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7452639135584.jpeg  老戏台,是找不到了。它消失在城市的背后,也消失在所城的老时光里。


  关于所城这座老戏台,有限的史料中没有详细的记载。但我相信,它一定是在西皮二黄登陆烟台,伴随着所城日起昼落、充满烟火气的日子诞生的。巧笑倩兮,姹紫嫣红,舞台上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英雄奸佞演绎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家国情仇,也拉扯着俗世中的芸芸众生,于庸常的日子里寻一点欢乐趣味和梦幻希望。


  一座老戏台,演绎的是戏里的人生和世界,也是所城的故事和过往。


  所城,这座因防御守护而建的城,它的岁月里,一定有过充斥着兵剑利刃铁腥气的年代。《明史》记载:1398年(明洪武31年)为加强海防军事建设,防止海上倭寇不断侵扰,朱元璋准奏批建宁海卫“奇山守御千户所”,这就是烟台城市最早的起源。当年所城“砖城,周二里,高二丈二尺,阔二丈,门四楼,铺十六,池阔三丈五尺,深一丈。”城内建有兵营区、操场区、粮仓区和指挥区。几百年里,将士官兵施展的舞台是海防、是前线。这座老城记忆的是金戈铁马,鼓角争鸣。1664年,清康熙皇帝下旨废除“奇山守御千户所”,将士们解甲归田,弃兵为民,自此所城从军事上的城堡变成了一个生活区,所城有了安居过日子的气息和希望,奇山所也成了带有生活味儿的所城里、所城。


  褪尽了兵刃之气的所城,用它的老根蔓延起一处富庶宜居之地。并在十九世纪60年代烟台开埠后,迅速发展,长成一座城市。这样的城市,是需要舞台上的轻歌曼舞来冲淡它原始血液里的兵气味吧,还是外族入域、开埠纳异的年代,口岸开放的繁华里需要一些东西来锦上添花,亦或老烟台人的血液里就流淌着这样的一些因子?


  京腔京韵就这样遇见了这座叫“烟台”的城市,一见钟情,一见如故。京胡吱呀,京腔悠扬,在时局的变动中起起伏伏。


  从清末四大徽班进京,衍变成为京剧,京剧已成为民族的奇葩。京剧传入烟台的时间很早,清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烟台莱阳的王鸿奎即从北京请来师傅办起了京戏班,在四乡演出,其时,“京剧”作为剧种名称尚未出现。1861年,烟台开埠,商贸经济迅速发展,成为京津沪之间海上交通的中转口岸。往来于京津沪之间的轮船经过烟台,一般会停靠数日,而乘坐轮船的戏班经常会利用这段时间上岸演出,于是,这座沿海城市也逐渐成为许多戏班子的献艺之地。随着丁香花和芭蕉红的关东戏班的到来,1898年老烟台人见到了魅力无穷的京剧,很快就征服了看惯柳腔、茂腔的烟台人,京剧在烟台扎下了根。尽管京剧传入老烟台(芝罘)的时间较之其他县(市)区晚了数十年,却发展迅猛。开埠后烟台商贾云集,在文化生活相对单一的年代,听京戏几乎成了人们唯一的选择,烟台人由此爱上京剧,逐渐成为名角荟萃、票友众多的重要京剧码头。京剧是“北京学成,天津走红,上海赚包银,烟台来验收。”烟台“京剧码头”“京剧之乡”的称号就此叫响。尽管烟台不是某个流派的发祥地,也不是哪个京剧大师的成名之处,但烟台京剧名闻遐迩却是不争的事实。这或许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烟台的观众和戏迷,不仅数量多,其爱戏、懂戏在梨园界颇有影响,而且异常挑剔,使名角对烟台视若畏途,却又期盼能在这里一展技艺得到真戏迷的认可,因而争相登陆烟台。当时有两句顺口溜专道烟台京剧演出盛况:笙歌永夜倾城醉,小巷层楼多戏痴。


  京剧在烟台的盛行,催生了烟台演戏的场所。烟台早期有三座围着八仙桌边看戏边喝茶的老茶园子,一曰德桂,二叫赢洲,三为群仙。这“群仙茶园”的投资人就是所城里的富户刘子恒家,建于清朝即将灭亡之前。很多老烟台人有“丹桂情结”,它的前身就是“德桂茶园”,后改称丹桂茶园,1916年更名为“丹桂大戏院”。因戏院的繁盛,门前的街也同时更名为“丹桂街”。四年之后,又有了瀛洲大戏院;1931年,丹桂西侧又有了吉祥戏院(初名寿仙戏院);次年,又有了群仙茶园改建的福禄寿大剧院。一座不足10万人的小城,在20世纪之初竟然有大小戏院十几个,可见京剧在烟台的繁盛。还有七八处戏台—大庙、毓璜顶、福建会馆、塔山等一些固定戏台供京剧演出,还有那些深入乡野村寨的京剧草台班子……


  所城的老戏台大概就是这个时候粉墨登场的吧。


  在记载烟台老戏院、老戏台的文字里,如今是找不到所城老戏台只言片语的。但即使没有关于所城老戏台的语言能详,也能想像出它诞生的顺理成章和惊艳时代。作为这座城市的发源地,所城里藏着背景深厚的深宅大户、耕读世家,商贾绅士、官宦子弟,也居住着市井俚人,平民百姓。他们或富裕、或俭廉,或激越、或平淡的日子里一定是需要一些婉转和起伏,需要一些色彩和响声来点燃那些白昼和夜晚,在鼓点的铿锵中缅怀所城远走的兵器时代。京韵悠扬,京腔醉人的京剧适时登场,与他们血液里潜伏的某些因子,在某一个时刻碰撞出火花,演变出一些故事和传说,所城人需要一座他们自己的戏台,看戏台上的戏剧岁月,过他们自己的日子和人生。


