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小时候谁不曾盼过年?谁不曾掐着指头问得大人实在不耐烦?如今,每到冬深腊月,总是不由地念起那些年,念起那些充满了年味的年。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今天就杀猪。”做豆腐,蒸豆包,杀年猪,做新衣,办年货……综综样样,在那些殷实的人家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的,而在我们那个偏僻的小村,这样的人家真是寥寥无几,终归是各有各的难处。我家是父亲过早地因病去世,大姐刚刚出嫁,母亲带着哥哥妹妹和我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快过年了,孩子们都有自己这样那样的期盼,却不知道当时母亲最盼望的恰恰是我们快点长大。后来曾听母亲说,你爹没了,你们三个,一个十三,一个刚八岁,一个才五岁。哪怕你们都十多岁了也好啊。

        虽是村子里收入最少的人家,但我们兄妹是穿得最整齐最干净的孩子。我家分的粮食最少,但我们从没挨过饿。那时黏大米是稀罕物,母亲总是把攒下来的黏大米磨成水面,冻成面团,给几个亲戚朋友家留好。平日母亲省吃俭用,但年底还是很难给每人做上一身新衣服。又快过年了,大姐姐夫早早地张罗着把年货给母亲带出一份。大姐格外还想着给我和妹妹买漂亮的头花,是那种带绿叶的粉红色玫瑰花卡针。姐夫却和哥哥商量着买哪种烟花爆竹。母亲一向勤俭,她去街里办事,我和妹妹很少跟着。一个夏日,母亲上街给父亲买药,顺带买些日用品,精打细算的母亲想给孩子买点糖球吃的时候,一掏兜一分钱也没有了。看着小女儿小脸儿上爬满了汗水,竟然连一块糖也买不成,母亲十分歉疚。而只有五六岁的妹妹被母亲牵着,趔趔趄趄来回走了将近十里路,热得汗水顺着刘海往下淌,却没有张嘴要一次东西。我们都喜欢跟着大姐去街里,特别是妹妹,更依恋大姐。靠在大姐身边,总能吃到她给买的几个冰凉酸甜的冻梨两只香脆的苹果一捧甜甜的黑枣什么的。

        那一年,我终于十岁了,妹妹也上了学,哥哥在读高中。外地的姑姑请人为哥哥做了一身很时兴的蓝趟绒制服和一件黑哔叽大棉袄。大表姐来送新衣服时,简直是我们的节日。大表姐眨着美丽的大眼睛,塞给我一双好看的红袜子,笑呵呵地说,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姨母家也捎来了我和妹妹的新衣服。母亲满怀感激打开这些包袱,一股东北腊月清爽甘甜的气息扑面而来。母亲也把自己精心赶制的棉鞋棉帽捎给别的亲友。本来很帅的哥哥穿上新衣服更帅气了。母亲不时地叮嘱着,好好学,将来有出息了,可别忘了这些恩情啊。母亲从箱底里小心地拿出她最喜欢的黑大绒夹袄,用烙铁仔细地熨了又熨。我记得,颜色很正,绒丝细密,里料柔软,盘扣,偏襟儿。母亲穿上它,衬得白净的脸庞像满月一样端庄。

        村子里,不时从这家那家门口涌出一团团热腾腾的蒸气,飘散着各种绵绵软软的香。母亲做饭非常好吃,能把粗粮做精做细。同样是贴在锅边的玉米面饼子,母亲做出来就精致小巧,酸甜可口。村里常来家里坐坐的婶子嫂子们,总喜欢边吃边夸母亲的手艺。母亲总记着别人的好处,总能体恤到一些乡亲生活的不易。有点好吃的总是谁吃了都比她自己吃还要开心。年味的饭菜样数不多,但我们还是很期待。最开心的是母亲会选一个大家得闲的日子,把关照着我们的乡亲请来,用心备上一大桌酒菜,默默地表达一点感激之情。这是一年来最丰盛的一顿饭。酒香菜香弥漫着两间草房,一直暖到了每个人的心里。

