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书时期有个要好的同学,他姓孟叫仲篪,学校师生都知道他喜欢画画,特别喜欢画老虎,所以多称他“虎痴”。而我呢,只喜欢画花,因为花表示了世界的美好和自己美好的心态。仲篪常讥笑我说:“你总想美化世界。在世上立足,没有虎气是不行的。”由于他画虎痴迷到癫狂的状态,只要他一展开画纸,就有人笑他:“人家是花疯子,你成了虎疯子了!”他居然在一幅画上题词说:“我自爱虎威,何畏讥虎狂!”毕业后,我们各奔他方。先还鸿雁频传,逐渐音信杳然。
   “文革”后一次回家探亲,在车上碰到久违的仲篪。他神色欢快,热情洋溢,只是衣着邋遢。一见面他就问:“老弟,最近画了哪些花啦?”我笑笑说:“早就封笔收山了。本身业务就忙不过来,哪还有闲情逸致!”他大笑几声,伸手在我肩上拍拍,又在他自己腋窝下挠了挠,忽然严肃地说:“真可惜了你!——我现在调离了原单位,在县文化馆工作。刚到省里参加了一个活动,谈论文学艺术的新环境,一切从事艺术创作的人,应该是大有作为了。咳!你老弟怎么……”我连忙打断他的话:“我自知缺少艺术细胞,不敢有奢望。为稻粱谋,只得埋头业务了。”
   这次邂逅后,我们互相知道了联系地址和工作单位,但仍然很少联系,因为有一次我有机会顺便经过他那里,到他单位和住处,都没有见到他,听说他忙得常不归家。只知道他在县城很有些名望,偶尔遇到一些同学谈到他,都说难得见他一面,不知他在忙什么,同学聚会总不见他的身影。
   终于在前几年有次出差在县城大街上见到他。他二话不说,把我拉到他住处,说:“二十多年未见,这次要好好喝几杯。”我连忙谢绝:“要喝你喝。我家几代人都忌酒。”原来他住在单位,住房只有一间,室内衣物虽不能说是一片狼藉,却很是乱七八糟。我问:“嫂子呢?孩子在哪个学校读书?”他说:“别提他们。”硬是把我拉到他的画室,参观他的画作。说画室,其实就是他住房靠南的一半,与床铺之间仅隔一道布帘。
   画室里有不少画,放得到处都是。桌子上层层叠叠放满了,地上还躺着十来张,有三俩张两个角粘贴于墙壁上的,更多的是胡乱窝揪成一团堆在墙角的,唯有一幅是端端正正挂在墙壁正中的。那是一幅老虎图,不知是原作还是印刷品。他骄傲地指着虎图说:“真正的张大千作品!”我惊讶地问:“那要用多少钱购买啊?”他顾左右而言他:“世有唐伯虎却不画虎而画仕女,唯我孟仲篪道道地地画虎。平生仅佩服张大千,不管从虎的尾巴上一根毛画起还是爪子的一根爪甲画起,都能画出威风凛凛的全虎。我辈惭愧得紧,还不能。”他神色有些黯淡,突然不知从哪里端来满满一杯酒,一仰脖子,倒进口中。听到“咕咚”一声,他一动不动,两眼瞪着天花板。
   “孟先生在家吗?”门外有人喊。他像突然梦醒,急忙穿过卧室拉开门。我见门外站着一位西装革履、皮鞋锃亮的人,向仲篪问:“请问,您就是孟先生?”
   “有何贵干?”
   “我文化局的朋友介绍来向您买画,不知您的画是在家里还是在公司?”来人很是彬彬有礼,只不过板刷似的发型让人觉得有些滑稽。
   “买什么画?”
   “看看再说好吗?”
   仲篪进了画室,把两角粘贴在墙上的两幅揭了下来,递给来人。那人拿着画,头左偏右侧瞅了很长时间,最后决然地交还了一幅,指着手中一幅说:“这幅好!那幅‘猫’有些病态,这幅‘猫’倒还有些虎气。”
   仲篪惊呆了,愣在那里鼓着眼,张大口,说不出话来。我走出来,问来人:“你既然要虎气,那为什么不买老虎画呢?”那人听了一咬牙,嘴使劲抿了抿,眼也瞪得老大,忽然面部肌肉一松笑了,客气中还有些气愤地说:“咳!是想买老虎,就是要让人明白谁还敢摸我屁股!不过看到猫,我想我那个科室鬼崽子们都是鼠辈,我要让他们知道,我起码是只猫,都小心些……”
   “呸!”一声大吼,仲篪窜过来,一把夺过来人手中的画,“画,我不卖了!你,走吧!走走走!”
   来人惊异地看着仲篪,半天,才吐出一句话:“神经病!”转身走了。
   回头看看仲篪,只见他猛地摔掉酒杯,两眼懵懵懂懂看着门外的一方天,忽然长叹一声:“天啊!现在的人怎么啦?”
   我看了仲篪手里的画,一头老虎,虎视眈眈,张牙舞爪,虎威十足,心里也纳闷:“这怎么就成了猫?”
   忽听一声“嘶啦”,我手中画被仲篪抢到手,七扯八揪,一片片碎纸飞了出来。他转身又跑进画室,抓起一把把画,撕揪起来,一面唠叨着:“没想到画了几十年虎,到现在却被人看成了猫!……”他忽然“哈哈”地笑起来,笑声拉长,更像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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