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读不完】

  有一些书,在我书架上呆了不短时间,长则二十几年,短则一两年,出于各种原因,我竟然没有读完它们,有的甚至根本就没翻开过。然而,当初买回来,总是有着各种理由的罢。

  《三国演义》一页没读过,是从小就没读过,估计以后也不太可能去读了,字太小,往后的视力不允许去补课。《水浒传》没读,是因为小时候偷读完了全本。“偷”书狂读,那紧张和刺激的美好体验,好似漆黑无人的夜里,一个人为自己点亮一支硕大的烟花,从此在记忆里,就拥有了一片永不寂灭的灿烂。对于一本书有着这样刻骨经验,若要拾起重读,就如同天亮以后,须去门前捡净那些烟花灰烬一样索然。这两本书能够进家门,是当时以为,一个倚书而延活的女人,书架上没有一套“四大名著”怎么能行?这种攀附“显贵”的作为,我倒也没有觉得脸红。是由于这种作为挂上了“书”,总是要比万事来得体面一点?读书人“窃”书不算偷,这种酸文清高的逻辑并没有因为读书的式微而消失。

  还是出于虚荣,两本砖一样厚的《尤利西斯》也雄纠纠地立在书架上。这部二战时期的英美禁书,并没有成为吸引我读下去的动力。买它,是因为年轻,笃笃地以为以自己的阅读智商,一定可以挑战这部史上最难读的经典。记得,我是怀着一个战士上战场的心理开卷的,不到一两个回合,在读了几十还是上百页之后,就举双手投降了。这就没什么好往下说的了。很多年以后,知道了巴黎莎士比亚书店和《尤利西斯》的故事,一时心有愧意,觉得自己青春岁数上的不战而败,有多么对不起此书的出版人毕奇。

  相比于《黄金时代》、《白银时代》,王小波的《青铜时代》我没读下去。但是这三本书从来就没法忘记。以他遗孀李银河这么多年的高调处世,王小波注定是一个让人无法忘记的文化符号。只是,看着前卫的性学家李银河总是一不小心就站在风口浪尖上,我心就想:王小波不死,她肯定成就不了这个样子。她长得十分低调,灵魂却有骇人的能量。这是一对注定要进入中国文化史的男女。

  《神曲》,没读完。那年初为人母,产假里调到新单位,一天,被充数应一个征文大赛。我因恋爱结婚生子忙得不亦乐乎,封存读写多年,匆忙间抽出锈蚀的笔头,竟意外捡到头奖。颁奖在市里最大的会堂举行,置身上千人的场面,我平静如水,扬声器里我的大名在全场轰声作响,我有点小吓着。心里太明白,自己要的东西,远不是这样的人前荣耀。但它是什么,那时真是不知道。会后,领到的奖金买了三本《神曲》,一床线毯。身和心两处,都想有所温暖。当时在汪国真和但丁之中选择了但丁,寄望的是,有一种遥远的高雅,值得去抵达。

  《神曲》就这样成为我精神史上的一个寓言,一回回的搬家淘书,它总是作为心爱之物随我而往。读与不读,都已经不重要了。一个夏日,在意大利佛罗伦萨但丁故居旁,有男子着红长袍,戴红帽插绿枝,手执鹅毛笔,脸上挂着面具,站在街头高声诵读,他用《神曲》成功吸引了来自地球的各路人马。我亦收住急速的步履,在人群里静静地打量着他。他很愉快,面具也遮不住他满脸笑意,他手舞足蹈的表演让我看透了他的孤独。在他的孤独里我想起了家里的《神曲》,以及我青春里无可言说的孤独迷茫。然而,导游过来喊:离他远点,神经病。我望着导游,他肯定地说:真的是一个神经病。我转头,不响,还是听那听不懂的诗歌,揣摩着他粉饼下的笑容。我终于离开了,不是离开一个神经病,而是离开一个读诗的男人。以这样的方式,但丁回报了我二十多年的守望。

  阿多尼斯诗集,《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两年了,没读完。读到的都是好东西。

  比如,风,没有衣裳/时间,没有居所/它们是拥有全世界的两个穷人。

  廖廖几行,在永恒的事物中发现了巨大的真相。

  比如,万物都会走向死亡/只有人除外/是死亡向他走来。

  人不舍得拥有的一切,自然会去对抗死亡。有,是生命的一种负累,人却愿意永远背着,祈望永不失去。

  诗人杨炼说:得有一个多么深邃宏富的精神宇宙,才支撑得起一首诗的廖廖数语!阿多尼斯的作品,当得起这个评价。2014年,传出了阿多尼斯入围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我瞒着所有人,悄悄为他有过祈祷。手上捏有一张彩票,自然希望中个头彩。

