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山
   
   常常开了后门,倚着后窗,横一张藤椅,沏一壶清茶,在袅袅升腾的茶香里,眯着眼看山。
   楼高,房后无遮拦,开门便见山,或许房子设计者有心让人们享受这独有的景致,因之有了后阳台,敞亮、通达,足可以让人宽视角瞭望。正应了写文章时直截了当的那句成语。
   已是冬日,此时的北方早已万木凋零,萧瑟一片了,而在海南,依旧这般青绿,这般盎然。近前,美人蕉伸展阔大的叶枝,如同婀娜的仙女舞动长袖。高高的棕榈树扬起伞似的手臂,遮蔽了身前的街路,从先前剪断的枝杈处,竟萌动出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寄生树。径直地伸向空中的椰子树,同样修长似乎要与椰子树比高的槟榔树。
   海南的椰子四季皆有,到处都有卖的。口渴了,喝些椰汁,保管解渴。饿了,吃些个椰肉,可解一时之饥。而槟榔则是当地男女嘴里时常要咀嚼的爱物。自然少不了香蕉,那是这里随处可见的一种树木,同样是一年四季不停歇地劳作生养,向人们提供着自己的果实。
   树木的品种实是太多,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只知道楼前楼后被各型树木围拢着,或遮天蔽日,或小家碧玉。嫩里透绿,绿里透青。有阳光斜刺里窥入,涂在叶子上,便立刻现出一片油亮。有道是,要找“绿油油”的感觉,这里遍地皆是。树长得太高,而房子却是不再增高的。于是,树的叶子渐渐地便遮了窗户,掩了阳台,更有胆子大的,竟肆意地伸了枝桠,想要入了主人的房间,喧宾夺主了呢!
   山前河边,有一片坡地,高高低低,涂抹出一些不同的颜色。淡的黄,是将要收割的甘蔗田,叶子有些个枯了,只留下直直的躯干,等待着时日,变为甜的汁液,来滋润人的心田。连片的橡胶树,将山原本的面目遮蔽了,层层叠叠,笼了漫漫的深绿。偶有点缀的斑块,那一定是山民们自己耕种的留作吃食的田地,蔬菜、果木仰或其它……
   再远处,更浓的绿意迎着你,扑面而来。连绵的山峦横亘于视野的阔处,已分不出树的形状种类,绿色苍茫着伸展开去,只依着那色的起伏,方分出山岭与沟壑。恍惚间,仿佛条条巨大的绿蟒,缠滚着向山顶盘去。绿的尽头,突就明亮了起来,显出一片舒心的浅蓝,罩于群岭之上,好像给绿蟒戴上了一顶别致的蓝色帽子。
   清晨有雾,那山便隐了身影。像绿衣仙子裹了周身轻纱,遁去了面目与身形。只听得鸟的叫声、水的淌声,以及不远的村里响起的大喇叭的乐曲声。若非这乐曲,你会觉得自己置身于琼瑶仙境中,彷徨中不知路在何方,物于何处。随着日出,那纱的衣渐渐脱下,山的面目才朦胧着慢慢显露出来,新的一天又来到了。
   五指山的雨不似那种连阴雨,下起来没完。雨来时,只见山间的云急速地集聚,隐去了阳光,遮蔽了山尖,四周暗了下来,雷电过后,风便送来一阵急雨,斜刺里落了下来,伴着雨点袭击物体树木的敲击声,立时四周遭苍茫着一片。那雨来的快去的也快,不一会,雨声停了,暗色去了,天就亮了起来。在阵阵清爽的湿润里,山色似乎更青,更浓。偶有丝丝白云,绕着山腰游走,像是一幅难得一见的风景妖娆的油画,给那一片青山添了许多的情趣。
   五指山是海南岛的象征,有道是不到五指山不算来海南。名曰五指,是因为它的主峰呈锯齿状,形似人的手指,黎语称之为“托眉”。海南岛四周低,而中部耸起,而凸出的规模最大的一组山地便是五指山了。由是想到西游里的孙悟空,是否被如来佛祖压于此地不得而知。明代海南诗人丘浚有诗曰:“五峰如指翠相连,撑起炎荒半壁天。夜盟银河摘星斗,朝探碧落弄云烟。雨余玉笋空中现,月出明珠掌上悬。岂是巨灵伸一臂,遥从海外数中原。”
