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进入大雪,伴随着一场凛冽的西北风,零下七度的寒流骤降中原大地,滴水成冰。清晨起床,走出省城闹市小区,我深呼吸一下潮湿的空气,乍然就嗅到了一股子久违的生烟草味儿,是那样亲切地吸引着离家多年的游子,身不由己寻着一墙之隔工地上袅袅飘散的烟味儿奔去。


  故乡地处豫东黄泛区,在我泛黄的记忆中,因贫穷落后,一直保留着农耕社会的一些生活状态。每年冬天,村西那条上游直通黄河的贾鲁河,如冬眠的蛇一般静卧在河槽里,水面结满实冻的冰凌。我们这些孩子在河面上溜冰打陀螺,手掂一块半截砖使劲儿朝冰凌上砸一下,冰面只留下一点白色痕迹。从黄河故道席卷而来的寒风夹裹着漫天黄沙,如牤牛犊般在毫无遮拦的原野上横冲直撞,将村人的露屁股土坯房都给冻透了,屋檐的麦草上悬挂着一尺长的冻琉璃。遇上大雪扑门,贼冷的冬夜,老街坊们相互串门子,既没有电,更缺少煤火取暖,热情的主人从院墙根的雪窝里扒拉出来一掬子半干的豆秆,或者秫秸秆和棉花秆之类的柴火,搁堂屋当门的火盆里用麦秸火引燃了,紧闭屋门,腾空而起的浓烟立时弥漫了三间屋子,雪花一般的飞灰落满人的头上和身上。家家户户的火盆,都是用贾鲁河滩的胶土泥掺碎麻穰,像揉面团一样揉筋道了,拿一个铁洗脸盆当模子脱出来晒干的。烟雾缭绕中,老爷们围着火盆,纷纷把装满碎烟叶的长烟袋锅凑近火堆,滋啦滋啦吸溜得铜烟锅直冒火星,有人“咳咳”不停的咳嗽着,鼻涕眼泪随着五官的错位被烟火给呛出来,弄得满头汗涔涔的,俗称“烟暖”。男人的话题自然离不开眼前这场大雪,地里的麦子不缺墒,来年盼望着好收成。你一言他一语,话题喷得寡淡了,又扯到前三皇后五帝,天南海北喷大江东。娘们则躲在墙角处,就着如豆的昏黄油灯,不时将手中的钢针搁鬓角的发丝间膏膏脑油,哧啦哧啦纳鞋底。三个女人一台戏,头抵头小声咕哝一些家长里短,谁家新娶进门的媳妇长的齐整又孝顺,谁家的娘们手长不沾闲好惹是非,说来绕去,就有人夸口自个娘家侄女出脱得一表人才,年方二八还没寻着婆家,于是就有女人急忙插嘴说,娘家侄儿在部队当班长快提干部了,赶明儿写封信把闺女的相片寄去一张,大包大揽先定下这门好亲事。


  乡村的冬夜是那么漫长,男人和女人聚集在一块,似乎永远有着说不完的话题。直到有人憋不住尿了,才起身拍打着厚棉裤大袄上的烟草飞灰,陆续出门踏着脚脖深的积雪散去。这时候,主人从火盆的死灰堆里扒拉出来早已埋进去的半截砖,俗称“热砖”,小心拿破尿布包裹好,塞被窝里放在孩子的脚头暖脚。当年,我家族爷合心小时候,他爹和他叔老弟兄俩守一棵独苗,下雪天娇惯怕冻着了,也是搁火盆里烧的热砖放在脚头,结果把被子烤糊了,烧着合心一只脚,五根脚指头像蝎子爪一样翘在脚面上,走路一瘸一拐,从此落下一个“翻鳖爪”的外号。


  寒冷的冬夜,倘若没有街坊们串门子,即使自家人感觉再冷,却轻易不“掌火”(土语)取暖。孩子们冻的扯鼻涕蹦脚嗷嗷叫,大人瞪眼训斥道:“烤啥火啊?火会烤馋的。”土话的意思是说,烤火就跟吃肉一样,越吃越馋。皆因院子里那堆庄稼秸秆,是储备一冬天做饭用的釜底薪柴,清贫的日子慢打发,自家人不能随便烤火给浪费了。