        就是办年货这件事,三个孩子年龄小,总是依赖着大姐。眼看,孩子大点了,母亲也有了主意,决定让孩子们去办年货。而我,主要负责买年画。

        母亲信任地把一元两元的钱放到我手里,嘱咐了几句,就在家等着我买的年画了。

        揣着这几元钱,很是自豪。我知道,母亲喜欢连环画,并不太喜欢聚宝盆上抱个大鲤鱼的胖娃娃那种。不知为什么,我从小就和母亲有一种默契:画中,一定要有美丽的女子,故事要曲折耐看。走在去镇里供销社的路上,心里把自己知道的故事回想了一遍又一遍,也许会有更好看的故事呢!想着这些,那铺满风雪的小路,也显得格外明亮起来。到了供销社,立刻融进出出进进的人群之中。那个有着四扇厚厚花格子木门的大供销社,还有进门后那股充满诱惑的香香甜甜的味道,曾多少次扑进我越来越深的梦境啊。小女孩儿把手插在兜里紧紧捏着钱,克制着其他种种的诱惑,只把大大的眼睛盯在一张张高高悬着的年画上。

        选来选去,算来算去,最后终于定下来要买的画。当那个漂亮的售货员用细细的纸绳把十来张画都叠好扎紧递到手上时,心早已雀跃欲飞了。

        到了家,正在糊棚的哥哥有些不满地说,买得太多了,往哪贴!多是多了点,母亲非但没有责备我,反而赶紧腾出一块地方,小心地打开画。卷在一起的年画,刚一打开,那股难以言说的芳香扑鼻而来,沁入肺腑。我跪倒爬起地给母亲复述情节,美滋滋地看着母亲满意的神情。那年买的连环画《追鱼》,母亲后来能细腻地讲给别人听。还有一幅人物画《李清照》,哥哥把它贴在了一进屋门右面的墙上。哥哥无疑很喜欢这幅画。画面是清新淡雅的色调。清风皓月里,执笔题诗的李清照上着淡黄的短襦下结素净的长裙,衣袂飘飘,柔婉含蓄,似乎正面对着众多才子的挑战,写着那句千古流传的名句: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大年三十贴春联是很讲究的一件事。村里能写对联的人太少,年前早早地就要去求人,内容也难免千篇一律。那年,门上的春联是哥哥自己创作、以他略显稚气的字体书写的:寒门无庸人人人好,瘦竹有亮节节节高。母亲一边忙碌着一边听我读春联。对我那些快言快语的解释,哥哥也是连连点头称赞。

        哥哥用白报纸糊棚时,讲究横平竖直严丝合缝,对极为努力地帮他刷浆糊的我总有几分不屑。哥哥是有名的高材生,我知道他嫌我笨手笨脚,就更努力地去讨好他,好得到他几句夸奖。

        真是太兴奋了,穿着新衣服,吃着甜美的糖果,品味着到处洋溢的年味,我竟有点晕晕乎乎醉了酒的感觉。母亲和好了饺子馅开始包饺子了。哥哥擀面皮像制作艺术品似的,一边擀一边炫耀,母亲也不住地夸奖他。妹妹也笑嘻嘻地学着包饺子,弄得小脸蛋和袖子上也沾上了面粉。或许太累了,我倚在炕沿边上想休息一会儿。朦朦胧胧的,墙上的李清照袅袅婷婷地走了下来,来到我身边。只觉清风徐徐,芳草萋萋,一阵柔柔的笑语声中,这个神仙似的姐姐拉着我的手,一会儿飞到荷花池畔,一会儿又飞上了摇摆的秋千。我咯咯咯地笑着,飞着。突然,下起了骤雨……“清照姐姐——”我急切地喊起来。却听母亲正在耳边低声唤着我的乳名:“霞,快起来,接神了!”一时间,爆竹声声,烟花灿灿,年味满满。

        过年了!过年了!

        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融进了母亲的笑容中,也融进了朦胧而又美好的憧憬里。

初一大清早,拜年的孩子大人就陆陆续续地来了。只听人们对母亲啧啧称赞着:“这是自己写的春联啊?这孩子肯定有出息,写得太好了!就是不一样!你将来有依靠啊!”又有赞叹的声音说:“这是二姑娘买的画啊?好看!”那时,我偷偷地瞥一眼母亲,在母亲看似平静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难以掩住的欣慰和自豪。

        那些年,那些母子们相依相扶走过的年月,母亲应该是幸福的吧?而如今母亲也已过世五年多了。那些浓厚的年味也随着岁月的增长渐去渐远,但那些温暖的情愫已深深刻入了我生命的年轮。现在的孩子们,或许也会有他们热盼的新年礼物和津津乐道的年味吧?而当初,母亲对我们几个孩子的那份信任和期待,那些影响和引导,何尝不是母亲给予我们一生的最贵重的礼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