   不由想起第一次来这里,好奇心驱使着一伙人必须不顾疲劳,要去爬爬这南国的高峰。天有些阴,入了景区大门,在散碎的落叶里,沿着劈出的小路,我们向上攀登。关于那路,有作家林冠群描写道:“那登攀的路实在不可以称之为路。掩映在丛林莽野间的一道白痕,若隐若现,若有若无,那其实是草野山民们叩问自然,亲近幽旷,为寻求生存之道的心迹。”开始时,尚有木的栈道,石的台阶,指引着远方的探险者向前。越走,路越显崎岖陡峭,轨迹越不明晰。一边,是陡立的山石与遮天的林木;一边,是深深的山涧与杂乱的灌木丛。不时地,不知从何处传来异样的叫声,不知是鸟还是虫。小心地盯着脚下,防备着蛇虫突然地出现在路上。
   渐渐地,林深了,雾大了,空气里愈发阴冷与潮湿,被汗水打湿的后背变得冰凉。又过一会,雾像是变成了雨,纷纷扬扬漫撒于空气里,很快地,头发湿了,有冷的雾水顺着脸颊缓缓淌下。继而,身子也开始粘湿,周身开始发冷,先前攀登时期盼的凉爽成了此时的障碍。脚下也开始打滑,不时地需要扶住一旁的树木,防止摔倒。
   不知谁喊了一声:“走不动了,差不多了吧?”于是,众声附和着:“参不多了。体验一下行了。”立刻回身往下走。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难。我们倒是觉得回去的路顺利得多,也快得多。到了山脚,有阳光照在身上,雨不见了,雾不见了,立刻,身上有了诸多的暖意,刚刚的寒冷消失了,恐惧与担心也不见了。
   后来,有熟悉这里的人对我们说,你们刚刚爬了不到五分之一的路。而于我们来说,就是这短短的路,让我们这些北方人见识了五指山。野性,潮湿,阴冷。不事张扬却又存着自己独特的表征与内力。
   只去了一次,觉得够了。喜者不需完囊,知者不必全览。窥一斑而知全貌,足矣。况我等年龄,亦不具备登顶之条件,那是年轻人做的事情。现在,每年五指山市都要举行登山比赛,或许,而今的山路会开发得更好。
   还是端坐后阳台好,貌似发呆,眯着眼看山,带着无以名状的惬意。
   
   二、那人
   
   不知多少年前,海南岛或许尚是一片大海,经过了地震火山,地壳移动,渐渐地,这片圆的珍珠般的岛产生了,于是中华大地有了自己的南部屏障。它像大陆中国的一只巨手,展延着伸向海的远方。
   可以想象,地处边陲的海南过去的摸样,很长一个时期,它孤悬海外,闭塞落后,一直荒芜着,树木丛生,杂草遍地,沼泽随处可见。相去京城几千里,“鸟飞犹用半年程”,实乃“天之崖、海之角”,中原人称之为“蛮荒瘴炎之地”,死囚流放之所。
   正是因为偏远,所以先前这里主要居住着黎族的先民,或捕鱼于大海之中,或耕作狩猎于群山之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复一年。不知多少年前,一批古骆越人冒着危险,渡海来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海岛上,与岛上人类相互融合,造就了今天的黎族。至今这里仍保留着许多质朴淳厚的民风民俗,随处可见独具特色的黎家船型屋,以及身着民族服装的少数民族同胞。
   《琼州府志》载:“此地有黎母山,诸蛮环居其下,黎分生、熟。生黎居深山,性犷悍,不服王化。熟黎,性亦犷横,不问亲疏,一语不合,即持刀弓相问。”而今,持刀弓的黎族同胞已很少见,现代社会在改变人们认知的同时,业已经将各个族群的生活习性融合进化。如果不是脸廓、肤色乃至服饰的小小差别,你已经很难区别出哪些人是汉族,哪些是黎族、苗族了。
   除了景点或是特别偏远的村落,在五指山,已经很难见到那种极具海南民族特质的打扮了,男子的对胸无纽扣麻衣,腰间的长条布,头上缠的红布或黑布。妇女缀满贝壳、串珠的绣花上衣和桶裙,插着银簪球状头饰。黎苗人对色彩的直白与简洁,及其对物饰的繁杂显示着他们对生活追求和热爱。
