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无问西东》里的张果果说:"如果提前了解了你所面对的人生,你是否还有勇气前来?"我不敢轻易说:有!但我始终相信:命运是有轨迹的,它是一个尽职而又喜欢泄密的导演,会让你未来所面对的人生,以花样繁出的形式在你儿时参与经历的每个场景中提前进行了预演。

                             

       这个故事中的小余长大后成了一名乡镇中心校的校长,精丫也在生意场上做的风生水起,林生成了一名公正的法官,我则毫无悬念地做了一名善于说教的老师,那几个随和的伙伴的生活就像他们温顺的性格一样,安稳静好,不疾不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那场大雪只一天一夜就把所有的大路小路连同田野都变成了虚晃晃的洪荒雪原。这应景的雪让刚刚在韩村看完电影《林海雪原》的我们兴奋地像一群野驴,走在回家的路上,大家撒疯地学着杨子荣豪迈威武的样子,一会儿低头弓腰极速前进,好似穿越林海,一会儿甩手蹲裆打臀狂奔,好似骑马跨过雪原。几个十多岁的孩子,在这个大雪初霁,寒气袭人的雪夜里,不留余地的发挥自己的想象,一遍又一遍的模仿演绎着英雄的故事。脚下的积雪被孩子们踢腾扬起,像极了电影里东北雪原宽阔狼藉的战场,孩子们沉浸于自己创造的情境之中,每一个人都成了主角。精丫这次不再做江姐,而是一会儿要做杨子荣,一会儿又做白茹,她命令最小的我扮座山雕。我老大不情愿,牙尖嘴利的冲她嚷嚷道:我又瘦又小扮演座山雕不但不像,还会有损杨子荣和白茹的英雄形象,必须让一个大胖子来演才是最合适的。于是大家目光都聚在了肥虎的身上,肥虎憨憨的点点头,马上摆出了一幅座山雕的凶恶脸孔,我则成了机灵的送信员,林生成了少剑波,小余成了杨子荣。

       夜开始深沉,表演逗趣之间就到了那片马家坟场。高大光秃的白桦林里,一座座凸起的锥形小雪丘,在月光下泛着阴冷的寒光,积雪在孩子们脚下嚓嚓碎裂的声音直通天宇,仿佛和雪丘里的人一起向上天通告:有人搅了它们安静的美梦。一股阴森恐怖的气氛从四面八方扑打进孩子们的心里,现实版的《林海雪原》开始上演了。

       精丫挺直她那敦实的肩膀,高昂着扎着两根羊角辫的头颅大义凛然慷慨陈词:"怕啥?有我呢!如果出来坏蛋,我就拦住他,和他打,掩护你们逃跑!"她的话铿锵有力,感动了所有的孩子。平时笑声多于话语的小余,扬起他古铜色的笑脸,环顾了一下身边的小伙伴,迅速作出反应说:"别看我个子小,可我是男的!精丫!来了坏蛋我帮你,咱俩一起打他!你们都跑!"说"都跑"的时候,小余就像电影里的杨子荣指挥游击队冲锋时一样,伸出右手五指并拢,帅气潇洒地向前狠命的一挥。林生马上就笑出了声,他哈哈哈地笑着,就像大家一起薅草玩赌草游戏时,他赢草时那副胸有成竹目中无人的样子。我最恨他这副笑样,不说他两句怎么平息心中的恨意?我甩了甩漏进棉布鞋里的积雪,指着林生的鼻子教训道:"林生,瞧你那副样子,别以为你能赢草就能赢了坏蛋,就你那豆芽菜身板,跟女的似的,还笑那么大声,真把坏蛋给引来你就是叛徒!"林生立马就止住了笑,他紧紧攥住我的手,手心里有温凉的湿润,声音里也有了委屈的味道:"姐,你又说我,我可是你表弟,你看精丫和小余装得可真像,谁知道坏蛋来了他俩谁跑的快啊,还说我是叛徒,切。"林生鼓着嘴,嘟嘟囔囔,手却攥得我更紧了。"来了坏蛋,我还会拉着你一起跑,姐!"他讨好地低下头,瞪大眼睛在我脸上寻找表情。我回瞪一眼:"你就这么没有阶级感情,不应光拉着我跑,应该大家一起跑,没风格。"林生半懂半惑地点了点头钦佩地说:"姐,你说话的样子跟张老师一样!"看他那认真样儿,我得意地"刷"一下,也来了个杨子荣挥手指挥的手势。这下又引爆了林生快活的本性,他毫不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击穿了整个马家坟场的上空。

         而恰恰就在林生笑点落脚的地方,隐隐约约的出现了一个黑影,林生立即安静下来。大家惊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都跳出了喉咙,屏住呼吸盯了半天,却见那黑影像狗一样蠕蠕地动起来,好像东嗅嗅西闻闻,大家突然吊起的心才稍稍安稳了些。精丫急急地拍着自己的胸脯颤抖着声音说:哎呀妈呀!哎呀妈呀!吓死我了……亏得是只黑狗,没事别怕,它在逮兔子,都别怕啊……有我呢,怕啥,有我坏蛋也不敢来!"精丫强作镇定,虽然声音里还带着惊恐,但她那句"黑狗在逮兔子"却给大家壮了胆,似乎精丫对事物的判断能力总是比我们强。

