是出现了十几盆花,然后是几十盆,后来上百,几百盆。高低错落,品种也由简单到繁华,到最后,院子里四季花开,大楼的公共空间也摆满了花,几天一换的。楼里的白领们,现在在花丛中穿来穿去,开始注意到这个刘姓门卫了。

  有人打起了花的主意,希望能弄一两盆放进办公室。

  刘师傅却是吝啬的,送与不送,送什么品种自有他的准尺。比如行政部门,行长室,办公室,人事部的领导,都是一些名贵的常绿植物。巴西木,发财树什么的,他有数,这是些直接管着他饭碗的要人,只有让他们高兴,自己的饭碗才能长久。所以,他在办公室主任的单间里,种上了一株最大的爬藤植物,整个就是一个绿棚。而人事部经理的案头,一盆肥硕丰满的文竹,就像一团绿云。按说他是有退休工资的,一份几百块钱的守门工作对他意义并不大,他在乎,只是因为晚年寂寞,再说,这里有足够的地方可以种花。种花,一件多么体现价值和成就感的好活。

  除此,其他人要想得到刘师傅的花,则要看交情了。进进出出,我看中了一盆吊兰,“刘师傅——”“刘师傅——”地开了好几次口,却总是不能如愿。

  刘师傅倔。他的理由是,这些花盆花籽都要花钱买,而每回报账,办公室主任总是不信任,左盘右问的。刘师傅难。他想不通,一家大银行,按说买多少花都不为过,或者请个专门的园丁,可那要花多少钱哟。而他,只需一两百块的成本钱,就能让公家省下大把的钱,他种花,纯属自愿,又没要另外的工资,一块也没有。报一次账帐,受一次审。

  刘师傅委屈。但是花种上瘾了,不能罢手。

  听懂刘师傅的这些话很难,湖南人,性子又急,一听要他的吊兰,就哇哇地叫,像挖他的心肝。以上这些,是我反复听了多次才弄明白大致意思。而每次这样交流的结果,倒是使刘师傅的委屈有了个出口——我真诚而同情的表情,使这个倔老头慢慢地信任起我了。要知道一个门卫,在大楼里是寂寞无比的,没有人会记得他,他连被正眼相看的机会都很少。

  没人弄得清刘师傅的家事。老伴肯定是没了的,他一年365天都在门卫室,大年初一都在,也不见什么人来看他。有一天,他在电梯口碰到我,欲言又止。我停下来等他,人稀了,他无助地望着我,说了几个字,“我女婿死了,肝癌。”眼里滚着苍凉的泪花。这样我知道了他有个女儿。

  花成了刘师傅的一切。除了送报,他就一直忙花。捉虫,拔草,剪枝,松土,搬来搬去晒太阳。每回看到,我就由衷地夸花好,这时他泛着油光的老脸就张开来,裂嘴笑得像个孩子,他已经缺牙好几个了。五月的一个暮春,他从上午一直忙到下午两点以后,这时我看他热腾腾地穿着背心,端了一海碗饭蹲在花坛沿上,看一眼花,吃一口饭,看一眼花,吃一口饭。神色自满骄傲,风仪如华,如同一个国王。

  我收到了一笔两千块钱的稿费单,他激动得哇哇地送到我办公室。他的反应吓坏了我,在那座大楼里,这样的稿费单并不适合广为人知。我去大门前的小卖店买了两瓶酒,很便宜,本地产的堆花,十几块钱。加上一包新茶,我一并给了刘师傅。他惊喜而意外。我很艰难地告诉他,我的所有邮件不便张扬的。他不理解,眼睛鼓得大大的,为什么?这么光荣的事!不过往后,每回有了汇款单,他就果真悄悄地递我不再声张了。

  就这样,我和刘师傅之间有了一个默契。一个周一的早上,我一进办公室,他就抱来那盆我思慕已久的吊兰,并交待养花事项:不要常浇水,但每次都要浇透,要常端它到外面透气,叶梢黄了要修剪。花也要有人疼有人爱。交待完毕,他背手离去,不过两分钟却又回来了,像个巡视者,大声地问,“我的话你记到了不?唉,把它交给你我真不放心”。他留恋地看了看吊兰,再次背手离去。

  此后,每天他来送报,都要进到里间我办公室,认真地把吊兰端详一番,直到确认我没有亏待它,才颔首离去。年底有一阵,我忙,吊兰叶梢黄了一大截。那天我离开了一会,回来时见他正在花前阴沉着脸,等着我的到来。他手抚着黄叶,“如果你不好好伺弄它,我就把它端走。”他威胁说。

