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湮没的人】

　　 网络一度膨胀了我们的自我认知，以为世界变得真的很小。

　　 看过一个纪录片，是一个喜欢中国的美国人拍摄的。镜头对准一个美国汉子，问他知不知道中国，答知道，姚明。做了一个又高又大的手势。说中国人长得都是这样子。

　　 他真是一点也不知道中国。

　　 我女儿高考时，有个机会报小语种，西班牙语。我是即犹疑又狐疑，脑海中全是斗牛士披着红斗篷，身姿俊洒，一脸的酷相。终于以4分之差落选了，我莫名释然。

　　 我是一点也不知道西班牙。

　　 西班牙电影当然也看得极少。几年前一部《对她说》，看得我真是瞠目无语：西班牙，可以弄出这样高水准的电影？因为这部电影的先入为主，我不打折扣地以为，凡是西班牙电影，就是值得一看的。

　　 秋天就要过去，冬天快到了。暮秋的雨下得有些愁怨，楼下有人在教萨克斯，教的和学的，都有些不入流，吵吵的。家里，先生和我背向而坐，在电视里看NBA，也是吵吵的。这些，并不妨碍我看电影的心情，边看边笑。逗我笑的片子，叫《庞达隆上尉和劳军女郎》，西班牙人的冷幽默，不笑不行啊。

　　 庞达隆上尉品行端良，烟酒不沾，操守可靠。这么个干净严谨的男人，被秘密挑选执行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为秘鲁丛林里的军队秘密输送“劳军女郎”，以解士兵长年驻外，欲望不能得以满足，到处扰民滋事之忧。

　　 一切都在瞒着爱妻进行。

　　 上尉最初接受任务时是惊愕的，对完成任务也是有担忧的，但终于无条件服从。他以一个军人的天职和严谨认真的素养，把事情办得相当圆满。比如，他读了大量的性学专著，科学地计量出了全部劳军需要的“表演”次数，女郎人数，甚至细化到了每个女郎每天的工作量以20次为宜。工作每有进展，他就一本正经，坐在笔记本电脑前，向上级军队作事无巨细的报告。做这一切时，他的面容是神圣的，内心是很有成就感的，因为，驻军扰民事件越来越少了。

　　 乱方寸的时候也是有的，比如亲自挑选女郎时，他认为这是一项高难度的工作，每次都紧张的一身汗。但是，他的目光依然磊落，腰板尽量挺直。他知道自己不是傻瓜，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是结了婚的人。他是个好军人，也是个好丈夫。

　　 麻烦终于来了。劳军女郎不断补充，从五个到十个，四十个。一个叫“哥伦比亚”的媚女子，终于引诱他下了水。第一次，他叫作是“工作考核”，一脸的无辜净朗。后来他们的行为被一个与军队作对的电台主持人发现了，敲诈不成，事端被公之于众。有孕在身的上尉太太愤而离家，而上司却来电话鼓励上尉不要退缩，要战斗到底。

　　 劳军女郎在送往驻军处的河流上被抢，混战中“哥伦比亚”中枪身亡。上尉伤心之余，全然忘记任务的秘密性，他脱下花衬衣，穿上军装，指挥士兵们为心爱的女人举行了葬礼，一通致辞令世界瞠目。

　　 直到看到这里我还在笑，一笑“哥伦比亚”穿上了军装，被追认为“烈士”，二笑编剧技穷，电影、文学总是这样，多余了的人，一死了之。“哥伦比亚”不死，上尉和太太怎么办？让一个好军官娶军妓，观众也不会答应。三角情里，多余的一定是那个第三者，可怜的“哥伦比亚”，安息吧。

　　 葬礼之后，事情闹大了。面对媒体的炮轰，上司完全否认对“劳军”一事的知情，表示要严查严办（这样的嘴脸看着就太熟悉了！），庞达隆理所当然地要被推出当作替罪羊。

　　 我突然笑不起来了。以为西班牙很陌生，谁知并不是。

　　 更让我绷紧神经的还在后头。看看帅气倜傥的上尉先生是怎么哀求上司大人的吧，他可不愿意被解雇。他说，我离开军队就不知道怎么活了，他说，愿意接受更严酷的考验。

　　 我以为，他应该愤而陈词，把上司骂个狗血淋头。我以为，他应该掉头而去，与合作管理“劳军女郎”的伙伴，再去联手开一个妓院的。他和那些人渣，他们早已处出了感情，他们需要他。

　　 但是，没有。电影比我高明多了。电影让他哀求，电影说他已经是架机器了，这才是电影真正要说的。前头所有的冷笑恶搞，所有的情色诱惑，落脚在这里：一个人被湮没，有多么的可悲。

　　 愕然间，我想起阿布。阿布是个老囚徒，坐了五十多年牢，一个人坐了五十年牢，牢房就是他的全部世界。阿布释放后有了自由没有自在，他只有一死。这是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的一个小人物。

