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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静默早在十年前净身出户时就该想到,净身出户不等于从此与前夫一家毫无瓜葛。一天晚上,归静默突然接到儿子郑威的电话,听郑威的口气似乎很冷静,他说,我的父亲已经被诊断出脑部有一个肿瘤,需要做微创手术,我现在只能以儿子的名义,需要得到妈妈的援助。

  归静默听到这个消息,似乎晴天霹雳,整个人的脑子突然间就像裂开来,一阵的剧烈疼痛顿时涌上脑门。自己已经净身出户,但是儿子郑威每学期的读书费用,还有包括穿戴方面的费用,她不是已经承担下来了嘛,郑威大学已经毕业而且找到工作,自己认为终于可以舒舒服服好好喘一口气的时候,却不料儿子郑威又来这么一手。归静默实在没有想到儿子会给自己打来这个求援电话。儿子为什么不去找郑家的人呢?归静默一边听,一边生气,对方是亲生儿子,离婚时他跟他父亲过,这不是来讨债了吗?妈,等我攒了钱后,我一定还你。郑威走投无路了这才打电话来找归静默。

  归静默躲在一边,好像欲哭无泪,现在这种感受不比当年离开郑强盛时好到哪儿去。那年的一天,也是一个晚上,归静默被郑强盛持刀逼迫交出包里仅有的几百元钱。郑强盛也是来讨债的,自己这到底是哪门子求来的债务啊?妈,如果……如果躺在医院病床上的人是我,你会不会伸出援助的手?

  天啊!没有想到郑威用这种口吻向归静默说话。归静默决定不再沉默。儿子,你先听妈妈说,像你父亲现在这个状态,他们郑家不能把这个责任全都推到你一个人身上。

  要是你俩不离婚,这种债务今天能由我来承担吗?儿子说。

  那是两回事!归静默回答。

  问题是我现在不承担也要承担,妈妈你知道吗?儿子说。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你认为他是一个好父亲吗?归静默终于亮出埋藏在心头多年来一直不肯讲的话,而今天非要把它讲出来才痛快。

  如果郑强盛平时能吃苦耐劳的话,也不至于承担不起这笔开刀的费用。但是现在这笔费用要由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儿子来负担,公理何在?

  儿子,你讲他们郑家对你公平吗?做了这么多年心理老师的归静默今天把话说得斩钉截铁,你父亲这样做对你不公平……谁知儿子突然把电话撂了。

  是夜,归静默推开窗户,发现天空划过一颗流星,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好像在远方被分成三段。流星时隐时现,断断续续,好像留下藕断丝连的痕迹。那一夜,归静默的脑海里全是过往的情景,郑强盛、郑威,还有她自己。当初郑强盛下岗时归静默和他谈再奋斗却遭受婆婆的一阵奚落。可是现在郑强盛确实病了。儿子怎么不是自己心头的肉呢?归静默开始心痛儿子。心痛意味着要往外掏钱,自己这几年攒的几个钱全是为了养老,但现实逼着归静默表态。

  归静默的眼泪一起在打转。楼上人家又不知为啥开始争吵起来。还是为了房产。楼上人家老的还健在。现在哪家还不是这个样子,关起门来是一套,出了门又是一套。归静默想到这些心里突然平衡了,便擦了擦快要掉下的眼泪。儿子小的时候哭,都是我帮他擦眼泪,现在儿子却要背起沉重的债务。儿子!归静默的手又去揿电话键子。却不知道为啥,结果打消了打电话的念头。

  第二天清晨,归静默在去学校的路上,看到郑威发来一条微信,说是如果他爸再不切除脑子里的瘤,生命就真的有危险。又是威胁!归静默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比毒瘤好不到哪里去。这种心病怎么治?归静默停下来,她朝四周环顾。路人一个个都是行色匆匆,有的连头都不抬。归静默想到自己应该把头先抬起来再说,活出个人样来。于是,她回复郑威,妈妈已经和你的爸爸离婚了。发完这一条信息,归静默如释重负,她朝着天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2

  这些天,郑威向郑家所有的人发出求援声,却遭来一阵阵的白眼和一句冷漠的话,找你妈去,我们就不信了,她不可怜你爸,难道还不可怜你吗?郑威的奶奶抹着伤心的泪水,痛骂着归静默不得好死。