   史书载,很早的时候,岛外人便来了。先是汉武帝,这位善于拓疆展域的皇帝自然不仅限于征讨匈奴人,公元前110年,他派兵打开琼岛,设置珠崖、儋耳两郡。那位美丽的俚人领袖冼夫人统领了岭南,1000余峒俚人归附于她。冼夫人先请命于梁,后归属于隋。其后,大量移民迁入,先进的生产工具和技术,使得海岛生产力得到提升。
   这地处偏远、四围是水的海岛,也成为历朝历代的发配之地。上天眷顾海南,正是由于这种特殊的地理环境及其历代统治者对其的浅薄认识,使得此地有了那么多的名人志士,唐的宰相李德裕、宋的宰相李纲,南宋的宰相赵鼎,名臣李光、胡铨……他们的到来,不仅融洽了汉黎间的关系,对黎族文化的发展也有了极大推动。
   还有苏东坡,这位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失意于官场,却集大成于一身的文豪。年迈之时遭遇到一生最恶毒的迫害,被放逐海南儋州。在霏霏细雨里,戴着竹笠的苏东坡在儿子的陪伴下来到了遍地泥泞、蚊虫蛰伏的住处。在这里,老人生活了近三年。
   “桄榔庵”虽清苦但足以放纵诗情文意,天成野趣给了老人自由自在和无拘无束。随遇而安的他很快将自己融入了自然,融入了百姓。那个城南污池旁的草房经常笑声朗朗,黎族百姓送来食物和粗布,供其饱肚御寒。闻讯赶来的文友、画友向他求教书法、绘画。为解除饮咸水患病疾苦,苏轼带领乡民挖井,取水饮用。他推广官话,改变陋习,推行教育,培养人才,有宋一代,海南出了十二位进士,“蛮荒之地”也有了文化的曙光。
   那一日,63岁的苏轼要离开海南,海风拂起了他花白的胡须,也抚慰着送行人滴落的眼泪。于北行的船上,老人写下了那首著名的《六月二十日渡海》:“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日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途中,老人卒于常州。海南,为老人的一生画了一个句号。
   千年的积淀,千年的流陡。被贬谪的悲歌与血泪,化成了无数诗词歌赋与文章。这笔宝贵的精神财富以其鲜明的时代特征和地域特色,刻在海南的山水之中。历史时空的深邃迷离和中华文化的深刻厚重,便尽显于这岭南的海岛。
   槟郎,一种水果,也入了苏东坡的诗。苏东坡诗“两颊红潮增妩媚,谁知侬是醉槟榔”,便是描述青春少女嚼槟榔之后娇态百出的情景。在五指山,包括去海南各地,时常见当地人嘴里不停地嚼着什么,不时地将嘴里的东西吐出来,红红的,如同鲜血。却原来那是嚼的槟榔。蘸着石灰吃槟榔是海南人一种独特的饮食时尚。将青嫩的槟榔果切成小块,取青蒌的叶子涂上熟石灰叠成“槟榔角”,塞进嘴里慢慢咀嚼。嚼槟榔可以上瘾,嚼得多了还能醉,如同喝酒。醉了的女子便活生生现于苏东坡笔下。
   魏晋年间成书的《名医别录》的记载,槟榔具有很好的药用功效,位居四大南药之首。槟榔还是黎族人定亲的信物,以及探亲访友的礼物。宋代《岭外代答》一书,则写道:“客至不设茶,唯以槟榔为礼”。
   随处都可见亭亭玉立的槟榔树,槟榔树在海南也被叫做“美女树”,槟榔树的外形和椰子树一样无枝,但比椰树更加窈窕秀丽。在保亭的槟榔谷吸引着许多岛内外的游客,漫步在百万余棵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槟榔树形成的林海中,置身古木参天、藤蔓交织的热带雨林里,欣赏纺染织绣、竹木乐器演奏技法、打柴舞、黎族妇女的纹身绣面,感受最原始、最淳朴的黎族文化。槟榔花开的最浓郁的时候,满山遍野都是这黄色小花散发出来的清甜味,有着让人酥软的惬意。
   美好的生活存在于大自然中,存在于人们日常习俗里。重要的,是能够发现与体味。毋容置疑,海南人做到了。
   
   三、那水
   