  这个事件之后,我再也不敢怠慢刘师傅的吊兰了。花越长越茂,陪了我好几年,直到我离开。征得刘师傅同意,我把吊兰带去了新单位的办公室。这回他没交待什么。只是不舍的目光把我送出老远。


  【擦鞋女人】

  她们通常聚在这个城市的广场。四五张小板凳一字儿排开,一同坐在街树底下等生意。生意来了,她们会齐声喊“擦鞋不?”,声音高低不一,神色却是一律的殷勤。都是一群贫寒妇人,相貌粗陋肤如树皮举止俗气,没有谁特别讨喜。主顾选择谁,完全随机,没有太多理由。得到生意的,脸上是不易觉察的微喜,受冷落的,也是微微的讪然。最皆大欢喜的,当然是同时出现好几个主顾,这样大家都有活干了,不过这种好事少遇。各人能赚多少,全凭运气。今天张三多了三块钱,明天李四可能多四块。这个,她们并不计较。

  为什么不分开找活,非要挤在一起?理由很简单,挤一起有人说说话。偌大的城,冰冷无情,她们要依偎着相互取暖。

  所以,第二天,她们还是如约出现在相同的街树底下。如果要挪地,大家集体行动。已经被世界遗忘了,可不敢再被同类遗忘。

  她们统一着装,一件蓝得掉价的马夹,化纤布质,宽大如桶。背后书四字,“足下生辉”。字是白色的,这是城管的杰作,花钱买的,30块。除去这个,一个月还要交90块管理费,就是说,如果天天出工,每天有三双鞋是为公家擦的。

  她们颇有抱怨。90块,好大的一笔钱。她们中的有一个,供着两个孩子上学,半年都没吃上一两肉了。这一个我是在早春的峭寒中遇见的。为了做一个与妇女节有关的版子,我找上她们。她们都往后躲,指着她对我说:写写她吧,她真是苦命。

  我看了她一眼,一头枯干而灰白的发,脸如木渣,鼻涕不断,冷风把她吹得瑟瑟作抖。一问,老相的她说自己才四十五。难以置信。

  她原来是个船妇,也是有单位的,属航运局管,后来下岗了。因为一个先天性心脏病的儿子,老公受不了拖累,离婚带走了健康的女儿。女儿她还得抚养一半。她嫁了一个小自己好几岁的男人。又生了个儿子。病儿子懂事,总不让花钱治病,说要留给弟弟,其实家里早没钱了。病儿子在19岁那年走了。小男人也在那年失踪,有人说他是私奔了,有人说他是被人害了。妹妹看她命苦,又把小外甥接去读书了,总之,一个家就这么散了。

  现在,她孤身一人住在一个500块钱买来的杉木棚里。不知怎么,杉木棚主人和她闹起了纠纷,要把她赶走。她问我该怎么办?该到哪里去告状?我叹了一口长气。她有些失望,泪花在无神的眼窝里打转。随后说,还好,我女儿读书争气,马上要考大学了,把她供出来我就有盼头了。

  我让她擦鞋,给她照相。离去时很想留下十块买肉钱,终于是不敢。怕这种施舍伤她尊严。这事让我想起来就后悔。现在的肉,十块钱买不到了。

  她的故事我是写出来了的,却一直没发。还是不敢。苦难在这个天空下的确存在,而我却懦弱无声。她的照片,她的故事,就这样在我办公电脑里睡了两年。就写小说,想让她活在小说里,几千字以后终于放弃了,因为笔力不健,表达不了苦难的真实。

  这两年里,我有太多的机会打广场走过,却不大能从擦鞋的妇人中认出她来,看着哪个都像,哪个都不像。后来她们不在广场集中候活了,各自转为在城市的饭馆餐厅打游击。每到午餐和晚餐时分,灯红酒绿处总能看到她们的身影。她们胆怯而执着地,忍着辘辘饥肠,抵御着美食佳肴的诱惑,靠近每一张餐桌,充满希望地小声打问:擦鞋不?

  擦、鞋、不?有时候听起来像蚊子叫。却很有力气地往心里钻。一下一下地疼。

  我注意到她们的机会很少。

  我看到一个女子转悠了整个快餐厅,一无所获。我把脚伸到了她面前。这意外的所得让她兴奋起来,抹灰,打底,刷油,上光,打蜡,每一道工序她都仔细讲解要领,像一个老师好不容易有了听课的学生。课间,我身上着的紫红天鹅绒旗袍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停下动作,小心地看了看布质,然后摇头,“你这个布料不行,有些假,不过比现在出的又要好些,是早几年的货吧?现在的货可是又薄又稀。”说着她从鞋盒中取出一块超大的紫红天鹅绒布条,“看看这个,密密实实的,好货呀。蛮经用,擦起鞋来感觉都不一样。我好不容易才谋来的。”她亮出布条,像亮出珍宝。