         可是,就在大家刚壮胆起步的时候,那条黑狗突然摇摇晃晃站立起来,从林子尽头蹒跚着向我们走来,他前行的方向恰是我们回村的小路,他一会儿蹲在坟丘下,一会儿躲到桦树后,形迹可疑的像个狗特务和打劫时神出鬼没的土匪座山雕。大家蓦地禁了声,肥虎哆哆嗦嗦地呻吟:是坏蛋!声音细如游丝,但还是钢针一样扎进人的心,最小的那个开始憋压着哭起来,她释放出来的恐惧迅速传染给每个孩子,空气只凝固了那么一秒,精丫就"妈呀"一声,兔子似的蹿了出去,她趔趄着冲出伙伴们紧靠在一起的圈子,朝着坏蛋斜侧方迅即逃去。精丫的逃跑使大家心中的恐惧再度升级,吓懵的我们愣怔了片刻便也哇呀乱叫玩命狂奔起来。跑在最前面的精丫身后扬起层层雪沙,她慌不择路,一脚迈进麦田的壕沟里,积雪立即淹没了她的双腿。她"妈呀,妈呀"大声哭叫着,张开两只手臂上下挥舞,在积雪上乱刨乱打,她挣扎着移动脚步,却又跌进更深的积雪里。小余不食誓言地紧跟在精丫身后,也掉了下去。他跟精丫一样伸出手臂按住雪想爬上来,但手到之处便是一片塌方,精丫的哭声越发尖利起来,围在沟上的我们惊慌失措。眼看黑影越走越近,竟模糊成男人的样子。林生急中生智,对着小余喊:你揪住精丫的衣服,把手伸给我!小余临危不惧,一手抓住精丫的羊角辫,一手伸向林生,翻滚几次之后,三个人就像刚刚跳出面缸的老鼠,终于从壕沟里爬上来,浑身雪白,连眉毛都扑了粉。大家一拥向前,推搡着他们快起来接着逃。我在伸脚飞爪的混乱里摔了个"嘴吃雪",被林生拉拽着拖行了好几米。精疲力尽的我们在跑到树苗队的时候,才稍稍放下心来,回头看那黑影特务,却惊骇地发现,他就在我们身后一米远的地方左右摇晃着又笑又跳。这家伙不就是那个韩村的酒鬼韩疙瘩嘛!原来是他!这酒鬼正满嘴喷着雾气,呜哩哇啦地笑着:你们这帮小犊子,真,真,真是胆小鬼去,去,去……

       还有什么比受尽惊吓又受到羞辱更令人气愤的事呢?

     "你这样做,损人不利己知道么?"我开始朝他翻白眼。

     "你必须赔我棉鞋!"精丫喊道。

     "明天找你们队长,必须处罚你!看守队场喝酒玩!"林生义正言辞。

     "呵……呵……呵……,管,管,管你,老子啊?"

     "林生,消灭这个座山雕!"小余说着,一把夺过韩疙瘩手里的酒瓶,顺手扔在雪地里。

       这似乎成了一个暗号,大家蜂拥而上,一人抓起一把雪扬在韩疙瘩的身上,韩疙瘩伸出舌头舔了舔粘在脸上的雪,嘻嘻笑着,弯腰捧了一大捧雪朝我们撒过来:好,好玩,打雪仗,打雪仗,你们当,当小英雄,我,我是,座山雕,行,行不?

          等这个座山雕终于认输,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已是深夜。

          林生坚持要对精丫进行处罚,因为她总说大话,且第一个逃跑背叛革命同志,要罚她为大家背书包立功赎罪。大家一致同意,精丫表示痛改前非,兢兢业业地为大家背了一个月的书包,当然,那时的书包只有两本书和两个本。

        后来,那片马家坟场,在村民取土填堤时发掘出了白银首饰,消息不胫而走,周边的人们也都跑去挖宝,据说还有人挖到一套银饰凤冠霞帔。这片林地也被砍伐一空,以后就再也没有马家坟了。

        后来,大家各奔东西,各自忙着各自的日子,从不食言的杨子荣小余忙着管理老师教育学生,果断公正的少剑波林生如愿以偿忙着依法判案,精明伶俐知道变通的白茹精丫忙着做家族小企业的老板。我呢,忙着做林生嘴里最爱说教的老师,渐渐地,大家退出了彼此的舞台,退出了彼此的时间和空间,不再联系。

         于是岁月流逝。

         后来的后来,再也没有下过那么大那么厚的雪。那以后的雪都只能做摄影里的背景,根本承重不起一个快乐又隐喻的人生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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