  据说,所城老戏台的原址在刘子秀故居的东面,这应该是一个清末制式的戏台吧,有与所城历史相称的古朴,也有着与戏剧相合的些微繁复,坐南朝北,斗檐飞翘,拔地而起,气派、端庄又接地气。逢年过节,婚嫁迎娶,所城里人在这里庆贺聚会,看戏找乐,戏台上下,锣鼓合着京胡京腔,悠远绵长。台上净、末、生、旦,丑的戏剧人生,也是台下众生芸芸的喜怒哀乐。自然,这种时候,最高兴的是那些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嬉笑玩耍的孩童了,他们掰着指头数星星盼月亮,才盼来的盛大节日;那些平日里躲在深闺描花绣凤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一定也是盼着这样的时刻,满台飞舞的水袖,顾盼生辉的流转秋波,在抑扬顿挫的咿呀声中,道尽了她们的心事和希望。最热闹最喜庆的,还是大年初一、正月十五的打财神了。锣鼓声中,台下的观众争先恐后地涌上台前,用铜钱打舞台上的财神,用打中财神来寓意一年的顺心顺意,财源滚滚。戏台上的《龙凤呈祥》和团圆,是他们希冀的日子,期望的安居乐业和富足。老戏台演绎着人生,人生也在戏台上演。


  京剧在烟台兴盛之时,作为烟台“根”的所城,出过开戏院的富庶大户,也出过恋戏的戏迷,更有深爱京剧的票房。他们对京剧的贡献与京剧的缘分,留给烟台京剧史光辉的一页。京剧一经传入烟台,戏迷不再满足于做一个看客,于是,同好雅集,蔚然成风,便有了京剧爱好者的业余组织—票房。所城里有京剧爱好者组织的“同乐会”,高手云集,常年有活动,赶上年节,“同乐会”的名票粉墨登场,其唱腔、其身段、其伴奏,与旅烟的名角有得一比,声名远播。所城张家的张金波更是票友中的佼佼者。张金波原名张春瑞,号兰坡,1917年出生于所城西门里老宅,受烟台浓浓京剧氛围的浸染,自小迷戏,常泡票房票戏,他不顾父亲的强烈反对,几经波折,终是下海演戏,并在1947年投奔亲友,去了北京。托人见到了病重的金少山,并拜侯喜瑞为师,后又入蒋少奎门墙。张金波曾与多个“名角”有过合作,还挑起了自己的戏班子,南下北上。天生的刚嗓,洪钟震瓦,据说他能唱“两个半眼”,梨园难寻。在当时的京剧舞台,享有声誉。遗憾的是他以痴迷京剧开始的戏剧人生,却由于个人的选择终是远离京剧的舞台,无以所终。或许,这就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吧。诚如烟台老戏台两侧的楹联:“尧舜生,汤武净,桓文丑末,古今来多少角色;山河彩,日月灯,风雷鼓板,天地间一大舞台。” 同一个舞台,不同的时段,不同的“角”和票友,多少人演着相同和不同的戏,随着所城老戏台的兴盛、变动、堙没而盛开、流传和消亡,随着所城光阴的渐逝,而淡出舞台,从隆重走向平淡。


  没有确切的记录告诉我们,所城的老戏台消亡于何时。穿越100多年的时空,烟台很多曾经的繁华之地,都成了深藏于闹市的冷清小街。即便是“丹桂戏院”,这座见证了烟台京剧繁荣历史的大剧院、大舞台,也几经变迁,不再风华绝代。何况是所城这座师出无名的老戏台呢。昔日的紧锣密鼓、西皮流水、如雷的喝彩、孩童的嬉戏、闺阁人的心事、戏台上字正腔圆的唱腔……都随着消失的老戏台渐渐走远。


  冬日午后,我走进所城,沿着宁静的老街、小巷,寻寻觅觅,走走停停。一处处老房子、雕花的屋檐、窗棂、沧桑的拴马石、老的梧桐、老的石头、破旧拥挤的四合院……每一处,都镌着所城的记忆,盘根错节,缀满了故事。岁月用一条经线串起了所城的兴起、繁荣、和如今的落寞。紧邻老街,是现代化的城市和闹市区,车水马龙,喧嚣热闹。似乎是两个世界,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所城管理部门人员的指点下,我在所城刘子秀故居的东侧,找到了所城老戏台的大概位置。如今,这里是北河街菜市场。


  很大的一个菜市场。夹杂着海鲜的腥气,蔬菜的清新、烤地瓜的香气,买卖谈价的嘈嘈杂杂….一时间让我有些恍惚。没有雕梁画栋的老戏台,没有满台的才子佳人咿咿呀呀,辗转悱恻;没有京胡大鼓、京腔京韵,没有看戏人,也没有演戏人。时光,抹去了一个老戏台的所有痕迹。纵使曾经的戏台上风云涌动、山海呼啸,转眼百年,谁还记得,这里有过一个老戏台?它已经变成了生活的戏台,上演的是民以食为天的柴米油盐,千家饭菜,万家灯火。


  不远处,所城老街里飘来一曲京胡悠扬的伴奏和清亮的唱腔。纵使没有了所城的老戏台,所城依然还在继续着这座老城的历史和精彩,用不变的京腔京韵演绎着“京剧之乡”的传承和发扬。也演绎着这座城市的过去和希望。


  因为所城,就是这个城市永远不老的戏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