  奶奶,我求您了,别再骂我妈了,再说你骂我妈,我妈也听不到。郑威跪倒在地,求奶奶无论如何帮他一起扛起这十五万手术费的担子。奶奶两眼泪汪汪地朝衣橱方向瞅,这橱里有她比生命还金贵的存折,这是老伴临死之前留下来的,起先在郑强盛那里,当时正好被门外的小姑从门缝里看到,于是小姑发动其他三个姐妹们,一起逼着郑强盛把存折交出来还给母亲,并再次强调,老房子的户主已转到儿子与孙子的名下,存折不能再让儿孙独吞了。

  奶奶,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是您儿子,也是我父亲,算我向您借的,我努力工作,肯定会还您,我相信奶奶不会眼睁睁看着白发送黑发惨局。谁知奶奶大喝一声,畜生,你竟敢用这种话来咒我,看我不打死你。于是,几个姑姑也在边上助威,不打死他还翻天了呢,打死他!郑威嚎啕大哭起来,弱弱地说,你们打吧,反正我从小就是被我爸爸打大的。郑威心里非常清楚小时候被父亲抽打时总会躲进归静默怀里。

  男子汉大丈夫还学会哭呢,实在付不出钱,就把房子卖了。大姑的口吻像整个郑家的家长,突然宣布道。其实,大姑一向以家长的角色左右着郑家。那年,归静默与公婆合住二居室,就是她强制郑强盛拿钱出来重新装修房子的。那一天,装修的人大张旗鼓在房屋内敲打,出差回来的归静默一看就知道,是一种遭到突然袭击的感觉。还没有等到归静默开口,大姑抢先说,这房子必须装修。归静默听了也没吭声,她走进房间打开抽屉,又发现为儿子交付学费的钱没了。当时人都要崩溃了。

  郑威看到大姑挡住衣橱,心忽然又凉。衣橱里有钱,郑威继续向奶奶投去可怜的目光。奶奶能动恻隐之心就好了。谁料,大姑又说起归静默的不是,这个世上白发人送黑发人多了去,我就不信归静默能这么狠心?奶奶摇晃着手,想去拉衣橱的门,却被大姑的手一下子挡住,我就不信她归静默能这么狠心,不看儿子的面子。奶奶动摇了,颤颤巍巍地说,孙子,这是奶奶我保命的钱啊,大姑说得对,不能动。

  郑威突然从地上站起来,两手拍了拍跪久的膝盖,然后扫视了她们每一张几乎同一种表情的脸,便掉头走向另一间房间。郑威打开电脑,打开通讯录,打开微信,一边寻找第二份计小时的工作,一边浏览大学里同学的名字。郑威知道这是最后一丝希望,他闭上眼睛默默祈祷,希望能从他的祈祷声中改变他的命运。

  有一位名叫宁宁的女同学很快答应郑威的请求,当然也附上了一个郑威始终没能答应的条件,如今为了能解燃眉之急,一米八五的郑威终于屈服。其实,郑威是遭遇同学们的闭门羹之后,才迫不得已硬着头皮拨通宁宁的手机的。郑威在无奈之下答应成为宁宁的男友时,心里暗暗对归静默说,妈,别怪我,男人有时更脆弱。


  3

  归静默一连发出去好几条的微信郑威都没有回音,于是马上又拨电话过去,只听铃声响,不见有人接,归静默无不感到失望,心想把儿子养了这么大,就要为这件事而从此断绝母子关系吗?存折上的数字在归静默的手指间跳动,手指有些颤抖,她不知道存折上的数字是否会跳越出手指间?这些年来,存折上的数字是从零开始出发的,像一辆人力车,拉不快,但能看到向前迈进的光景。儿子将来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家庭,她不能依附在儿子身上,必须要赶在没有能力赚钱前看到存折上养老钱多起来。

  手机铃声终于响起,归静默原以为是儿子的回电,一接,房东打来的。房东绕了一大圈的话,房东要涨归静默的房价。前几次只要房东说要涨房钱,归静默便马上与房东停止租赁合同。而这次,她觉得再也没有力气瞎折腾了。越搬越小,从电梯楼搬到无梯楼,一居室逼仄的空间让归静默再也没有退路,但是还争取一下。房东报出租金额度,归静默大声地和房东讨价还价。有时讨价还价还真能省出不少钱来,补贴每月的手机费和交通费还是足够的。幸好房东还有一点人情味,总算答应归静默。好吧,就按你说的办,不过一年后看市场行情涨房租。归静默像打了胜仗似的,挂断电话,将手中的存折握得更紧,唯恐存折上的数字会从指间滑落而迷失方向。

