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风轻轻拂去老街白日喧嚣的尘埃,将月纱披在清矍冷峻的西津渡身上时,古老的西津渡在阑珊灯火中如一位睿智的历史老人,显得越加静默深思了。

        在这样一个偃月迷蒙的夜,我踏着轻轻的脚步走在长长青石板道的老街,白日里熙攘拥挤的老街此刻显得空寂而清冷,两旁的商铺早早关上了斑驳的木门,一如千百年来形成的习惯固守不变。渐次亮起的红灯笼忽明忽暗摇曳在徐徐的晚风中,将我的身影拉长投射在老街的古道上。老街石板道清晰的跫音是我叩扪远去朝代的问候,蜿蜒千米的古街宛如一条记载着千年岁月的历史长廊,每一块光滑的青石板都镌刻着一段岁月的沧桑,都蕴藏着一代生命的隐忍与负重。

        曾经很多次在月色清晖中,期盼穿越世纪的长廊与西津渡邂逅作一次千年的对话,期盼靠近她撩开那神秘的面纱一睹千年的风采。也许我的诚心不够,西津渡始终如一尊失语的雕塑,面江临风伫立沉思。循着她注视的目光远眺,月色朦胧的江面萤火摇曳,起伏沉浮的渔火扶疏泯灭,隐约传来江浪啮矶的史韵沉音,这低沉雄浑的乐音撞击在西津渡坚实的历史胸膛,飞溅在我的耳鼓久久回旋,我似乎感知到了西津渡历史脉搏的跳动。几百年的变迁,使得渡口远离了江岸迈向更高的阶梯,这是生命站在高处临水俯视的一种思索。因为离不开水,所以她仍然面对着奔流不息的滔滔江水,一伫千年,远眺长河落日、静听潮起潮落。西津渡看似冷峻的外表下却暗涌着一腔鲜活的液体。月光起伏在我的胸前,我依偎着西津渡承吸她历史的温热,徜徉在历史的长廊,回眸她千年的沧桑史话。

        今夜,我踏着月色而来,怀着一颗敬畏的心轻轻走近西津渡,月色下的西津渡没有了往日的冷峻,微笑注视着我。夜风吹开她斑斓的裙袂,她向我渐敞悠悠的怀抱。轻轻折进一条幽僻的小巷,试图去探寻她沉寂心底的史韵风骚。月光吻着我的脚尖在高地不平的青石板上舞蹈。青灰色的老墙细细将月华筛滤,斑驳延绵在凹凸的砖缝间。沿着古墙悠悠循步在历史风雨曾走过的印辙线上,手指轻轻划过墙砖细数时光的长度。六百年风霜雪雨的侵蚀,老街如眼前的青砖业已风化。然而,巍然的身姿如一座历史的丰碑依然挺立见证着时代的变迁。手指划过处涣散的砖泥悄然跌落在我脚下的尘土中,窸窸窣窣的剥落声仿佛从悠长历史长廊尽头传来的胡笳洞箫,纤细却绵延沉雄。一扇窗,一道门都印刻着一段历史的缩影,我似乎听到了从老街户牖门扉里传出的苍老而无奈的太息声,闻到了那遥远却真切的人间烟火味。沿街参差的旗幡与零星的红灯笼在夜风中猎猎摇曳,证明着生命的不甘寂寞与顽强。我想它们一定比我更了解老街每一片砖缝瓦隙间的风雨沧桑。

        循着南徐古老的城墙,依稀寻觅历史的沉香,一盏现代文明的灯火通透着“一眼千年”的微型历史缩影。唐时的风、宋时的雨,裹挟着元时的泥土,铺就了明清的路。历史在崎岖中不断抬高延伸。墙脚边,驿道旁丛生的青苔释放着浅浅的绿意与城墙一起逶迤绵延成生命的森林。我坐在历史的门槛上猜想:这该是古墙生命的象征吧?一层土覆盖了一个朝代,而昔日的文明却从下层坚实的地基中伸出生命的触角延续着新的更高文明。我们脚下的大地、我们所拥有的文明,不正是无数次文明的迭累才使人类从原始的泯盲走向更崇高文明的吗?一道低矮的古城墙隔出了两个截然的世界:一边是光鲜的霓虹灯,一边是斑驳的风雨古道。生命的皱纹和砖缝平行在时光里,背影牵引着历史的足迹一起延伸迈向新高。 

        转过一个弯,眼前便是有名的五十三坡。五十三级台阶,分明打坐着五十三位得道高僧,我循着善财童子昔日的步履拾阶而上,每上一级台阶仿佛就是参拜了一位圣贤,善财童子终于完成了对五十三位高人的求教,于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最终禅悟成佛。毕竟如我这般尘缘未尽的凡夫俗子是断难与佛有善缘的,但我想走过这五十三坡也算是用一颗虔诚的心向诸佛膜拜了一次,蒙昧的慧根得到了一次净化,多多少少向朝圣的路也迈进一小步了吧。