  童年的我耐不住冻,就去牲口屋跟一帮子发小挤被窝。生产队的牲口屋南北一拉溜五间土坯草房,中间没有隔夹山墙,起脊的屋梁上棚几根檩条,上边用紫穗槐荆笆棚严实,屯满喂牲口的碎麦草。我们几个孩子扒平草窝,裹一条被子挤在一块打热闹,睡到半夜,“翻鳖爪”的合心喂饱牲口,挑着木桶从街心的水井里担水饮牛最后一遍水,浑身冻透了,用喂牲口的麦糠掺红薯梗掌火取暖,一股子浓烟顿时升腾起来,弥漫了整座屋顶,薰呛得我们出不来气,索性拉被子蒙住头,缺氧闷一头汗水。棚子下边十几头吃饱草料的牛,一晚上不停的屙尿,浓烟味儿掺和着尿臊味儿,由鼻腔直入肺腑,感觉从汗毛眼里透彻骨髓。这便是几十年来我的嗅觉对故乡烟味儿特别敏感的缘故,从小在烟熏火燎中长大的孩子,那种清贫日子里的记忆刻骨铭心。


  最难忘的是故乡上空袅袅升腾的炊烟,广袤的大平原上,村庄连着村庄,如星罗棋布一般。庄户人家的厨房,大都倚主房搭山墙而建,或者在陪房的南头支起一个简易厨棚,锅灶贴后屏墙垒砌,墙上掏个窟窿直通灶洞,外边用砖头贴墙壁垒一个一人高的冒烟筒,俗称“撅尾巴狗”。乡村的傍晚,天空幽蓝而明净,随着西天际的日头渐次隐入一片火烧云,村舍人家的灶洞就先后冒烟了,开始冒出来的是滚滚浓烟,如远古时代的烽火那般遥相呼应,清幽幽打着旋儿直入蓝天,召唤着田野里事农桑的主人荷锄而归。待铁锅里的饭食快要煮熟的时候,灶洞里的薪柴即将燃尽,缕缕白烟从灶洞里伴随晚风飘散开来,很快融入黄昏时刻大地潮起的雾气中,村舍上空笼罩着一片氤氲紫气。炊烟里混合着奶奶熟面酱的新鲜葱花味儿,还有母亲熬苞谷糁的焦糊味儿。嗅着这股子香甜味儿,鸡鸭鸣叫着呼朋引伴陆续归巢,骡马的咴咴嘶鸣和狗们相互“汪汪”的低吠声,映衬出乡村祥和宁静的画面。我和一帮子孩子背着沉重的草篮,从贾鲁河滩的树林里钻出来,早已饥肠辘辘,巴望着回家喝一碗苞谷糁糊涂,再拿一个刚出锅暄腾腾的杂面锅饼,夹着面酱一溜小跑奔后街去听说书艺人的《杨家将》。


  故乡的炊烟里也有辛酸往事,夏季一场连阴雨刚住,把院子里的柴火垛都给淋湿了。晌午头,湿热的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儿,母亲钻进厨房擀杂面条,让我打下手去烧锅。我一个劲儿朝灶洞里塞湿豆秆,釜底的薪柴光沤烟不冒火,热辣辣的烟雾呛得人睁不开眼睛,母亲连声打喷嚏,两眼揉的通红像皮桃核。忙活半天才烧滚一锅水下面,端起饭碗走出院门透一口气,抬眼望去,发现家家户户厨房的屋顶浓烟四起,就跟失了火一般。左邻右舍的婶子大娘们打厨房钻出来,几乎跟我母亲一个模样,身上除了四个布衫角是干的,其余水湿贴在前心后背,一个个嘟囔着直骂老天爷。那顿饭是在村人的诅咒声中吃下的,品出来的滋味自然满含着生活的苦涩。


  故乡这种农耕生活状况,一直延续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仍未改观。那年冬天,我从南疆战场上负伤退役回老家疗养,五更寒天,妻子要生头胎孩子,偏僻乡村缺医少药,摸黑只能去请村里的“老娘婆”接生。老娘婆是个小脚老太太,起床头一件事是往嘴里叼一根烟卷,咳嗽的撕心裂肺,进门就将一口浓痰吐在了地上,打着寒颤冲我说:“赶紧掌个火!”我从院墙跟掂来一口破铁锅,掬一堆棉花秆用报纸燃着火,满屋子烟雾升腾,飞灰飘零,让我那呱呱坠地的儿子刚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嗅到了故乡特有的烟草味儿。


  去年腊月下旬,我回归故乡过年,进村就看到街心烈焰熊熊,一群老街坊扎堆围坐在当街的火堆旁喷空儿。乡下已经盖起楼房用上了液化气电磁炉,几乎家家都有空调电暖气,再不用柴草烧锅做饭和取暖了,一街两厢的墙角处,到处是村人丢弃的苞谷秆。常年在外打工回归的村人如鸟儿归了巢,大冷天仍习惯聚集在大街上,将那些苞谷秆拢一堆烤火。街坊们热情地给我让凳子,我当街坐下,任凭热辣辣的火苗扑个满怀,浑身落满花白色的烟灰,耳听那些絮叨过多遍的陈年旧事,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生活场景,一股子久违的浓浓乡情,不觉就溢满了心头。我从心底发出呼喊:“故乡啊,我的爹娘,我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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