  窗台上那几只花盆的花草,已枯萎凋谢,仿佛是迷失朝着阳光的方向。归静默连忙整修起这些花花草草来。她知道什么事情都必须一个人来,若不靠自己,什么都将是原状。修剪、浇水、松土的同时,情不自禁地又想到了儿子。想着想着,竟然泪水落到了花盆里。曾记得那个时候的一次,归静默与郑强盛发生口角,郑强盛的手竟然重重地落在归静默的脸上,归静默只是捂着自己的脸,没有哭出声来,倒是儿子用小手揉着她的脸时,她竟然流出了眼泪。儿子说妈妈你哭了,归静默却回答儿子,妈妈哭是因为用眼泪浇花,花儿会开得更艳。

  归静默擦干眼泪,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房间里的一切,便主动拨通了儿子的电话。当她听到仍旧是房东的声音时,才知道自己拨错了号码。挂断房东的电话之后,归静默再也没有勇气去拨儿子的手机号码了,她觉得这是天意。郑威并不是头胎,在他前面还有两个哥哥,均在归静默怀孕四个月自动流产了。后来怀上郑威后,不顾婆婆的反对,厚着脸皮停薪留职,呆在家里专门保胎。归静默经常与郑威开玩笑,说是他的两个哥哥谦让他,才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有时也会说是郑威威力大,打败了他的两个哥哥。当然,归静默更多的会对郑威说,这都是天意。于是,归静默又想起了看到流星的那一幕,天上划过一条弧线,断断续续。

  归静默有时也会联想未出世的两个儿子幸好都未出世,要不然都逃不过像郑威那样的命运。想到此,她越来越觉得对不起郑威,甚至觉得郑威为什么要打败他的两个哥哥而抢着来到这个世界呢?

  归静默握着手机,看着儿子的手机号码,手指始终摁不下去。


  4

  悄悄躲在一条小巷里的酒巴,装修简约而时尚。唱片里的声音流泻出来悠扬静谧并不夸张,红酒闪烁着纯洁的光芒,正迎合着脸上荡漾的微笑。与三十年未见面的同窗相聚于酒巴,归静默好像找到了消愁的机会。

  一杯又一杯的酒往肚里灌,惹得冯鸪浩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身上没离开她的意思。冯鸪浩是归静默高中时代的同桌。那个时候归静默很厌烦他,长得歪瓜裂枣的一个人,却死缠要和她好,有一次归静默当着老师与同学面前拆穿了他的西洋镜,高中毕业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三十年风水轮流转,那个从来没有被归静默看好过的冯鸪浩,如今却成为一家资产评估有限责任公司的老总。归静默原本认为找到消愁的机会,却不料旧愁没有消失,新愁又涌来,隐隐约约感觉到冯鸪浩在取笑她。

  是啊!能不取笑吗?以貌取人,结果自己却惨遭净身出户的结局。归静默越来越觉得自己怎么会信使鬼差答应他们来一起聚会的。她想躲避冯鸪浩,却还是躲不开,如同当年的情景。冯鸪浩似乎也已忘记当年归静默在老师与同学面前拆穿他西洋镜的境遇,以绅士风度款款地靠近归静默。

  喝酒只是借聚会的一个理由,可是你确实不是喝酒的人,还是别喝了。冯鸪浩大胆地伸出一只手,摘取归静默手中的红酒杯。归静默傻傻地看着他,身上的傲气似乎一点也使不出来。我陪你到外吹吹风吧,室内空气有点闷。冯鸪浩依然伸出一只手,示意归静默能与他一起出去走走。归静默依然傻傻地看着他。冯鸪浩自信地对她说,我不会怕同学们向我围攻,我希望你也别有顾虑,我们都有各自的家。

  归静默像受了刺激似的,躲开冯鸪浩伸出一只邀请的手,直接往外奔。这种刺激好像比酒精还要来得刺激,让她一瞬间达到一种亢奋的状态。“我们都有各自的家”,冯鸪浩的这句话如磁铁般,紧紧地贴在耳边,无法绕开。她双手用力摁在窗栏上,有一种飘然飞升的感觉。

