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帷幕启开。多伦路123号。30年代上海的一幢西式小洋楼。通往二楼的木楼梯,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沿梯的壁灯悠悠地亮着,钟家妈在等三女儿回来。

        木板墙上挂着清朝时期的报刻南京钟,敲打出的声音,似乎是为这位大小姐迟迟不归而显出焦虑的声音。钟三小姐下午去电影公司试镜头,说好8点以前回家,使得钟家妈到8点之后,便每一刻钟拨打一个电话,只听电话机里发出一阵上海囡囡发嗲的声音,知道了,姆妈,侬帮我楼梯灯开亮就是了。

        11点整,穿着粉色乔奇纱喇叭连衣裙的钟三小姐,象燕子一样飞了回来。钟家妈已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嚷开了。钟三小姐却飞到姆妈身边,先用纤细的手捂住姆妈的嘴,然后在她脸上亲吻了一下。钟家妈便不再吭声。

        钟家妈有三个女儿,两个女儿已出嫁,嫁的都是上海钱庄的老板。唯独三小姐待字在闺中。18岁的心飞得很高,从不用正眼看她两个姐夫,她认为两个姐夫没有艺术细胞,就是一架只会赚钱的机器。一次在底楼客厅里吃饭,大姐夫和二姐夫谈得正兴的时候,三小姐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嘟噜着,整天谈钱,艺术都被你们这些人赶走了。

        两个姐姐并没有为此与她翻过一次脸,毕竟她们比她大10来岁了。据姐姐们说,三妹从小由她们姐妹俩抱大,三小姐的脾气多半是被宠出来的。也难怪,钟家妈原本不生三小姐的,可是漏网之鱼偏偏落在收网的船腹里。钟家妈生产时遇上难产,折腾了两天两夜才生下三小姐。因失血过多,差点把自己的命搭上。因此钟家妈落下了妇科综合症,身体一直虚弱,三小姐除了吃奶妈的奶之外,基本就有两个姐姐照应着。因为得宠,三小姐从小就养成任性的脾性。

        姐夫们爱屋及乌,看着家人都这么宠爱三小姐,自然也把她当成宝了,三小姐发火,便会知趣地停战,然后一味迎合着说,是俗气,我们应该谈艺术谈文化,把艺术气息包围在三妹的卧室里。

        三小姐的卧室在三楼。三楼其实是阁楼,老虎窗外的阳光射进屋内,散落在木质地板上,有点懒散的感觉。其实三小姐早已有了自己的意中人,是电影公司导演。这位导演曾被三小姐偷偷带到家里来过。那天家里没有人,她与导演在阁楼里演绎了一段不被喝彩的情爱故事。导演即将搬上银幕的那部电影也正是一部以悲剧色彩结束的苦情戏。导演一把将三小姐抱到床上,想激活生命的本意,缓解悲剧色彩的气氛。可谁知那天突然下起大雨,奶娘搀扶钟家妈返回家中,无意间重染起悲剧的色彩。其实钟家妈想好准备打算将这件事隐瞒掉,不让自己的丈夫知道,可还没等钟家妈先开口,导演便抢先声明,是三小姐硬拉着他来的,他其实还有其他应酬,还有其他女演员在等他呢,云云。然后看也不看三小姐一眼,只身走了。

        一心想给家人证明爱情应该是纯洁无暇至高无上的三小姐,没有醒过来,依然对导演抱有幻想。可是,钟家三代是金融世家,尽管人人宠爱他,甚至委曲求全地打算接纳,可是,导演这种不负责任的话,还能让她梦死在悲剧中吗?钟家妈决定必须出来干涉这件事。

        然而还没想好用如何的方法干涉,三小姐在拍完最后一组镜头,自己苏醒了。这部由她主演的电影始终未上映。三小姐曾去找过导演,人去楼空,导演已消失得杳无音讯。后来有位和导演有戏的女一号告诉三小姐,别等了!三小姐才恍然大悟。

        不过家中楼梯的灯依旧帮她亮着。那天三小姐拖拉着身子,垂头丧气回到家中,一见钟家妈,便一头栽进其怀抱,伤心不已。旁边的炉上“扑腾扑腾”煮着三小姐爱喝的卡布基若,散发出的清香仿佛也在告诉她,一切都会过去。

        据说三小姐后来一直未出嫁,三层阁楼的每一寸呼吸一直和她作伴。周璇的“天涯歌女”从留声机里传出来,让她会重复地听,重复地演绎。“小妹妹似线,郎似针,串在一起不分离”,唱着听着,她会情不自禁地又想起那个导演,尽管导演对她伤害得那样深。她望着老虎窗,心之疼痛只有她知道。每次外甥女来看望她的时候,她总会捂着自己的胸口,唠叨,说出来的痛不叫痛,只有说不出的痛才是痛。而外甥女却不明白姨的心思,只是干急,姨,您哪痛?我来帮你揉揉。三小姐坐在轮椅上,闭着双眼,摇头,心堵,说不出来的痛啊!

        橙橘色的烛火,幽幽地在玻璃台上飘拂,黑白银幕,如一本泛黄的旧书,敞开着心扉,流淌着时间的岁月。三小姐临终时一直由她的外甥女守候着,外甥女才渐渐明白姨的疼痛之处。为了给她一份宽慰,外甥女特意翻制了一份三小姐那部未出世的电影海报,放在三小姐的面前。三小姐戴着老花眼,模糊地望着海报上的自己,以及海报上导演的名字,慢慢合上了眼。

        三小姐终于走了,因心绞痛而终止生命。但楼梯的灯还照样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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