   屋后有条河,名南圣河,为流经五指山的母亲河。河水清澈,终年湍流不息。
   它是从五指山的腹地流出来的,委婉着淌过五指山市城区,又曲折着汇入万泉河。山中原始森林中的瀑布、小溪终年不息,咆哮着、歌唱着向下游流去。山泉汇聚而成的河水清澈透底,动静结合。时而水流湍急,如万马奔腾;时而水平如镜,像九寨沟的海子。
   上游山涧的溪水并不宽,漫步在山涧里,听溪水叮咚,看身边彩蝶飞舞,呼吸着清爽的透人心脾的空气,浑身便有了一种舒身的感觉。
   河到南圣,水面便宽了许多,河水也平缓了许多。清澈里,可见河中的卵石、河底的水草。有鱼在河里游,鱼不大,一群,又一群。附近的村民赤着脚在河里张网,一网又一网。
   有雾飘在河面上,如同飞絮,一丝又一丝,滑过碧水,滑过绿树,给这清晨的景致添了诸多的朦胧。漫步南圣河畔,如同到了蓬莱仙境。
   不大一会,雾渐渐飘去,就有了光线,那光泛在水面,只见银光点点,耀人眼睛。不时地,伴着不同的叫声,白的、青的、五彩的鸟儿飞过,掠过河面,温柔地吻着河水。
   河边砌了人行路,人们可以游玩,人不多,可以尽情享受这难得的清静。河里有各色野花野草,许多花草显得很陌生,令我等北方人惊奇着揣摩半天。突然发现了一片水葫芦,与少时家乡水沟里、小河边长得并无异样。于是驻足,长久地打量起这久违了的草儿。
   老家的水葫芦有些个发红发紫,而这里的却尽呈绿色,挺直着嫩绿的腰肢,摇曳着细碎了的花瓣。在南国的山水中,浸润着,坚持着,竟也开始拔节生长。顽强地努力拱破砂石,伸出双臂,触摸着新鲜的空气,拥抱着绚烂的阳光。
   远处,一群牛儿散落着在吃草,并无放牧者,大的牛带着小的,甩着尾巴,晃着脑袋,啃食着野草。不时地仰起头,发一声长长的叫声。河边村落,大喇叭里传来一支乐曲,立时将河边景色变成一幅幅画儿,你可以取名牧牛,也可以取名天籁。
   顿时,周身变得轻松、舒适。这里,没有吵嚷与喧嚣,没有尾气与雾霾,没有倾扎争执、世态炎凉。有的只是自然天成,与你我和谐相处的世间万物。明的水,绿的树,飘然的蝴蝶,啁啾的鸟儿。一曲清笛,一片云彩,一阵和风,一层薄雾。闭着眼,让风轻掠过脸颊,让细雨打湿头发。听一段悠扬的歌儿,想一段惬意往事,发一会不符身份与年龄的神经,如此生活,甚好。
   傍晚,常常去南圣河步行街漫步,这里或许更有自己独特的魅力。人不多,小城的晚上很安静,路灯亮起,给这河及其河的周边添了许多的静谧。河两岸栽着巨大的榕树,那是60年前老一辈人种下的,于今成了景点。
   榕树巨大的冠四下里张扬着,遮闭了半个天空,老树根曲虬着盘于地面,有根须从树干上垂吊下来。最为奇特的是,水果树种在大街两旁。菠萝蜜吊挂在粗壮的树身和树干上,水桶般在空中悠荡。粉红色的莲露晶莹剔透,象一个个红灯笼,甚是好看,又有五角星样的洋桃,发出黄绿的光。这些树,这些果,本地人看了熟视无睹,外地人却觉得很稀奇。联合国专家来了,对南圣河两岸的这些大树给予了高度评介,临走时,再三叮嘱,五指山市和南圣河如果改造,那些多年生长的大树千万要留下来。
   是的,房屋可以一下子盖好,而古树却是一年年长成的,因为,它有自己的生命,这骨子里的生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经历风雨,见惯世道,方才储蓄成长,至参天固地。一朝破坏,它便没有了,不仅仅是那可以给人们遮风挡雨的树冠,还有它的历史,它的性命。
   天有些个阴,似乎又有雾气袭来,沿着河畔,重入雾中,清新扑面而至。一颗露珠从树叶滴落脸上,顿时一丝清凉自皮肤沁入心底,如同一缕情思,缠绕着抚遍了周身,人生美好的体验与享受,末过如此。
   夜风里,袅袅炊烟送来阵阵饭香,肚子一阵叫唤,不由想起,要吃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