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当我凝视远方时,总是会想起故乡的柚子树。

      锈迹斑斑的铜质钥匙插进藏满污垢的锁舌里,用力一顶,“啪”的一声,锁拱离开了锁眼的怀抱,用手一拉,有许多尘屑从锁舌里掉落出来。然后拧住门环,用力一推,吱呀一声发出沉重的叹息,门就开了。门楣上扑簌簌地往下掉落阵阵灰尘,双脚踏过,留下几个纹路清晰的脚印。

       庭院里的一棵柚子树,枝桠杂乱无章地生长着,如同嶙峋的山岩。树的旁边是一个压水井,把手上满是灰尘,旁边的木桶也已干裂,不得不退休了。我离开村庄已经整整十三个年头了,开始几年,外祖父与外祖母和这老屋以及柚子树厮守。再后来,他们纷纷离世了,只留下这棵柚子树在光影的斑驳里凝望我们所在的城市的方向。

       我和母亲跨过门槛,走进屋内,从香台边拿起一把已经发霉的扫帚和一个有几个孔的簸箕走出来。轻轻挥动扫帚,带起阵阵灰尘。打扫完毕后,我从屋内拿出两个凳子,放在树下。我和母亲坐上去时,发出“嘎吱”的呻吟,母亲有些感慨地说,“它们也老了,这棵柚子树倒是很健康,十几年都放养着,都长到院子外面去了。”

       母亲望着柚子树,若有所思。然后,她便跟我说起了这棵柚子树的故事。柚子树在母亲出生以前就在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的。童年时期,母亲总在树下做着家务,或者洗衣晾衣,或者晒稻谷。秋天的时候,外公总是叫上舅公等几个亲戚过来帮忙摘柚子,然后用板车推到村里的集市上去卖。用卖柚子的钱换几斤米酒和几团毛线。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外祖母喜欢自己搬两个凳子,在树下给母亲织毛衣。几年后,母亲到了上学的年龄,就在村东头的学校上课。外祖母总是早早做好了饭,躺在树下的一张藤椅上,等着母亲回家吃饭。饭后外祖母习惯性将剥好的柚子,一瓣一瓣掰开,递给母亲吃。

       这样恬淡美好的生活并没有维持多久,母亲读完高中后,便在镇里的毛主席革命纪念馆做讲解员,由于工作原因,经常是几个月回来一次。外祖母思念母亲,每日闲下来就是在树下坐着,朝着母亲所在的方向凝望。正如同这棵柚子树在我们离开的十几年里,孤独地凝望我们所在的方向。也因为柚子树,父亲与母亲相遇相识相知。

       那一年,父亲从县城里开车来村里装木材,刚好路过母亲家门口,看到院子里的柚子树上泛黄的柚子,一时嘴馋,他突然很想吃柚子。“咚——咚——咚,”就这样敲开了母亲家的门,开门的是外祖父,外祖父以前在生产大队里工作过,也认识经常来这儿装货的父亲,便请他进去坐坐。父亲是客人,母亲在旁边招待,端茶递水。外祖父和父亲坐在屋内聊得很开心,母亲将剥好的柚子端上桌给他们吃。就是在这时,父亲抬起头看着母亲的脸很久很久,然后才将柚子掰开,塞进嘴里咀嚼。“老爹,这柚子好甜呀,我蛮喜欢的,可以带一个在车上吃吗?”父亲问道。外祖父笑呵呵的说,“你还跟我客气啥,多拿几个也没关系。”“桂凰,饭屋里再拿几个柚子给客人吃,”感觉得到,外祖父很高兴。自那以后,父亲经常以想吃柚子为借口来母亲家,时不时的从县城里带些烟和酒给外祖父。这样一来二去的,外祖父似乎看出了父亲的这点心思。他把父亲拉到边上,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家闺女很勤快的,你要是真想娶她过门,就叫上你家两位高堂过来谈谈,然后你要自己上门提亲,一定要明媒正娶。”父亲有些脸红,点了点头。不几日,父亲就带着祖父祖母一起来到了母亲家,与外祖父谈母亲的婚事。

