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渡口,是南运河畔东村和西村人历史上最温暖的一段记忆,它是随着渡工聋叔的突然病逝而消失的。

        聋叔在老渡口为东西两村的村民往来摆渡了具体多少年,连当初派聋叔来这里做渡工的东村队长也记不清了。人们只知道因为聋叔真的很聋,而且腰弯腿跛,生产队马厩里的活计不再适合他,队长就带人在横穿东西两村的南运河边盖了一间低矮的土屋,叫木匠造了一条木船,让聋叔做了摆渡工。

        从此,东村的社员们去西村“客地”种地(属于自己村队却位于他村的土地被称为客地),再也不用披星戴月的带着干粮、赶着牛车,绕道七里外的“镇社桥”赶往自己的“客地”了。西村的社员们也沾了聋叔的光,常常"借道"聋叔的渡船渡到对岸东村自己的客地去耕种。有了这摆渡,两村各自在外村的土地都得到了及时的播种和收获。过去只种一季的土地可以种两季了,曾经能够除一次草施一次肥就算幸运的庄稼,现在可以因时因地进行除草施肥了。那些丢之可惜耕之费力的“客地”,再也不是东西两村社员们心中的一块鸡肋。

        春种秋收,客居他村的土地产出的黍稷菽麦充满两村的粮仓,社员们的口粮也跟着丰盈起来。虽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的东村西村,现在亲眼看到了自己逐渐鼓起来的粮袋子,终于破解了多年以来压在他们心底那个秘而不宣的谜团。那些曾因自己“客地”欠收而怀疑是对方村民顺手牵羊趁火打劫所造成的隐隐怨怼,也终于在逐渐饱胀起来的粮袋子里,化作了一颗颗闪亮而友好的籽粒。

        朴拙的村民深为自己过去的猜忌、小气感到惭愧,他们带着歉意和真诚开始相互搭讪。在经过彼此的村庄去“客地”上工的路上,无论是相识的还是不相识的,双方都早早地把堆了满脸的笑意送过去,然后怯怯地客套上一句。以前两村的小孩子们只要看到河对岸的人影,就会隔着河岸大叫着:西村(东村)的孩儿啊,你别哭!你妈又生了大肥猪!西村(东村)的猪啊,你别叫!偷人家粮食要被咔!(qia四声)那“咔”字长音出口的同时,还不解气地恶狠狠地伸出右手,五指并拢,冲着对方脖颈的地方,遥遥挥刀而下,仿佛真的能把对方就地正法。而现在,小孩子也敏锐地感觉到了大人那些微妙的变化,有样学样,再看到彼岸的人,也会远远地抛去友好的笑脸,不再亲娘祖奶奶的骂战了。在两村大人孩子心理,都有了一种心照不宣却羞于率先出口的合好愿望。

        终于,这种微妙尴尬的局面被聋叔那句“叫破天”的喊声打破了。腰弯腿跛的聋叔在秋收后的一天傍晚,他把自己渡到西村的河岸,站在暮霭沉静的夕阳里,亮开沧桑尖利的嗓门,冲着西村家家户户飘起的袅袅炊烟,一句句的高声喊着:西村的社员们!今儿黑下,东村演《红色娘子军》!都来看吧!都来看吧!……来吧——来吧——

         多年以后,人们谈起那天傍晚站在河岸喊话的聋叔,都说那夕阳中的侧影和电影里的洪常青一样好看,更让人觉得诡异的是那一晚上的聋叔突然耳聪,他一边把去看电影的西村社员一船一船的渡过河,一边大声地和岸上或船上的人说笑着,还时不时的唱上两句:向前进!向前进!

        聋叔善意的喊声永远镂刻在东西两村那一代人的记忆里,他为两村的互通有无和友好往来,开启了多米诺骨牌的效应。从此以后,人们开始串村看戏,互换麦种,交流耕技;义气相投的少年人“桃园结义”,趣味相合的小姐妹契合金兰,不久,还有了情投意合缘定三生的婚嫁之约。南运河畔低矮的土屋和简陋的木船,那无声的渡口和北逝的流水,都是这些美好历史的见证者和书写者。

        有了这种深厚的交往和真诚的信任,再难的问题也能迎刃而解。 1983年的冬天,两村的队长应聋叔邀约在那间渡口的土屋里议事,聋叔正式提出“罢渡”。一周后的深夜聋叔猝然病逝。