  突然,她抬起头,晕晕沉沉看见一朵黑云向她飘来。她以为自己真的升腾到窗外的天空,一朵黑云轻轻地已覆盖在她手腕上。妈,你怎么会在这里?是儿子的声音。声音绕在耳旁,仿佛是一帖解药,归静默感觉到自己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归静默伤感地睁大双眼,这朵黑云原来是儿子郑威的一身黑色西装。妈,你怎么会在这里?归静默也本能地问,儿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郑威回答,一至五晚上和周六周日全天在这里打第二份工,挣点外快。

  你真不要命了……归静默大声地吼道,连忙把自己的嘴堵住。但是已来不及,冯鸪浩随她紧跟出来。归静默尴尬地看了站在她背后的冯鸪浩,便装着没事样,挽住儿子的手臂,抬头对儿子说,你啊,休息日不好好呆在家里看点书,非要特意跑一趟,回家后我也可以看啊!说着,归静默把目光朝向冯鸪浩,然后自圆其说,她有两个手机,一个手机忘在家里了,儿子特意来送手机的。

  等到冯鸪浩被劝回到同学队伍中去后,归静默拉住儿子的手往外奔,然后找到僻静之处,投到儿子的怀里,不敢放肆地哭出声来,只能“呜呜”地抽泣。郑威轻轻地拍了拍归静默的肩,轻描淡写地说,妈,没什么,只不过打二份工而已。办公室坐累了,在这里舒展舒展,权当我过去伸手问你要钱买健身卡。

  不听到这些话也罢,听到如此轻描淡写的陈述,归静默整个身体像被皮鞭抽打过似的,疼,却又不知道疼在哪处。郑威继续轻描淡写地对她说,他手上还有事要去忙,不能陪她说话了。离开后又回头,特意劝她下次不要再来酒巴了,酒不适合她。


  5

  这一夜,归静默没有睡好。归静默几次拿起手机想打给郑威,可拿起又放下。

  这一夜,郑威翻来覆去也没有睡好。拿起手机想拨响归静默的手机,可不知怎么的,竟然误拨到宁宁手机上。于是连忙摁掉,宁宁还是回打过来。她问这么晚有事吗?郑威支支唔唔,不知要说什么。宁宁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放心,我给你的钱就属于你的,只要你和我好到底。说完,便挂断电话。郑威失眠了。烟缸里凝聚着所有的心思。

  次日一早,郑威如往常一样,安顿好郑强盛之后,换上出门的鞋子,打算出门。在系鞋子的时候,他向小姑姑请假说他今晚可能要晚点回家。小姑姑睨了郑威一眼,自言自语道,谈恋爱吗?好啊,谈一个有钱的女孩,减轻你沉重的负担。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清单,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数字。郑威看了一眼后,便问,小姑姑,护工费你也要向我拿吗?

  当然。如果你到外面请保姆,不止这个数了吧?看在自家人的面上,我也不与你这个侄子计较了。小姑姑理直气壮地回答郑威的话。郑威无奈地看着小姑姑,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手机铃声响起,宁宁的名字显示在郑威的手机屏幕上。郑威大步跨出门,接起宁宁的电话。宁宁告诉郑威,今晚她的叔叔想见见他和他的家长。郑威有点吃惊,他问速度哪有这么快?宁宁说他又不是不知道她家的故事。父母不幸车祸身亡后,是叔叔把她养育成人,她视叔叔为父亲。她的婚姻大事叔叔当然有权关心,更何况她给他的钱也是她叔叔的钱。

  郑威为宁宁有这么一个知书达理的叔叔有所动容。虽然他心里还不能完全接受宁宁将来成为他的妻子,看她能雪中送炭,他也不能失她的面子。郑威告诉宁宁,他答应她的邀请,不会食言。尽管也没有想好要与她叔叔 见面,一想到郑家张张都是冷漠的脸,他决定,见!