       不久之后,他们在乡亲的见证下成婚了。外祖父在母亲过门那天摘了很多柚子下来,每一个柚子上面都写着“喜喜”字,装了满满一袋放到父亲的车上。离别时,他握着父亲的手说,“春芽咧,你可要好好对桂凰呀,柚子我跟你装了一袋,放在你车上了。想吃的时候就吃点,没了就带桂凰回来摘呀。”上车不久后,母亲看着车上摆着的两个柚子,然后在反光镜里看到外祖父的眼泪,母亲哭了,有些不舍。

       母亲有时候想念娘家,但她太羞涩以致于不好意思开口。细心的父亲还是看出来了,他也不揭穿,只是跟母亲说他想吃柚子了,便雷厉风行地带母亲回娘家。每次回去,外祖父总是很开心地与父亲一起喝上几杯老酒,外祖母则喜欢与母亲坐在柚子树下拉拉家常。在十几年的时间里,母亲先后育有两儿两女,分别是我的大姐、二哥、三姐与我。村里人都说我母亲福气好,有这么多孩子,母亲只是笑盈盈的不说话。有人问母亲生子秘方,母亲说没有,也不知道。可是村里人不信,一时间有传言说,吃了庭院里的柚子,便能多儿多女。那段时间里,每逢柚子成熟,便有很多农村妇女来外祖母家里买柚子。说来也巧,隔壁吃了柚子的王婶在几个月后,生了一对龙凤胎,还有几家吃了柚子的妇女也大都诞下了男丁,于是这个传言竟然成真了。

       只是我知道,母亲为了生下我们四个孩子吃了许多苦。计生办总是抓着母亲不放,母亲挺着个大肚子飘然转徙于江湖之间,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几度要开除工作。多亏了母亲以前工作兢兢业业,领导在深思熟虑后,决定让母亲挂职,不能在岗位上继续工作,但是享受原有的福利。我们家从来都不缺柚子,因为母亲说那是乡愁的味道。她的手很巧,每次剥柚子皮都能剥的很完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五毛钱的黑色小刀,打开黑色的刀闸子,用刀尖轻轻按下去,左边划四下右边划四下,再在顶上划一个小圆,用抹布擦拭干净刀片上残留的汁液,把小刀收回刀闸子里,放回右手边的口袋里。紧接着左手托住柚子,右手大拇指慢慢插入上面那个小圆那儿,大拇指与食指还有中指一起捏住,然后“唰”的一下,一块小小的圆形的柚子皮就被剥下来了,其他的柚子皮也是如此被剥下来的。在柚子皮里面点上一根香烛,放在平常供奉财神爷的香台上。

        每年春节,我们一家六口都会回母亲的娘家拜年,直到我小学毕业后的那年,外祖父说身体不舒服,来县人民医院检查身体,医院没有查出什么问题。可谁成想,次日外祖父便因脑溢血而去世,外祖母也因此一病不起。那一年,母亲很憔悴,就连她最爱的柚子也吃不下去。半年后,外祖母心脏病发,在医院里住院观察。在住院以前,我觉得外祖母的身体还是很硬朗的,每日都能下地种田。可当一根根橡胶导管插在她的身上时,我突然间觉得躺在病床上的这个人不是我的外祖母。住院半个月后的一天,外祖母突然很清醒,跟母亲说她想吃柚子。我们都很高兴,觉得有食欲是逐渐恢复的表现。但是老天爷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这只是回光返照。当天夜里,抢救失败,死神终于还是没能让外祖母多停留几分钟。母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悲伤,大姐和二哥以及三姐都在外面上学,家里只剩下我和母亲两个人。父亲了解母亲,怕她精神受刺激,所以那些后事都是父亲一个人去处理了。每次看到柚子,总能听见母亲无声的啜泣,“他们都不要我了…他们都不要我了,”母亲一直重复这句话。看到母亲这个状态我有些慌了,但是我明白,此刻的母亲比我还要脆弱,她需要安慰。我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地说:“妈妈,妈妈,别怕,他们都不要你了,我要你,我不会离开你的。”母亲哭的更厉害了,我尝试伸出手去抱着她,感受到母亲内心的颤抖,也是第一次感觉到母亲瘦了这么多,很轻很轻,甚至我都能够抱起来。

