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也许都在一路逃一路寻,逃避不愿面对的人事,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

  阿筝是正月里出生的女孩儿。

  阿筝的母亲是深山里一个粗俗的女人,穿不合身的、又脏又俗的衣服,说粗话。阿筝的父亲却是村里的才子,博览群书,诗词歌赋,无所不通,只是左腿有一点点儿跛,性格上就有点怪癖,清高孤傲,不合群。阿筝一岁时,父母离了婚。本来,那样的婚姻,让谁看也不合适。

  阿筝跟着父亲和奶奶生活。

  阿筝的家在水边,清清的山泉水,从她家门前流过。阿筝最喜欢水,她在水边玩,看流水怎样携带着阳光远去,看细雨怎样在水面氤氲。再往南,是村里的菜园子。有这股山泉水的滋润,各种疏菜水灵新鲜,又洁净得没有一点儿尘土。

  阿筝长大了。清新脱俗,卓尔不群。看她的一双眼睛,清澈明净,又永远闪耀着不安分的光。

  阿筝上学了。她太聪明了。没有人能比得上她。但她孤僻。奶奶和父亲过于娇惯她。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中考前,阿筝厌学了,阿筝感觉,读书无用。父亲也不在意,女孩子再怎么也是围着锅台转嘛!很多人都为她惋惜,那么聪明的一个孩子!

  她的同学们大都考上了学,飞出了山村。她却固执地留在山清水秀的家。她好像静止的山,不移动的树。沉默着,静静的。又好像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阿筝的心却不安静。父亲的迂腐,奶奶的落伍,让阿筝反感。父亲和奶奶用他们的方式爱着阿筝,沉重又温暖的爱!

  阿筝的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少一点儿什么。

  阿筝常常做同一个梦,梦里,她被关在小小的屋子里,她恐惧,她急于打开门,透一透气,但四周都是墙,一片黑暗,她感到窒息,她要挣脱这黑暗,她哭着喊着要出去。每一次都在哭喊中惊醒。

  终于,有一天,阿筝失踪了。

  父亲和奶奶找遍了村里的各个角落,没有;找到了山里,没有;找遍了同学亲戚朋友家,没有。她连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留下。她像一滴水汇入了小溪,流到远方去了;像一缕炊烟飘过山头,消失在了天空;又像化成了灰被风吹散了。

  父亲哭了,到哪里找阿筝啊!

  奶奶去找人算卦,卦上说,应该往北找,就在路边人家。

  父亲与最好的朋友一起,开始了漫长的寻找。

  一路往北,一个个临路的村庄,两个急匆匆的身影,两双焦灼的眼睛。

  皇天不负苦心人,在安国县一个临路的村子,父亲找到了阿筝。

  原来阿筝去了五台山,她要削发为尼,但是,没有高中或中专毕业证,人家不收。理由很简单,不是所有人都能读懂经书的。阿筝第一次感到学历的重要,第一次知道那些寺庙庵观早不是收留所有无家可归看破红尘的人的地方了。原来自己的聪明已经迟暮了。

  正当阿筝垂头丧气往回走时,遇到了安国县的一个小子阿彬。阿彬也是离家出走的孩子。两个人一拍即合,谈得很投机,阿筝就留在了安国。

  但当阿筝看到父亲的那一刹那,她就决定了要回去。父亲憔悴的面容,痛苦的眼神,消瘦的脸,一下子刺痛了阿筝的心。阿筝是父亲的牵挂啊!