  挂断电话,郑威鼓足勇气拨通了归静默的电话。归静默当接听到是儿子的电话时,心里即激动又害怕,复杂的心情只有她本人知道。她在等待郑威开口说话,同时她脑子里已经想好,只要自己不松手,即使他用什么方法向她要钱也无用。谁知,郑威对钱的事一字未提,却兜了一个圈子之后告诉她,他交了一个女朋友,她的叔叔想双方家长能碰个面。

  归静默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下,但一听到儿子说是她叔叔而不是她父母,仿佛又像一块新的石头砸在她的心窝上。归静默用手安抚自己的胸口后,便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她的父母呢?郑威说她父母早在十几年前一场车祸夺取了生命。归静默抽了一口冷气,心想儿子怎么会找一个没有父母的女孩呢?难道这个女孩长得很出众,足以让儿子心动不已?

  妈,你答应去见面吗?儿子以试探的口吻问道。

  归静默终于想明白,儿子现在的处境与没有父母的孩子有什么两样?既然已到双方家长见面的时候,归静默觉得这次无论如何要答应儿子的请求。儿子,我只是想问一下,女孩知道你的境遇吗?

  知道!郑威轻描淡写回答。

  那……归静默还想问下去,可话一出口又马上缩了回来。她觉得一切都是天意。于是,她顺着郑威的话回答,好的,到时告诉我在哪碰面就可以。


  6

  米其林法国西餐厅环境舒适惬意,尤其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一眼收尽黄浦江的全景,这种感觉就是在助你明目养眼。当归静默一脚跨进去,这种感觉已经浮上心头。她悄悄地挽住儿子的手,面朝大门,一起等着邀请她的人到来,这时,也不免显露出一丝埋怨。哪有这种事,邀请者不先到,反倒被邀请者先赶到了。

  妈,你别急啊,失约更好。郑威像受了归静默的感染,语气里也透着一丝埋怨。归静默怎么听就是感到哪里不对劲,她抬起头看着郑威,想从他的目光里发现什么。郑威则把头微微侧过去,像在眺望窗外的美景。可惜美景是无法拉回来的,立在远方,只属于这座城市。

  归静默知道儿子的脾气,出门前就想好今天无论如何要给足儿子的面子,一切服从他的命令,不多问,不多想,不多说,只是顺其自然感受一下眼前的氛围就好。人一轻松,时间一晃就过去,归静默在强制自己变得轻松起来,终于等来了儿子的女友宁宁和她的叔叔。

  谁知,当目光与目光相接时,归静默与郑威都傻了。归静默下意识地抬头朝郑威看去。郑威也低下头不知所措朝归静默看了一眼,然后又把目光转向宁宁,心在说,你们叔侄保密工作也做得太好了吧?

  阿姨你好!这是我叔叔。宁宁没有更多在意郑威的神色,主动向归静默招呼,并把边上的叔叔介绍了给她,郑威出于礼貌,向冯鸪浩问候了一声。

  你好!真没有想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再一次见面。冯鸪浩振作精神,以男人的气度友好地伸出手来,但余光却留给了边上的郑威。归静默伸出手来,微微地一握,接着,入座。餐桌上一碟碟甜点,五颜六色的搭配,是经典不落实的色彩,比如奶油白与草莓红,简单的造型,会让人努力去朝简单的生活方向想象。

  归静默望着餐桌上这些绚丽多彩,心情却五味杂陈,她不知道将刀与叉如何握在手里才能控制微微的抖动?郑威悄悄地把刀叉伸向归静默的碟盘里,归静默心里嘀咕,儿子怎么可以找这么丑的女孩,这怎么行?嘀咕归嘀咕,终究还是没有阻止郑威手中的刀叉的去处。

  阿姨,你一定觉得太不可思议吧?宁宁整了整鼻梁上至少有八百度近视的眼镜,噜着翘嘴,脸上充满成就感。归静默不敢再多观望一眼,叔侄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版本,多看少看都一样,只是担心儿子如何面对将来的日子?阿姨,我与郑威是两厢情愿的,如果……如果……不是我,他……他有可能去借高利贷。宁宁吞吞吐吐。

  归静默羞愧地把头低得更低,她不知道这个期间儿子到底隐瞒她什么?手中的刀与叉隐隐约约觉得已变成郑强盛两只大手掌,碟中的甜点已变成当年的她。甜点似乎在刀叉下发抖,发抖的声音传送到郑威的耳里。郑威狠狠地看了宁宁一眼,不明白她到底是啥意思?既然她的承诺不值一分钱,我干嘛还要守住对她的承诺呢?讨债鬼来了。