        待渡亭上,一盏昏暗的灯孤零萧瑟在江风的呼啸中。这座风雨之亭,孤独的伫立江边,一站就是几百年,守望着秋月春花,守望着江风渔火,守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生。它见证了古往今来太多的悲欢与离合,迎来送往过太多背着故乡远行的身影,留下了无数文人骚客的悲悯与太息。“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待渡亭一轮唐时的斜月,勾起张祜的羁旅乡愁;江流逐浪排空的气势,引来王安石的喟然长叹“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文人们将诗意留在了待渡亭,将情怀放逐于浩淼烟波。他们的感喟是时代的音符,而更多的是苍生黎民为生存而回荡在待渡亭码头的对于生命的艰难哀叹。待渡亭记住的,老街青石板道刻下的,更多的是这些处于社会最下层的卑微生命辛勤劳作的血泪史。他们是社会财富的创造者更是一个时代最响亮的音符。史韵沉戈,昔日的繁华如今都早已随飞练白浪淡入了历史的烟尘。月夜中的西津渡已浓缩成一阕古典的唐韵。此刻只有空啸的江风陪伴着待渡亭这位不老的情人,悄悄述说着千年的情话。见证着古渡历史的盛衰兴旺。

        循着历史的脚印踯躅前行,心情随眼前渐渐陡上的石阶而凝重起来。两边是长长的阶梯渐次向上,阶梯中间是一条用长条青石铺成的光滑的斜坡,斜坡的中间是一条深深的车辙印。这条辙印并非人工开凿而是几百年来日夜不息的脚力车夫装卸货物的独轮车留下的。可以想见,当年的西津渡口作为一座通衢南北的古渡口,坐断西南,扼守漕运,商贾云集,楼船竞渡,成为往来客商的必经之地和货物集散地,其繁华景象不言而喻。大量货物的装卸靠的就是人抬肩扛,其辛劳之苦更是难以言表。透过这条深深的车辙印迹,我仿佛看到一个个卑躬屈膝袒露着古铜色皮肤的独轮车夫蹒跚在陡直的坡道上。晶亮的汗珠清脆砸落在石板上飞溅成四散的白花,宽大的脚板在草鞋的摩擦中渗出的血迹浸染了石板,沉重的号子声弥久回荡在西津渡码头。抚摸着广场上那尊车夫的青铜雕塑,我触到了一种坚硬的骨感,我的心为之颤抖。

        透过昔日繁华的表面,于是呈现在眼前的西津渡就不仅仅是一条古街、一处风景了。她兼具古街特点之外,更多的却是古代劳动人民经济文化的中心,更是古代文明的缩影。千百年来,作为基层民众的劳作基地,西津渡承载了民众太多的沧桑与辛酸。那往来穿梭的船只,满载着的不仅是一船船有形的货物,同样也满载着一船船无形的文化。让我笃信文化是随水流淌的。民众的辛劳繁荣了西津古渡,古渡的繁华积淀了文化的基因,从而形成了西津渡特有的人文情怀和文化特色。

        登上长长的高坡台阶,依靠在求生会的木门栅栏前,心灵仿佛也获得了一次拯救的希望。顾名思义,救生会是济渡救生的意思。是当时为拯救、打捞因水难事故而设立的一个慈善性水上安全救助机构。站在门前西望,白日里青灰色老屋的檐角屋尖,此刻被一圈圈的霓虹灯点缀得色彩斑斓,层层叠叠弥望远去,隐约现出远处玉山脚下超岸寺飞檐斗拱的轮廓。收回被光彩迷离的眼,一转身一座高耸的石塔已经占据了我的视野。这是一座元代建造的用青石分段雕成的过街石塔,名为“昭关塔”。昭关石塔是我国惟一保存完好、年代最久的过街石塔。佛教的解释,塔即是佛,所以我们从塔下的券门经过就是礼佛,是对佛的顶礼膜拜。带着这样的心情,我氤氲在石塔边观音洞飘出的袅袅香烟中虔诚的穿过石塔,也算是向佛祖顶礼膜拜了一回,虽然前程未卜,但至少给我以心灵的慰藉。文明是经历朝代的更替而逐步走向高尚的。在科技远不如当下的遥远时代,人们往往将希望祈福寄托于虚无的佛道礼教,以期得到心灵的慰藉,由此,矗立在西津渡雄伟的昭关石塔更体现了古渡的一种世俗风情与宗教文化的和谐融合。石塔那无暇的白,昭示着人们内心一种通透的莹亮和纯洁心灵归于沉淀后的真善大美。

        六百年风雨沧桑,昔日繁华盛极的西津渡已在浩浩的历史烟尘中归于平静。虽然历史的遗存禁不住岁月的侵蚀,但历史的记忆依然鲜活着。这座曾经体现了古代经济、文化活动中心的古渡口,诞生在人民的辛勤劳作中,宛如一座历史的碑林记载了西津渡一路走过的史迹风云。在这用民众血泪谱写的历史长卷上,在每一级光滑的石阶下面都蜷缩着一堆卑躬屈膝的白骨。他们用生命铺续了历史前行的路;用血泪溢满江河承载着历史的巨帆;用枯筋粗手将串串文化的符号镌刻在古渡的巷陌幽径。

       徜徉在这平平仄仄的青石古道上,俯身细听,仿佛还能听见那车辙压过青石板依稀传来金石咬合的沉重叹息声,体味着那些在风雨飘摇中伫立了千年,融古代建筑艺术与民俗文化于一体的沿街小楼的风情,感受着古渡宗教与世俗、人文与自然和谐融合的独特魅力。我久久迈不出那道历史的门槛。历史远去了,远去的历史从不开口说话,西津渡也不说话,她是沉默的,沉默让历史深不可测;她又是孤独的,孤独让历史密不可宣。静默中回望西津古渡,那掩映在夜色苍茫中的老街显得悠长而寂寥,老街上静静伫立的雕塑,喻示了一种不屈的民族精神和与时俱进的沉稳气魄。西津渡在现代文明的潮声中静默深思,但没有在无奈的叹息中枯萎老去。她背依历史,面向未来,用坚毅的目光传承延续着一个民族不老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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