        聋叔走了,渡口没了,人们往来两岸,只好又绕行七里外的“镇社桥”。不久,两村队长商议尽快施行早已筹划好的计划:按聋叔的建议,在摆渡口架一座通往东西两村的竹木桥,并本着老祖宗的“丑妻近地破棉袄,庄稼地人三件宝”的教益,友好交换耕种各村的客地。

         燕子飞回来的时候,一座由四根红松圆木做桥柱,几十根粗细均匀的长竹篙做桥身桥栏的简易竹桥建成了。那一天,东西两村的妇女和孩子穿上过年的新装在竹桥上穿来走去,他们唱着歌,随着竹桥摇动的节拍为新桥落成踏新剪彩。

        竹桥通行了,去县城赶集、上学的西村人可以推着自行车过河了,想去约会的小伙子不用再一边感叹聋叔的渡船一边失落落的巴望着隔岸心爱的姑娘,他可以跑着去对岸的杨树林,给他心爱的姑娘送去生日礼物。

        聋叔的船搁浅了,它仰躺在土屋窗前的院子里,成了人们来去歇脚的桌凳,成了小孩子们游戏的道具。但,两岸的村民却没有忘记聋叔,没有忘记那个一声大喊,捅破尴尬的窗纸改写两村交往历史,任劳任怨为人摆渡,朴素憨厚的渡工。走在竹桥上,人们感受着竹桥因负重所带来的上下左右前颠后跳的摇动,仿佛又回到了聋叔的渡船上,窸窣咿呀之声,真像聋叔的笑声。

        高中三年,我每天都是看着清亮的河水、悠游的小鱼,荡秋千般嬉笑着飘过竹桥,去东村和我结义金兰的姐妹一起,背着书包走向充满青春梦想的校园。竹桥成为我们青葱岁月里不可复制的心灵参照。 

         2002年合乡并镇,散校集中。西村的小学校被合并到东村,年幼的小孩子们需大人护送过桥才能去上学。于是,两村又出资重新建桥。用六根坚固的电线杆在河心打桩固定桥身,防腐桥梁枕木一根根整齐平坦的铺成2米宽通道,钢丝网桥栏防护,安全美观。一座真正的木桥彩虹般飞架东西两岸,孩子们终于能够如履平地的蹦着跳着嚷着,安全地跑过坚固的木桥了,得意洋洋地摩托车也会在孩子们追逐的笑声里不着痕迹的扬长而去。

        又一代人在这渡口桥上那踏实安宁的往来穿梭中,长大了。

         就像木桥下静流清明的河水,岁月的流光也在悄然逝去。2012年,我回到阔别五年的故乡,梦里常常跑过的木桥不见了,在它曾经站立过的地方是一座宽大敞阔、恢宏壮观的现代化混凝土梁桥。十二个高大敦实的桥墩,两两相对立于水中,如巨人的手臂,把大桥高高举起;灰白色的石砌桥台,仿佛一张大眼的巨网稳稳地缚住桥梁两侧的路堤。阳光下,灰亮平坦的桥身向东西两侧舒朗的伸展着,像展翅的巨鹰,飞跨在南运河的上空。银白镂空的花形钢铁桥栏,严整美观,充满韵味;花木掩映、红翠相间的中央隔离带,又为这座名为“北环桥”的矫健雄伟,平添了几份妩媚和秀雅。

        站在桥头放眼望去,六个宽阔的车道上,一辆辆大卡小卡大轿小轿名类不同的车,飞驰着、喧闹着,追赶着时空,从天涯海角四面八方呼啸而来,飞驰而去。声声汽笛永不寂寞地诉说着现代化工业和农业的繁忙与繁荣,还有玄妙深奥的高科技未来。

        随着六个宽阔车道奔跑起来的,不只是远处湛蓝的天空,还有我这颗惊叹于故乡断崖式变迁的心。“北环桥”已不仅仅是取代我故乡老渡口的标志性建筑物了,它俨然以一道风景的仪式成为了一个区域凝聚的灵魂。

        抚摸桥栏,思绪随记忆葳蕤起来:究竟是那老去的渡口修渡了变迁的桥,还是变迁的桥在沧桑岁月里修渡了退出历史舞台的渡口?

        想着,问着,那渡口、竹桥、木桥的身影便具体而生动的交织于眼前,心中不由生出无限恩谢和一丝禅意。

        桥无语,风亦无语,唯桥下汤汤流水,欢快地吟叹着奔向梦中未来的新天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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