  宁宁好像意识到自己失口了,连忙向归静默解释,阿姨,真对不起,其实我想说我愿意分担郑威的重任。归静默依然低着头,痛骂自己当年的勇气到哪儿去了?当年除了她,谁敢在班上当着老师与同学面前戏弄冯鸪浩呢?现在发生的这一幕,不正是老天对自己的报应吗?今天轮到被人戏弄了。

  静默,别往心里去,这个孩子就是有口无心,心是善良的。冯鸪浩终于开口,说话又似乎一语双关,其实当时宁宁给我看郑威的照片后,我心里就明白了一切,所以我就迫不及待地邀约你见面。

  甜点在刀叉下变得粉身碎骨,归静默抬头用请求的目光望着郑威,问,儿子,你不是打了第二份工作吗?今天是周日……

  是的,我打二份工,只想多挣点钱来还债。郑威回答。

  那你快点走,别耽搁了。归静默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郑威听懂了归静默的意思,借此机会离开米其林,宁宁看到郑威离开,也紧跟着出去。当归静默准备想离开,却被冯鸪浩一句“你的遭遇我全知道了”的话停留脚步。

  遭遇?我有什么遭遇?归静默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目光却游离不定,心里在痛骂,但是她不知道究竟在痛骂郑强盛还是在痛骂冯鸪浩,或者就是在痛骂自己。她究竟遭遇了什么呢?

  静墨,我还是要和你说句真话,我至今没有结婚。如果宁宁与你儿子结婚,我们也是否能……归静默连忙打断了冯鸪浩的话,坚定地回答,这不可能!说完,便奔出去。


  7

  那天从米其林出来后,无论宁宁怎么解释和赔理道歉,郑威始终说的一句话就是:你的钱我一定会还钱给你。无奈之下,宁宁没有得到郑威的同意,便闯入郑威的家中。她把大包小包拎到郑威家中,几个姑姑都在家,得知站在她们面前的宁宁是自己侄儿的未婚妻,全部倒抽一口冷气。但是经过宁宁来龙去脉的陈述,好像从宁宁的目光里飞溅出来的都是一张张百元人民币,这种想像顿时掩盖了宁宁的缺陷,让宁宁立刻变成一个美丽的公主。

  奶奶擦着泪水,颤颤巍巍地说,娶媳妇确实不能娶中看不中用的,可怜我的儿啊……姑姑们看到母亲又在捡陈芝麻烂谷的话说,便不约而同地将她的话打断。大姑说,一切朝钱看。二姑说,女人心好要比脸蛋漂亮重要。三姑说,谁说我的弟弟没有福气,或许就是因祸得福。小姑说,看来我服侍弟弟的护工费直接向宁宁要了。

  郑威下班回家得知这一情况,陷入了湿手招干粉的处境。郑强盛好似发现郑威的境遇,有一天夜晚特意等到郑威打第二份工回家,以试探的口气问郑威,男人都喜欢找漂亮的女孩做老婆,可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命。既然宁宁这么喜欢你,你也把家的地址告诉了她,那为什么……

  老爸,所有的一切不是你所想象的,家里的地址我根本没有告诉过她,肯定是有一次她跟踪我回家时记住了地址,另外,我也想认这个命,慢慢去接受她,可谁知那天双方家长见面后,她竟然在老妈面前揭我的丑。郑威说完,便到卫生间洗漱去了。

  郑强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揭丑就揭丑呗,又少不了一块肉,为了这个原因,就要闹分离,这个看病的债务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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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上午,归静默在为学生们上《股票投资与心理学》一课,讲到了金融风暴席卷下世界经济走势,脑子里竟然会闪过这个念头,儿子不也正面临一次家庭风暴吗?尤其是在展开“在股票低迷时如何做股票”讨论时,归静默又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手里那几只被套住的股票。其实那时她完全可以将股票解套出来并能赚上一笔,但是儿子向她借钱的恳求声并没有唤醒她将钱从股市里赎出来,宁可被套也不愿意“割肉”给儿子。

  归静默越来越感觉到自己遇上了心理的问题,从讲台往阶梯课桌朝下看去,人头攒动,她看到的都像是儿子忙碌的身影,又像一道存有安全隐患的墙,随风即倒。归静默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她好象又看到一颗流星从眼前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