  寒峭的冬夜,排除了一应俗务,人闲桂花落的恬适里,就着火炉理着家中读不完的书籍,看见了不同人生阶段的自己,藉此和她作了几番依偎。这些书籍都将活下去,会比我活得更久。如果我与它们的故事,可以借助这篇小文在世间流转,我该有多么的心满意足。


  【众里寻她】

  我肯定自己不是藏书迷,素来也不主张对一事一物由好入痴变疯魔。心不为物役,魂不为形役,随喜结缘,随缘自洽,才会带来相对大的生命自由度。衣裙和好书,两者皆是我的天然喜性,但一向有进能退,行云野鹤般的随缘,得或不得,少有放在心上。

  只是持凡心者难入圣境,也偶有例外发生。

  比如,我曾为一件美衣发过臆。那是人生转折关卡上,下重金留下的纪念。这美衣在几年后的生日意外弄丢——这就像丢了魂儿一样了。记得连夜在网上搜罗,最后寻到颜色有异之替,殊料几日后卖家告之没货了。此事让我久不能安。经一段心灵磨蹭后,再不敢爱物过甚。

  相对来说,我爱书比爱衣又要多一些,发痴要找到某一本书的行为也是很有过几回。

  最早的是周作人译本的《枕草子》。

  “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渐渐发白的山顶,有点亮了起来,紫色的云彩微细地飘横在那里,这是很有意思的。”

  全书起首这样一个开头,清少纳言,那个平安朝时期的日本宫女(同期宫女作家紫式部说她架子好大),站在千年光阴的那一头招手。这个自负的才女放下了“架子”,挽着你的胳膊信步于花前月下亲密闲聊,细细碎碎地要启道她心中的优雅趣事。那日式特有的慢声细气语风,是柔弱里生出强悍来,一下就把你俘虏得身心齐齐缴械。一时,你竟有受宠若惊的感觉,连一声回应也道不得。

  可惜的是,十来年了,周版我至今也只读过这个开头,有了上述文字感应,满心的期待可想而知。

  早些年我不停地找,念于身边无有同好之人,这种找是暗暗无声的。就像一个人在草地里丢了宝贝饰物,急切却又不吱声。她是不敢,我是不必。后来遇见了Q。Q说她弟弟书脉广大,于是托他寻。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记不得过了多长时间,希望渐渐熄火之时,回复来了,台湾有周的繁体版,很贵,可要?

  久久纠结之后我没要。繁体,读来估计快感要少好多,好比挽着的是着古装的清少纳言,我一身今人装束,搭走在一起会有别扭吧。这其实是一个为舍不得书款找的好借口。此事一生,渐渐地,寻找周版《枕草子》的念头就灭了。

  《瓦尔登湖》也没让我少费心思。最早是从网上下载了徐迟的译本。早年的网络是这样的好,有热心的读书人,把手中好书一字一字地输入分享。我一张一张打印出来装订成册,读着却不过瘾,没个书品总是感觉不对,加之手工输入错别字也多。像一盘随意堆置的美食,却也没个碟盘筷箸的仪配,食者无奈手抓下咽,生生亏待了美食本身。

  到处找徐版。找着找着心凉了。将就之下,戴欢版先行入驻了我的书橱。后来是李暮版。去年,突然发现出徐版了,为着要弥补十来年里的心理亏欠,第三本《瓦尔登湖》也来与我作伴。然而,日久情薄,这最后来的版本,我竟没起意翻读。我只是要她在我身边。这占有即满足的贪婪。

  两三年前,网购时突然发现链接中有个张宗子,出了好些著作。好奇之下一一点开来,发现《书时光》一书竟断货,全网遍寻不着。出于“凡所得不易即是好物”心理,我记住了这个人,这本书。假着几分热情也去找了旧书网店,书是有的,问是复印本可要?我不要。我其实是一个对书衣书品有讲究的人。有了前几回的经验我不急了,总有一天,自己会与《书时光》体面地相逢的。

  这一天来得比预期早,马年三月阳春,《书时光》和作者的另外几本书,就着一枝带露的栀子花,被我高调晒在了微信里。而我也终于知道,我的热衷于某一本书,其实颇有几分叶公模样,容易流为人之笑柄。

  一直到今天,正午的阳光那么暖煦地照着书案,那最初的对于一本书的情意已然泛活,而《枕草子》的周版我还是不曾有得,案头的林文月版是这样开头的:

  春,曙为最。逐渐转白的山顶,开始稍露光明,泛紫的细云轻飘其上。

  这个清少纳言变了,她板着脸咬着舌头吐字,像个学究一样端着,我像个小学生不敢再去挽着她的手——隔膜因为译本风格有异而生。

  应该说,这是一本可爱的小书。在无有可选的情形下,记不得我已开卷多少遍,然而没有一遍是读完了的。是多多少少,有些小小的不甘,像是要留下几分阅读空间给那最初的钟情所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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