  为了显示友好,她换用了这块看起来又新又干净的绒布。她给了我礼遇。


  【乞讨者】

  那母女三个,是在中午休息时进我值班室的。一对八九岁的双胞胎女儿,漂亮得像两只蝴蝶。衣着也光鲜不俗。单位离县城有几里路,她们就像三只蝴蝶穿过成片的油菜花地,来到我的身边。女孩们说着标准好听的普通话,优雅得像俩公主。母亲却只是微笑,微笑,伸出手来,要钱。她是个哑巴。

  那个春天的中午,刚领工资的我,留下要交家里的钱,把那个月的零用钱全给了她们。七块五,四分之一的工资,可以买一件很像样的衣服了。

  我平生头一回的大施舍在下午就受到了嘲弄。晚上,有同事从县城回来,说看到母女仨和另一个男人,一家四口欢欢喜喜说说笑笑进了全县最好的饭店。母亲不是哑巴!

  我们当中除了局长,还没人进过那家饭店。我的善举被传为笑柄。

  我先是讶异,继而心疼,然后是愤怒:这么好的一对女儿,她怎么忍心用来当行骗工具?我那时纯洁,不到十八岁,不相信也不知道世界有丑恶。尤其是想到那“哑母”在拿到钱后,一定会在心里蔑视我的智商,更是沮丧莫名。

  此次行善的直接后果,是往后二十年来,我对乞讨者一概视而不见。

  但是世界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好。乞讨者也没有从此绝迹。他们衣不蔽体,脸如菜色,或者肢体不全,借助一块木板或一块厚实的毡棉,浑身一股难闻的气味在街头巷尾若隐若现。

  一根棍子,一个破碗,和小时候在电影里看过的没有两样。他们就像城市下水道中的老鼠,吱溜一下出现在人的眼际,又吱溜一下不见了。他们只要出现,就肯定是大煞风景。

  我说的是那些没有了劳动能力的,真正的乞讨者。只有对他们,我坚硬的心还能有一处变得柔软。而那些衣着光鲜,挂着“父母双亡求讨学费”,“身份证丢失求讨路费”,或者“寻亲不遇求碗面钱”牌子的人等,我心如岩石。

  那些正宗的乞讨者,最喜欢在早市的菜市场出现,他们或跪或爬或立或坐,像门神牢牢把守着菜场的路口。也不多言,一个破碗在手,或在身边,就已足够。钱是多多少少会有进项的,银色的一元硬币,金黄的五角硬币,又脏又皱的块票,也有五块的。不过很少。我注意到一个老来买菜的实诚的中年汉子,如果施舍,必定是五块。却不像是有钱人。行乞者手中的碗从来满不起来,因为他们总是以最快的速度把钱转移了地方,或者身上那个脏破的挎包,或者衣服的某个大口袋。

  乞讨的技术也是不同的。有人用眼神,只那么苦巴巴,充满渴望地盯着迎面的你不放,那眼神有魔力,使你不得不赶紧翻找钱袋里的零币,“当”的一下,一块,最少。有人低首垂眉,像根木桩似的一动不动,使你冷不防受惊,掏钱。也有人像个游魂似的突然贴紧你的身,使你厌恶之下,掏钱了结。最博得同情的是那些残疾人,生生地把残胳膊残腿露在寒风中,露在烈日下,使你同情心大增,掏钱。

  奇怪的是乞讨者的到来也有季节性。在某一个时段,城市里到处可见他们的身影。有好几个月,我每天买菜都能碰到一两个,那段日子我每天除了当主妇还要当“施主”。然后有一段消停,然后又有新的乞讨者出现。莫非他们也像候鸟,在哪个城市停留觅食是有选择的?

  有些乞讨者,“工作”起来也是讲究技术含量的。一个很壮实的男子,左腿齐膝盖以下没了,余下的部分光亮圆滑,在阳光下看着像腊肠。

  男子来自湖南,二十三岁时跑货运出的事。用了三年练反体字,谋得一讨生技能。从此天南地北漂。他说一天两顿盒饭,花费计五块;宿,计五块,常与贩毒分子、小偷小摸等三教九流同居一室,他说多个心眼就什么也不怕;加上车费若干,加上雨天没有生意,平均一天花销十几块。

  他告诉我一年回老家一两次,并说在外流浪并不寂寞,只要处好来,和旅馆里的“同是天涯沦落人”还是有话说的。他命苦,来不及成家就成了残废,在家乡开面馆又嫌租金太贵,“一个月要一千多,赚不来钱”。他还说,只要肢体健全就不怕生坏命,落了残废是最坏的命。城里人残了一月有两三百块钱,乡下人残了,一年才一百多块钱。同是中国公民,为啥就是有高低?他边说边在街面上写反体字。看客们丢不丢钱他也不管不问。他写的内容是:

  求援

  为生存而写

  祝天下好人一生平安

  身体健康万事顺

  心想事成梦想成

  年年发财全家幸

  叔叔阿姨请留步

  先生小姐慢而行

  人生不怕命生苦

  只怕身残失体力

  各位施恩看一看

  爱心帮助残疾人

  感谢同情舍点钱

  好人好心有好报

  皇天不负好心人

  人生道路有坎坷

  世上残疾最艰难

  残疾心事苦难言

  问天问地无回应

  请看残疾写人生

  ……

  聊完天,我要走。他像绅士般地说了声“谢谢,再见”。

  次日我再经过那里,他不在了。那写在地上的长达十几米的打油诗还在,来来往往间,偶尔也有路人好奇地停下来,把它们读一读。


   【修伞艺人】 

  把他唤作“艺人”,实在是对他修伞工作的一种抬举。他值得。因为,不是所有的修伞匠都能让伞开出花来。我从不修伞,对于修伞匠人向来忽视。惟有他例外。

  他是一个这样的男人:雪白的衬衫,袖口领口总是扣得整整齐齐。干净的解放鞋。黑黑的皮肤。严重的罗圈腿。极其矮小的个子。引起我注意的,是他面前开满了伞花,至少有三四十朵吧?从夏末到初冬,他总是蹲在花丛里干活。他和我见过的其他修伞匠完全不同,我从来没看过有人把活儿像花一样摆在自己面前(他们总是零乱地把伞堆在一边)。重要的是,那些伞花在长达几个月的白天黑夜里从没凋敝过。

  他和一个女人,把围墙根当作了家。电线杆上牵起一根绳子,挂满了洗晒的衣物。吃饭就在对面的小饭摊上解决,自己买点菜,给一点加工费(一天两块)。不远处有个进水管,开关处有点漏水,用旧脸盆接水能够解决用水问题。一床烂席子,一条薄毯子,让睡觉变得简单。

  很多次,我想和他们问问嘘寒,又怕路人不解的眼光。中秋节夜晚,我趁着夜幕走近了他们。我拎着几斤香梨,一些月饼,男人坦然地拿了几个,再多一个也不肯要,很有尊严地说有这些过节足够了。而女人,却烦躁地一边骂着男人,一边把东西扔出老远。

  ——你看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呢?这是过节知不知道。这是好梨子呢,好香呢。

  男人温和地指责道,又心疼地捡起了东西,吹去灰。送到女人嘴边上。

  这个晚上我知道了很多事情。

  女人有精神病到处流浪,男人收留了她。老母亲很不高兴,把俩人赶出了家。扬言如果他要女人,就永远别回家。无奈,男人把女人送回她老家。谁知几个月后,女人又找到他,她跟定他了。因为他是最好的人。

  他们开始流浪。男人有手艺,会修伞。男人有性情,会在绝境里让伞开出花来。男人觉得,有女人的日子就是有花香的日子。有他吃的,就不能让她饿着。天气好,则随地露宿;天气不好,则去找最便宜的统铺(不过那样花销就变大了,日子更难打发)。

  ——都是苦命人,我老婆跟人跑了,她又得坏了病,我不忍心抛下她不管呢,我不管她谁还会管她呢?这样子好歹有人洗洗衣服说说话,有点过日子的意思呢。人生在世,图什么呀,不就是图男女之间有个照应。吃苦也要有个伴不是。

  男人说得心平气和。

  天气彻底凉了下去。有一个深夜起了风,下了雨。我蜷在温暖的被子里,担心他们受冻。想着第二天找床旧棉被给送去,谁知次日一朵伞花都不见了,一夜之间他们消失得沓无踪影……

  能去哪里呢他们……?

  再次见到修伞艺人是在次年雨季。

  一天雨停了。我突然发现那块墙根下,又开出了伞花朵朵。我眼睛一亮,急速地找寻修伞人,果然是他,还是老样子,蹲在伞花丛中忙乎,比伞还要低。不同的是,他身边少了个陪伴的女人。这样一来,他的忙乎就显得有些孤单,有些苍凉,有些不够烟火气息。

  这一次,我没有走近孤单的他,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想知道。生活无常。只有那朵朵伞花,还在执着地昭示一个卑微生命的心境。

  他还在坚忍如故地对付生活,这足够了。

  后来我再也没看过那片伞花。后来我把伞花的故事讲给更多的人听,没有人信。人们不肯相信,一个修伞匠会有这样的情怀。

  我不想多作解释。有些高贵的灵魂,不是卑微的身躯所能拘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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