　　 上尉就是阿布，军队是他的牢。庞大的强权机器，早已吞没了男人庞达隆，只留下了上尉庞达隆。我们呢，我们湮没过没？还是正在被湮没？还是正清醒地看着别人的湮没？我们挣扎过没？那些将人湮没的，到底是些什么？

　　 上尉庞达隆去了沙漠，这回他的任务是扫盲。身边带着妻子女儿。电影该结束了，寒冷的教室门前，上尉点烟，他凝视着打火机微弱的火苗，久久……


　　 【夜玫瑰】

　　 先说一个真实的故事，它发生在电影之外。

　　 有一女子，作实习护士，病人嫌其手法生，不愿让与打针。惟有某男怜香仗义，二话没有，撸起袖子就让上。女子感动于其胸怀，也二话没有，置对方系偏隅之乡小工人身份不顾，爱了个惊天动地。就是这样的一段感情，过七八年后，爱情死了。女子突然暗恋上别家男人了，惟其是暗中的爱，所以就来得痛不欲生。女子承受不住，欲诉无人，竟抓了自家男人倾吐。原以为会换来一顿好打好骂，以求解脱。谁知没有，男人听完长叹一声，搂她落泪，吐出一行字：你，就把我当他来爱不行么？

　　 唉呀！我真被男人的回答吓了一跳，是意料外的大感动。估计这个大度的回答也会把女子吓着——接下来，她的进和退，都只是一个人的战争了。她很难，没有人能够共担她精神出轨的代价，即便最最爱她的老公也是爱莫能助。

　　 玫瑰不懂是非，开在夜里的玫瑰，时机没有选对，却依然是玫瑰。

　　 记起几部婚外情电影，最有名气的，莫过于八十年代的《廊桥遗梦》，九十年代的《失乐园》。美国人的“遗梦”有些保守，女主人公几天缱绻后退守了家庭，只把一生的思念默默地埋在心底。“廊桥”从此成为婚外恋的代名词。日本人渡边淳一则大胆得一塌糊涂，他让男女主人双双共死还不够，他居然让两人在裸性中赴死！真叫一个惊世骇俗。

　　 其实这两部电影，我都不是太喜欢。两部片子，都很简单地把夜里的玫瑰赋予了情色内容，而对主人公情感的挣扎挖掘不够。夜色太黑，被玫瑰刺得遍体鳞伤的大有人在。看看上例中的护士，就知道她的挣扎有多么惨烈，否则也不会情急下拿老公当倾诉对象了。可惜，电影展示给人的不是伤口，而是横陈的肉欲。《失乐园》尤甚，渡边淳一完全是站在一个男人的立场来写婚外情的，电影通篇，除了性还是性，几乎看不到心灵的交流。他是不懂女人，一个女人会冒天下之大不违，要的无非是一份心灵的慰藉，性是副产品，是可有可无的。女作家张洁写婚外情，写几十年刻骨铭心地爱着一个男人，却是连手都没牵过一下。可能在婚外感情上，女人要的比男人多，男人只满足于女人的身体。女人要牵的，却是男人的心。《安娜．卡列宁娜》牵不到渥伦斯基的心了，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卧轨。

　　 婚外情电影现在拍得有些滥了，除了上床似乎别无它法，一旦漏光也就情断意绝，像安娜那样去死是不必了。其实夜开的玫瑰更具内敛含蓄之美，因为见不得光，就尤其要小心隐忍。音乐家勃拉姆斯爱上恩师舒曼的太太，却一辈子不吐一字，情书写了一大把，却一封也不发出。舒曼太太死了，勃拉姆斯的天塌了，情急下他居然上错了与奔丧方向相反的火车。最后，他在舒曼太太的坟前，拉响了情动天地的小提琴曲……这样一朵开在夜色里的玫瑰，可谓是暗香袭人，一百年不曾淡去。

　　 那么，有哪部类似的电影可以如这个故事，感人至深么？没看到过。一百年后的男女，已经不知道什么叫高尚的沉默，高贵的隐忍，电影也就顺应世象人心，把夜里的玫瑰也开个轰轰烈烈，过把瘾就死的背后，是观众再也品味不到另类的情感之美。

　　 话至此，记起电影《纯真年代》。男主人公在太太死后，终于在儿子的鼓动下，来到年轻时爱过的女人家门前，他没有进去。而是在屋前的石凳上，静静地坐了一会。他知道自己老了。够了，那朵开在秘境里的玫瑰，已经不再有活力，而是化成了一朵干花面世。现在，这朵干了的玫瑰，就任由你去点评了，他什么都不怕了。

　　 护士的那朵夜玫瑰呢，当她横起心拿老公当听众，那一刹那间，玫瑰就已经被理性和道德风干了吧？那个工人，想必是太有智慧的。他也许是意识到这一点的，他相信妻子是不会举着一朵干玫瑰跋涉一生的。所以，他大度。所以，他伟岸，所以，他语出惊人：你，就把我当他来爱行么？

　　 我循声望去，但见这个男人，已经为自己女人开辟了一个玫瑰园，那千朵万朵玫瑰，在阳光下风情正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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