  阿筝对自己的出逃感到愧疚。

  阿筝跟着父亲回家了。

  日子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二


  阿筝出嫁了。嫁给了本村一个老实巴脚的农民。父亲说,能有个依靠就好。

  丈夫很疼阿筝。

  风里雨里自己去田里干活,从不让阿筝参与。阿筝只在家里做些针线家务。风轻云淡的日子,缓缓流过。但丈夫太木讷了,木讷得有些死板。除了田里干活,毫无情趣,更别说风花雪月了,只知道吃苦挣钱养家。阿筝很寂寞,没有人陪她看流水赏夕阳,看月影的移动,数落花与枯叶。阿筝要烛光晚餐,要赌书泼墨,要温柔缱绻,要心灵的抚慰。

  但是没有,她得不到这样的生活啊!这单调的日子让她压抑。

  阿筝又开始做那个奇怪的梦。梦里一片漆黑。她要挣脱却似走在云里,飘飘悠悠不知落脚何处。

  第一个儿子出生了。聪明伶俐。但日子被锅碗瓢盆、孩子的哭闹充斥,孩子好像总是变着花样淘气,一刻也不安静。阿筝爱他,又讨厌他。爱他天真淘气,又讨厌他占用了自己全部时间,自己的生活全变了。她得整理儿子的一切,奶粉,尿布,她得逗儿子玩,哄他。家里再不是干净利落,到处乱糟糟的。她除了累,没有了其他的感觉。她顾不上照照镜子,但她知道,自己的眼睛不再明亮,脸庞不再明净。她像是一棵仙草,一下子被风裹卷到凡间,跌入泥中,沾满了人间烟火。

  阿筝又一次离开了家。还是那样无声无息。丈夫没有去找她,而是和儿子一起默默地等。憨厚的丈夫知道,儿子是阿筝的牵挂。果然,不多久,阿筝又回来了。她放不下这个家。


  三


  第二个儿子出生了,谁都意料不到,孩子竟然是小儿麻痹,这让原本不太富裕的家陷入了困境。丈夫要打工,挣钱来给二儿子治病,还要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憨厚的丈夫只能出苦力来挣微薄的工资。家里是山区,土地贫瘠,冰冷的山石开不出幸福的花朵。

  看着老实巴脚的丈夫,看看那个残疾的儿子。阿筝在自己的院子里叹息。这是怎样的院子啊,自从儿子出生后,就很少打理的院子,凌乱的石板,缝隙间长满了荒草,角落里堆满了农具,脏的衣服堆在一张大椅子上。玩具也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几只鸡在饥饿地寻找食物。一只羊的面前摆了些干草。

  生活太苦了!这不是阿筝想要的生活。

  阿筝开始出现幻觉,由那个梦延伸出的幻觉。

  那棵沾满烟火气的仙草慢慢的在枯萎。

  阿筝说,让丈夫在家里,她要出去打工挣钱。


  四


  过两个月,阿筝就回家,穿干净整洁的衣服,带一家人生活所需要的钱。有人说,阿筝在外面有个家。

  丈夫不去问阿筝,阿筝也没有说过外面的生活。大儿子已经娶了媳妇。媳妇是个泼辣的女人,动不动折磨公婆。渐渐的,阿筝不回家了。人们很少见到阿筝了。一个山里的女人去寻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吧!

  前些天回家,村里正在办丧事。村口哀乐声声,穿着孝服的人悲戚不已,发现阿筝的儿媳哭天抢地的,问了,才知道,阿筝的大儿子去世了,死于矿难。但是阿筝没有回家。村里人在唏嘘,阿筝走远了,要不,怎能不回家看儿子最后一眼呢?

  铜钹锣鼓的声音,鞭炮的声音在村口飘荡,人们用这样的方式在送走亡灵。

  我的心猛然像针扎一样疼痛,什么样的力量让阿筝远离了家,连儿子的生死都不放在心上。可怜天下父母心,但阿筝呢?是不是一个母亲?

  世间有一份美好就有一份丑恶,有时美与丑携手,来到某个人的心中。也许,夜里,阿筝会把心中的痛苦,屈辱,欢乐得意,都翻出来看一遍,和着明月清风。看着看着,眼泪会流下来吧。

  阿筝心头有爱吗?我想她心中更多的是疼。没有爱的日子,疼更显剧烈。

      阿筝心里念叨的,手里抓住的,她称做生活的东西到底给了她什么?

  秋风卷起了一堆堆的落叶,它们要归向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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