        大抵我的逃避来源于母亲,坚强来源于父亲。外祖父与外祖母葬在村后头的山上,翌年的清明节我和父亲去扫墓,母亲还没有从阴影中走出来,依然留在家里。那天出门之前,母亲特意嘱咐我,买两个柚子和一瓶米酒,再做好一盘红烧肉和一盘清蒸鱼,放到他们的墓前。她一直记得他们的喜好,只是她没有勇气去面对他们已经离开的事实。两个小时后,我们到了那里。我和父亲挥舞着柴刀将路上的枝桠劈开,来到墓前,用背上背着的扫帚把墓前的尘土清扫干净。“刺啦”一声,纸钱烧着了,山上的野风呼啸而过,火焰跳跃着。我将柚子、米酒、红烧肉还有清蒸鱼平稳地放到墓前,从左边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左右两边各插上三柱香,慢慢点燃。墓地很空旷,野风呼啸而过,发出诡谲的声音,让我感到非常寒冷。我想起了一本书上的一句话,“每过去一秒钟,我们就离死亡更近一步。”这阵风吹醒了我,我对于死亡的意识似乎觉醒了,只是我一直刻意逃避这个话题,正如我的母亲一样。我看到了父亲的背影,如此伟岸,如此温暖。但我知道,我必须要学着长大,替母亲承担更多的痛苦,背负起这个家中男人的责任。是呀,我是家中目前唯一的男丁了,责任与承担在此时已经默默熔铸到我的生命与灵魂深处了!

       时间的脚步从来都不会为谁停留,就连柚乡都不能避免。就在三年前的暑假,父亲收到通知,乡政府拆迁要占用老屋,补贴了三十多万,让父亲与母亲在十天内把老屋里需要的东西搬走。就在临行前一天,母亲走出了阴影。我们一家人叫了一辆货车开往乡下,用一天的时间整理出了一些东西,搬到了车上。在母亲闺房里的床头柜上,摆着一盘已经风干发黑的柚子,母亲看见这些,有些触景生情。在她不在的日子里,外祖父与外祖母与往常一样在母亲的床头柜上摆上一盘已经剥好的柚子,就好像母亲从未嫁出去过一样。

      “这么多年了,这棵柚子树已经长得这么大了,时间过得好快啊!”母亲望着柚子树,深情的说到。它与老屋坚守了这么多年,却最终抵挡不住城市化的摧枯拉朽……我们一家就在树下静坐着,母亲深深地凝视柚子树,眼睛里的光彩不停的变幻着。“我们去看看外公外婆吧,”父亲缓慢地说出口。他轻轻走到母亲身边,伸出右手,挽着母亲一起走到后山。我和哥哥在前面挥舞柴刀,将路上的荆棘劈开,用脚踏平野草,两个姐姐则拿着东西,父亲与母亲在后面搀扶着走上来。

       令我们感到惊奇的是,墓旁长了一棵柚子树,好像是天生在这儿的。枝叶在阳光的照射下,油绿色的叶面反射出耀眼的光。父亲本来叫我们去砍掉,母亲却说,“不必了,这棵柚子树说不定是院子里的柚子树的子孙,来接替它的父辈,继续守护你的外祖父外祖母。有它替你们的外祖父外祖母遮风避雨,我也就放心了。”说完这番话,长年来紧锁在母亲眉眼间的阴云终于消散了。

       当我们在前年冬至赶回故乡时,终于再也找不到老屋与柚子树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张牙舞爪的现代化建筑,我也终于明白,我永远失去了我的柚乡!

       墓旁柚子树,离乡之年天所赠也,今已亭亭如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